永和关

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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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好事不出门,丑事天下闻。也就一顿饭工夫,河这边的消息就传到了河那边。

爱丹听说大娃、二娃卖大烟卖塌火了,人进了牢。后来又听说三少爷替大娃和二娃顶罪受过去了,白家损钱又损人。怎么又是白家?怎么又是白永忍?怎么又是白永和去堵这个窟窿?

爱丹不禁想起上次发生在清水关的事。白永忍把一船皮货丢了半船,等于白永和空跑了一趟潼关。她问爸爸,爸爸佯装不知;她问管家刘山,刘山装聋卖傻。直至爱丹绷起面孔让他走人时,刘管家才不得不承认是他指使人干的。不为别的,希图为小姐出一口恶气。

爱丹说:“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等于给我脸上抹黑。还嫌我背的罪名少,嗯?”

爱丹要打发人给白家赔钱道歉,挽回名誉,但被爸爸一口拒绝:“你让谁去丢这个人,败这个兴?”

爱丹说:“我去。”

杨掌柜说:“跟上你,我们杨家丢尽了脸面,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嗯?这是一报还一报,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以后不让下边人干就是了。”

爱丹想:清水关的事不了了之,如果白永和入牢的事再不了了之,那杨家还算人吗?明人不做暗事,既是做了,就敢认了,我爱丹决不做表里不一的小人。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沉默下去。沉默,就等于默认和放纵。

她问父亲,父亲满不在乎地说:“怨谁,只能怨他时运不好!”

她问下边人,都说不清楚。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下人们目光闪来闪去,一个劲地躲她。不是心里有鬼,何必躲躲闪闪?

爱丹决定和父亲摊牌。

一日,爱丹装束起来,准备远行的样子。

杨福来见状,吃了一惊,问:“打扮成这样,要到哪里去?”

“出趟远门。”爱丹平静地说。

“哪里?”

“山西那边。”

“到山西做甚去?”

“不做甚,探监去。”

“山西一无亲,二无故,探的什么监?”

“白永和,三老爷!”

“啊?你疯了?”

“我没疯,是有人疯了。为什么要冤冤相报?为什么要把人置于死地,为什么……”

不等爱丹说完,杨福来就插上话:“你不要老找别人的茬,就不说自己的不是。我问你,你把白三奴招来为的是甚?”

“我不否认是为了给白家一个难堪,但我是明来明去,不藏不掩。再说,我不过是用了一个人,他愿意,咱愿意,干别人甚事?”

“嗬,你报复有理,别人报复有罪,说来说去,全成了你的理!”

“爸爸,你给女儿说实话,是不是你指使人告的密?”

“不是要怎样,是又能怎样?你该不会把你老爸都出卖了吧?”

“我只要知道是谁干的就行了。虽然白家对杨家有愧,但白永和人在牢监,生死难料,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再说,倒腾大烟土的事,咱家没有做过?为了发不义之财,陕北的土客不是一次次过河去贩卖大烟?有人贩,就有人抽。世上恶俗,要靠世人根除,明里不劝,背后捅刀的事咱们不能干!我算是想明白了,杨白两家一次次交恶,多了怨气,少了和气。尽管白永和与我有积怨,但也有救命之恩,不能好坏不分,丑恶不辨,有枣没枣三杆桹。因为这个缘故,我打算赎白永和回来,一来弥补杨家的过错,二来回报白永和的救命之恩。”

杨福来知道女儿的秉性,别看平素软得像柿子,一旦动怒,却是绵里藏针的烈性女子,纵有八匹马也拽不回来。

杨福来犹豫着,让女儿去成何体统?过去的夫妻,如今的冤家,这一去不知要弄出甚名堂来?况且,一个女流之辈,从没有出过远门,怎么放心让她去?不让去,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看来,爱丹说的也有道理,既是杨家做下这等不义之事,理应杨家人出面把人赎回。一念之差,白白扔掉自己多少银钱!

没等父亲说话,爱丹就急着嚷嚷:“爸爸,您不要再劝我了,人我是救定了。”说完,就要往外走。

对爱丹的倔强脾气,杨福来一向抱着“惹不起,能怕起”的容忍态度。一来是怜悯爱丹的出身,二来是怕爱丹知道身世之谜,和他过不去。这次,爱丹的任性叫他忍无可忍。杨福来想:从小到大,都是我让你,可你倒好,从来没有让为父一回。既是狗得脑不识敬,我也不让你了,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有了主张,反倒不着急,慢悠悠地说:“愿去就去,钱不能拿,人也不许带!”

爱丹一听就急了,扯起嗓子说:“您让我赤手空拳怎么出门?您老人家是不是要让我出去送死?既是这样,不如就近跳河算了,省得跑路。女儿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怕再死一回!”

爱丹出了院门朝河边一路走去。杨家上上下下乱了套,白三奴第一个冲到河边,紧紧拉住爱丹不放。爱丹死活不回去,情急之下,一巴掌扇在三奴脸上。三奴眼冒金星,不觉松了手,爱丹像脱缰的野马步步逼近黄河。

后边的刘管家冲了下去,这才把爱丹死死拉住,双方僵持着。杨福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河边,求饶似的说:“好我的嫩娘娘哩,你是要我的老命哩,啊?走,回窑里说去,你只要顺顺当当回去,就是要上天捅窟窿,我也认了!”

杨福来呜呜咽咽地哭了。

哭他的伤心,哭他的无奈,哭他这辈子的恓惶。

爱丹得胜上了路,后面跟着管家刘山和她的忠实追随者白三奴。

一旦心想事成,爱丹反倒有些后悔。

平心而论,今天这事做得有点过头,或者说得理不让人。话说回来,不这样做,她的“图谋”实现不了。她心里想的什么,谁也无法臆测。个人的秘密,只有个人明了。自与白永和分手后,一直没有个着落,杨福来劝她招赘,她不应允。叫她改嫁,她没有动心。因为分手这么多年,三少爷依然如影随形,装在心里,所以,她不想再接纳另一个男人。尽管白永和休了她,但她不记恨。她知道,他俩的悲剧是那个家庭,或者说是那个时代造成的,并非三少爷的本意。以女人特有的灵慧,她知道,他心里一直有她,一直爱她。她这次亲自出马搭救三少爷,不只是为报三少爷的救命之恩,同时也想借这个机会和三少爷重温旧梦。

为了不让白家人知道,爱丹一行没有从延水关渡河,而是沿黄河北上,从清涧县西辛关渡河,经山西石楼县东去,不一日来到灵石县。县城地当南北要冲,两山对峙,汾河中贯,城池坚固,风物殊异,一打听,果然是人文荟萃之地。一行人找了处整洁的旅舍住下,爱丹即让刘管家和白三奴以白家人的身份打探虚实。

不一会儿,二人回来禀报说,三老爷就在县牢里,因为白家人买通了狱卒,他人还好,没有受多少罪,只是不知这个罪得熬到什么时候。缉查队和戒烟所既已放了拿钱赎人的话,说明案情并非像人们传说的那样重大。如今贩烟之人和吸烟之人比比皆是,政府口说要禁,但下不了决心。因为有政府的利益在内,有执事者的个人私欲在内,不是三天两后晌能禁得了的。因为有人一路追踪白家兄弟来到灵石,并夸大案情夸大当事人的富有,当局就想趁机敲一杠子,执事者更想从中渔利。看来,要害是钱,而不是命。爱丹并没带来那么多钱,即便带来那么多钱,也不情愿顺顺当当拱手喂了这些贪官。用饭毕,让二人歇了,她苦苦思想了一夜。

天明,爱丹出门散心。昨天用心紧张,没来得及浏览客舍。现时,走在筒瓦雕棂、灰砖墁地、幽深逼仄的庭院,才感到是进入天下晋商的腹地。来到大街,铺面林立,建筑古朴,层楼叠阁,多是一砖到顶。过往行人穿着华丽,说话轻巧而自信,流露出晋人的富足与显摆。再看自己的穿戴打扮,一身俗气,不入时尚,唯有清秀的眉目和端庄的举止不逊晋人分毫,她暗自庆幸自己的天姿不俗。

秋日的风飒飒刮起,夹着树叶,带着微尘,含着乍寒还暖的温馨,吹拂着她姣美的面庞。她偏着头,避着风,既不想让微尘污了她的脸,又不想放过清晨的街景早市。想到前晌还有要紧事办,就没敢贪恋,匆匆返回客舍。

刘管家和白三奴不见了爱丹,便匆忙往出走,几乎和进门的爱丹撞在一起。彼此笑了笑,说了些观感之类的话,爱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就相随走出客舍。

首先见到的是缉查队队长,这是一个满脸麻子、说话嘶哑的黑脸大汉。

爱丹说:“我是白老爷的内人,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请队长老爷网开一面……”

缉查队队长见面前坐着一个明眸皓齿、清爽可人的年轻女子,禁不住心旌摇**,腿脚发怵。人常说,深山出俊鸟,果真不假。这样一位美人,够那位白老爷受用的了。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位佳人……他厚着脸皮说:“好说,好说。”

爱丹说:“好说是多少钱呀!”

“原本不是说拿五千大洋走人吗?太太您亲自来了,看在您的面子上,那就出四千大洋,怎么样?”

“要是能出得起这个钱,我家掌柜的哪里还用代兄受过?”

“哦?你说甚?他说他有的是钱,还说他是主谋,还说……”

“那都是找的借口,您就信他的了!”

“不管怎么说,拿钱走人,没钱就这么待着。他敢给我说假话,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爱丹情急之下,恳求缉查队队长:“求老爷手下留情,小女子想法就是。”

三人来到戒烟所,所长接待了他们。

所长面白无须,两腮少肉。爱丹进门时,正端端坐在那里翻着一本《道德经》。听见来了人,头也不抬,冷冰冰地问:“你来做甚?”

“来赎我的人回家。”

“谁?”所长终于抬起头,张着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瞟了一眼来者,揉了揉双眼,霎时泛起光泽。原来是一位秋桃般的女人站在面前。

“白永和。他是代兄受过的。”

“精神可嘉,只是行为不端呀!”所长眯缝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欣赏着这位不速之客。

“是的。我家的人做下有违法度的事,我愿意接受处罚,只要我能承受得了。”

“不是说过出五千大洋吗?”

“我家家境不好,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那么多,老爷您就开开恩吧。”

“不是我不开恩,是我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有吩咐,此人不能轻饶。”

“是吗?那你们判他几年罪?要能判了,我还可以省几个钱哩!”

“哼,若是判了,倒便宜了他!舍不得钱,就让他这么候着。”

“所长老爷,容我问一句。哪家的王法有过拿钱放人的规定?哪家王法可以李代桃僵?要是这样的话,杀了人的可以逍遥法外,不杀人的倒要引颈受死了!你们放走要犯,拘押无辜,你们执法犯法,假公济私,天理国法难容。你们的上司应该是知事大人吧,我这就会一会他,看看是他的指使,还是你们的意思?”

爱丹急中生智,突然间冒出几句理直气壮、铮铮铁骨的话,底虚的所长竟蒙在那里,不知如何对答。想必,爱丹的话击中所长的软肋,所长不得不离开他的案几,满脸堆笑地说:“太太,有话好说嘛,何必动怒!”

“不是我要动怒,是你们做事荒唐,把我的肚子都要气炸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今天先回去歇着,容我和缉查队那边通融一下,再做定夺。怎么样?”

“好吧,说话算话,明天我来要人!”

这一夜,爱丹因为有些兴奋,竟没有了睡意。皎洁的秋月透过窗棂,把青辉洒在炕上,洒在被子上,洒在她的脸上。她安详地闭着眼,尽情享受月儿的爱抚。渐渐地,溶溶月光化为绵绵情思,从黄河遇险想到三少爷舍身相救,从窑洞定情想到洞房花烛,从同床共衾想到劳燕分飞,从形同路人想到明朝会面……想了好的想坏的,万一明天人家还不放人怎么办?想了坏的再想好的,三少爷出来该如何接风洗尘?该不该私下幽会,该不该共叙旧情?该不该……

门外三奴叫喊:“太太,时辰不早,该起身了。”

爱丹睁开眼往窗户望去,原来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变作日光,照得屋里亮堂堂的。院里人声嘈杂、车马响动,果真时辰不早了。

匆匆洗漱梳妆,连饭也没顾得吃,三人相随来到戒烟所。

所长见爱丹一行来了,假惺惺地做迎接状。

爱丹径直进了所长办公室,客气地问:“所长老爷,通融得怎样了?”

所长干笑了一声,装着为难的样子说:“我这里倒是没什么,缉查队的弟兄们有点……有点……那个……”

听话听音,话虽没有挑明,但弦外之音还是一个钱字。爱丹便说:“有话直说,何必藏藏掖掖!”说着,把桌子上的那本《道德经》拿起,在所长面前晃了晃。“所长是读《道德经》的人,不妨也讲点道德嘛!”

这本《道德经》,是一个犯人临出狱时送给他的,他是只能读懂金钱而读不懂“道德”的人。见爱丹这样说,白脸像抹了一把猪血,霎时红了。

其实,爱丹岂能读懂《道德经》,只不过是借题说事。

所长干咳了两声:“弟兄们为这宗案子跑前跑后,多有辛劳,我和缉查队队长就这么放了,下面的人笑话不说,还以为是我俩私吞了呢。您多少总得有个表示不是,好让我俩犒劳犒劳弟兄们。”

爱丹想了想说:“得多少?”

所长不好意思开口,伸了一个指头。

爱丹说:“一百?”

所长摇了摇头,又伸出来一个指头。

“难道是一千元不成?”

所长点了点头。

爱丹怕夜长梦多,不如快刀斩乱麻,来个痛快,就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打收据吧!”

所长是大锅里吃过南瓜菜的人。他知道,但凡吃二毛,都走了二路,哪有打收条一说,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不打吧,这位冷峻的美人不好对付,一旦真的捅到知事那里,够他和缉查队队长喝一壶。不只是到手的一千大洋打了水漂,说不定饭碗还要砸了。琢磨良久,提起笔,“唰唰唰”几下就打好了收条。

爱丹看时,上面只写收到一千元,没有落款和户头。爱丹双手退了回去,说:“民女虽然不懂公文,收条还粗浅识得。取谁的钱,谁取的钱,是不是都得写清楚?老爷是吃公家饭的人,您说呢?”

“不是我不会打,是我不能打。好太太哩,您见好就收吧,不要得寸进尺,掏麻雀掏出蛇来!我就直说了吧,糊涂案子糊涂了。”

见好就收,得理让人。爱丹让刘山将钱点了,对所长说:“你陪我放人去?”

所长说:“不用啦,恐怕你的人现在正在大街上逛哩!”

爱丹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所长得了钱,就没了笑脸,手背在身后,神气地说:“真的还能假了!还不去接你的人?”

爱丹惊喜异常,想到千里奔波,费尽心机,终于救三少爷出了火坑,终于能和心爱的男人相会。心里激动,腿也不好使,走在街上,只觉得双腿往出迈,却不见往出走,远远落在刘管家和白三奴后边。

走着走着,猛然想起什么,朝前边的两位喊了一声,二人止了步,回头看主人有何吩咐。爱丹撵上去说:“刘管家你是新来的,三少爷不认识你,你把三少爷接出来,给弄点吃的,雇个脚夫让快快离去。他要问起,就说你也是受人之托,口紧些,一个字都不要多说。我和三奴就不去了,在监狱对面饭馆等你。”

刘管家和白三奴听了,面面相觑。不是说好了,她要亲自接三老爷出狱吗?为甚事到临头突然变了卦?如果仅仅是掏钱救人,谁也能办得了,还用劳累?两人想问,见太太神色严峻,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刘管家来杨家还不到一年,杨家是小富人家,过去从不雇管家和账房先生,一应账目全由杨福来夫妇料理。爱丹母亲去世后,爱丹见父亲身体日渐衰弱,难以支撑,就做主聘了刘管家来协助料理家务。刘管家只知道太太和三少爷曾经有过一段姻缘,现在另嫁他人。可是,在南方做官的丈夫,宣统逊位后一直没有音信,孤儿寡母,着实可怜。她是耐不住寂寞了,还是另有企图?为甚要撕破面皮大把花钱救这个早已不属于她的男人?她亲自前来解救,又不想面见被解救者,为的是什么?他读不懂这位个性殊异的女人,不时向白三奴讨教。白三奴说:“没听人说,女人翻脸如翻书,你管家都读不懂,我一个粗人,更是解不下!”刘管家知道,读懂读不懂,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得把事情给办好了,这是他的责任所在。

刘管家来到白永和的号房,阴森恐怖的气氛,潮湿霉烂的气味,一齐冲他而来。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搜寻,什么也看不清,只好低声叫了声“三老爷”,白永和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狱卒接着喊道:“白老爷,有人接你来了。你没事了,可以回家了。”

牢门哗啦啦打开,白永和揉了揉惺忪的眼,伸了伸懒腰,怀着胜利者的喜悦,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刘管家见他还在摆谱,急着说:“三老爷快走!”不容分说拉着白永和快步走出牢房。

外边红日当头,晴空万里,习惯了黑暗生活的白永和反倒见不得日头,袭得眼睛睁不开;他尽情呼吸着新鲜空气,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吹来一阵柔软的清风,心里有说不来的怡悦。他心里暗暗失笑:原来外边是这么的美好。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活动活动关节,重见天日的喜悦流露在眉梢嘴角。白永和略微定省了一下,好不容易睁开眼,这才看见来人既不是财旺,也不是白家的人,他是谁呢?为甚白家人不来接?他是怎样出来的?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刘管家见状,拉上他就走。出了监狱,才告诉他说:“我是受人之托接你来的。你也不用多问,我也不宜多说,此地不可久留,请你快快离去。”

白永和人在囹圄,外面情形一概不知,只能随着来人走街串巷,来在一处客栈,洗漱用饭毕,糊里糊涂拿上来人给他的盘缠,骑上来人雇的牲口,匆匆朝霍州方向走了。

爱丹和白三奴坐在监狱对面的饭馆喝茶,把走出监狱大门的白永和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爱丹既有美人救英雄的自豪,又有愧对三少爷的内疚,还有对心上人牢狱之灾的同情,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最能表达此时此地心情的就是潸然而下的泪水。是的,她是该尽情地哭一场了!

白三奴看着爱丹泪水涟涟的样子,就吃起醋来。在他看来,救三少爷情理上没说的。他要是爱丹,也会这样做。可是,透过救三少爷不难看出,爱丹至今仍在迷恋三少爷,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存在,根本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她要他来杨家做甚来了?原来表面是给他飞了个青眼,实际上心里还想着三少爷呢!不过,想不出去又往回想,爱丹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救了三少爷,临到出来的一刻,为甚突然变了卦?这里边有甚圪捣?是不是一报还一报?还了以后,了结心思,另图新欢?他心里矛盾着,十分难堪地坐在爱丹面前。所以任爱丹怎么哭,他也不去劝,只顾不停地喝他的茶。

不一会儿,刘管家汗津津地跑来。爱丹擦干泪水,不放心地问了又问,知道人平安地走了,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白永和朝南走了,爱丹却朝西原路返回。一行人晓行夜宿,翻山过河,走了七八天光景,几乎是在同一天,永和关和延水关都迎回了自己的亲人。

白鹤年听说三娃到了家,便摇摇晃晃下了炕,拄着白永和从汾州买来的龙头拐棍就走,不等开门,白永和已然敲门进来。

白鹤年人近黄昏,感情脆弱,经不住风吹雨打,没等白永和开口,老泪先自纵横起来。白贾氏也少了当年刚强矜持的风度,没说了三句话,泪蛋蛋就像断线的珠子滴湿了衣裙。白永平和白永忍见白永和回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面对代兄受过的三弟,他们问心有愧,无地自容,只能在白家人的冷眼注视下小心过活。白永平真的动了情,流了几滴泪;白永忍的眼圈只红了一下,压根就没有酝酿出惭愧的泪水。

白家老少感叹之余,也都参加到白永和蹊跷出狱的竞猜当中,但谁也说不出所以然。不用说局外人如坐云雾,连当事人白永和也茫然无解。

最有力量营救他出狱的是王先生,但王先生并不知情,即使营救他出来,为何不见一面,情理上说不下去。

其次,是碛口永和客栈的大掌柜李茂德,只是山高路远,怕还被蒙在鼓里。

还有白管家,良心发现,将功补过,有这个可能,但无这个迹象。

那会是谁呢?是河对面的杨掌柜?不可能,不可能。两家结怨,形同陌路,不在背后圪捣就谢天谢地,还能慷慨解囊,躬行大义?

要不,是爱丹所为?想到这里,白永和心紧缩了一下,再不敢往下想。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能耐前去营救,即使她有这个心,也无这个胆。因为她的父亲杨掌柜绝不会放话。再说,一个被人家休了的女人,反倒不知廉耻地救那个休她的人,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那会是谁呢?背后会不会另有玄机?想到这里,不仅是当事人白永和,就连白鹤年、白贾氏、柳含嫣等也有些惶恐不安。他们是知书识礼的,他们知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道理。更多的白家人则是过后不思量,反正解铃还得系铃人,到时自然会真相大白。

而当事人白永和则背上了沉重包袱——一个不得其解的谜团和感恩回报都找不到对象的心结。

白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人虽回来了,但余波未平,白永平和白永忍除了赔情道歉之外别无一语。不是没话,是他们羞愧难言。正好,总爱抛头露面的祁娇娇就成了他们的代言人。人前面后,极力为白永忍脸上搽粉抹胭脂,不肯说自家的不是。说二娃是好心没做下好事,二娃那么好的天赋,要不是听了爷爷的话专心料理家事,早就中了举,做了官,她祁娇娇早就成了官太太,还用在小小的永和关闲着没事找事。她别的本事没有,烧香敬佛的本事比谁也强。三天给柳含嫣送块布料,两天给白永和送点稀罕吃的,要不,给孩子们买点稀罕吃的,倒叫白永和两口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祁娇娇见机会来了,就唉声叹气地说:“谁也不怨,只怨你哥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白永和说:“叫我哥放心好了,我不会怪他。只要人平平安安回来就好,钱是个松紧带,松时多花,紧时再挣。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白家是正经人家,我们要靠自己的本事发家,不能靠歪门邪道取利,赚那样的钱问心有愧。告诉我哥,有合适的生意,我还让他做,他人精明能干,只要用心做,是会做出名堂的。”

祁娇娇激动地说:“谁说不是,要是命好,他还不把金山银山搬回来!”

白永平和白永忍本来不是一路里人,因为有了这次经历,弟兄俩倒成了真正的难兄难弟,无形中有了共同语言。不是我到你窑里坐坐,就是你来我窑里聊聊,一来二去就聊到了一起。白永平说:“人都说我不成器,果真不假。自己甚也不做,做了一回大烟土生意,还鸡飞蛋打人倒灶,连累了三弟。二娃你说,我还怎么活人?”

白永忍说:“咱也是为了白家,又不是为了自个儿。只不过是运气不好撞上了鬼,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白永平说:“咱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吧,不动脑子不动手,三弟赚下咱们吃,要我说也活行了,再不要瞎折腾了。”

白永忍说:“有了钱又精又灵,没有钱又傻又聋。你看三娃两口子神气的头也快不在脖子上长着啦。咱哥俩不想法子赚点钱,老伸手向三娃要,咱不成了白家的叫花子?”

两人对坐,一个吞云吐雾,一个酒醉茶醒,一来二去,白永平抽上了大烟土,白永忍迷上了酒。白贾氏骂过,往脸上唾过,不顶事;白鹤年用拐棍打过,也不见收敛。一气之下,就要去祠堂当众责罚,白永和不同意。作为弟弟,只能好言相劝,规劝无效,还得时不时暗中给些钱贴补。就这样,白永忍还感到委屈,当着爷爷和奶奶的面说:“要不是您老人家不起用我,我哪会成了这个样子?我和大哥所以这样,也是你们逼出来的。要是见不得,我就搬出去另立门户。”白鹤年为此气得昏死了几次,哀叹道:“二娃是搀扶不起来的阿斗。”白贾氏也说:“竖子,不可教也!”白永忍则觉得他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不过,大丈夫能伸能屈,总有出头的一天。

这些天,白永和不是烦恼报恩无门,就是担心乐极生悲,平安归来的他反倒落下了心病。

对于三老爷白永和的离奇出狱,柳含嫣初来乍到,人事两生,不好妄议,但不等于不放在心上。人常说,想不出去了往回想,一想就通。最有可能的,往往就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柳含嫣暗里早叮嘱过管家财旺多多留意,她想到了一个人……

这一天,财旺告诉柳含嫣:“听白葫芦说,前些日子白三奴不知去哪里刮野鬼来,一走就是半个多月,这才上了船。白葫芦说他发了财,白三奴说财倒是没发,却开了眼。白葫芦问开了什么眼?白三奴说见了大地面,住了大院子,吃了山珍海味。白葫芦说他尽胡吹,白三奴说对天盟誓。白葫芦又问,他一个人还是相跟人?白三奴说还有人。说了这话立即纠正:咱这个穷相,谁愿和我相跟?三太太,你看这里边是不是有文章?”

“不好说。这事不要和别人说,你我知道就对了。去吧。”

财旺走后,柳含嫣斟酌再三,觉得此事十有八九是爱丹指使白三奴等人做的。因为她和三老爷过去的关系,既想救人又不想让人知道,才不得不充当一名行侠仗义而不留姓名的江湖侠女。假如她的推断无误,那就说明爱丹不忘旧情,难道她对三老爷还心存幻想?新桃已然换了旧符,难道旧符还会卷土重来?她不愿做这样的假设。对于女人来说,情感乃是触动神经的最敏感和最脆弱的一环。尽管柳含嫣心胸还算开阔,但触及白永和的前妻,心里还是酸不溜丢的苦涩。

其实,柳含嫣名正言顺地成为白永和的爱妻后,就有了探访杨爱丹的心思。不为别的,只为解开郁结多年的一个心结。自出了白三奴临阵倒戈的事,柳含嫣认为借过河说事的机会终于来了。没等成行,又出了行善不言的奇事,前因后情,促使她最终下了见识这位“恨时敢出手,爱时能伸手”的奇女子的决心。

黄叶落尽,北风萧瑟,河面已经起了冰凌,用不了多久,这条繁忙了多半年的大河就会封冻停航。说是封冻,其实不过是象征性地结层薄冰而已。所以,冰冻三尺以步代船的事情,几十年不一定能遇到一次。整个冬季,两岸人家鸡犬相闻,不相往来,千百年来,习以为常。可是,柳含嫣因有心思郁结在胸,一个冬天的等待就显得过于漫长。她认为,这个结不管是“怨结”,还是“恩结”,只能速决,只能由她亲自去解。就像脚下的黄河,来年春风一吹,冰消凌散。柳含嫣寻思,修复秦晋两家裂痕的角色非她莫属,她愿做春风使者,吹拂得人心回暖,恩怨两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