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关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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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时,白永和很难有睡懒觉的机会。现在可好,无事人睡得息心觉。一觉醒来,依然黑咕隆咚,不知是白天黑夜。他回忆了一下,好像吃了大哥送来的薄馍馍、枣碨碨,还喝了一碗香喷喷的小米汤,其他的就再也想不起来了。长夜漫漫,黑牢幽幽,不觉又犯了困,眼眯瞪起来。

似睡非睡中,一束罕见的阳光从牢门射了进来,射在他脸上,射在他身上,射到他心里。那是久违了的光明,那是久违了的温馨,他仿佛回到永和关,又仿佛躺在黄河边,那种重归自然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他迷瞪着双眼,顺着这束光看去,原来,阳光来自半开的牢门,门缝里闪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是含嫣,不是。是爱丹,也不是。那是谁呢?对方不语,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好像等待他的清醒和呼唤。他有些困惑地问:“您是——”

“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女人仍旧没有自报家门,目光顺着光线照到的地方,极力搜寻着什么。

白永和依旧眯缝着眼,逆着光打量这个女人。黄白相间的斜襟花夏衫,脖颈搭着一方白纱巾,与湖蓝色百褶裙搭配,显得素雅不俗。眼圆脸方,鼻端嘴俏,浓郁的脂粉味不停地往他鼻孔里钻。闻惯了黑牢里污浊霉烂气味的鼻子,还是很敏感地吸收了这香味,并沁入他的肺腑,一如柳含嫣的脂粉味。他真想喊一声“含嫣”,但没有喊出声来。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柳含嫣,这是一个陌生女人。

也许是天热的缘故,女人一头浓密的黑发被白色的手帕束了,把成熟的气息更多地扩散出来。只见她用手帕来回扇着,是驱热气,也是驱秽气。她约莫四十来岁,身姿匀称,容颜富态。

这个女人在哪里见过?好像在二十多年前,在奶奶窑里,他一进门,一个秀丽的女子端端地站了起来,冲着他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难道真的是她?二十多年不见了,她去了哪里,她来这里做甚?白永和一脸茫然地问:“恕我冒昧,您是灵——”只说了前一个字,后一个字不敢往下说。万一不是呢?

女人露出两排皓齿:“三老爷终于想起来了。我就是灵灵呀!”

“啊?”果然是她,但清楚之后是更大的糊涂,“是哪股风把你吹来的?”

“我会掐算,算见你近日有牢狱之灾。”

说罢掩嘴笑了笑。

白永和也跟着讪笑:甚时候了还开玩笑!笑过之后是更大的迷惑。这个刘灵灵,为甚和我瓜葛不断,当年半路属对误我赶考的是她,后来上门相亲遭拒的也是她,如今浓妆淡抹前来探监的还是她,难道是借看我一雪前耻?不能说,更不能问,只能藏在心底,且看她怎么行事。见刘灵灵双眼还在盯着他,这才慌忙说道:“多谢你的好意——小大姐别来无恙?”

灵灵客气地回道:“谢什么谢。托三老爷福,日子虽然平淡,倒也衣食无忧。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叫小大姐,快不要叫了,就叫灵灵好了。”

“光阴过得真快,才记得你是小大姐,眨眼间成了半老——不过,看上去,像二十几、三十来岁的人。”

“哪里,哪里,我都成了半老徐娘,不值一文了,还三十来岁!”刘灵灵反讽道。

白永和自知失言,暗暗怪自己粗鲁:女人最怕别人说老,我怎么竟敢触动人家敏感的神经,便把话题岔开。

“这么多年没有消息,你去了哪里?”

“自那年见您后,我就嫁了人,我家那口子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出来的,在六十九师师部混得个中校参谋处长。我随军迁徙,居无定所。听说您被羁押在这里,故来看望。”

“原来是这样,不知处长夫人驾到,怠慢了!”

“人陷大狱,身不由己,还说什么怠慢不怠慢,哪来那么多礼数!快说说缘由。”

白永和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灵灵想了想说:“对我可以这样说,对别人千万不可照实说。按说,我丈夫与红军是楚河汉界,我不能吃里爬外帮你这个忙。可是,我知道你是误入歧途,好人做了错事,才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您的好意永和心领了,说我误入歧途,说我好人做了错事,我不敢领教。我是生意人,不能说有奶便是娘,也可说赚钱是本分。就是你丈夫要过河,我也一样效劳。”

“这么说,您什么钱也能挣?”

“当然,昧良心的事不能做。红军和我一无仇,二无怨,正常的生意正常做,我又不懂政治,误入哪家的歧途?”

“三老爷还是那样倔,老爱抠死理。”

“生性容易改性难,一辈子只知一个字,那就是做‘人’!”

“好,好,不说了。火烧眉毛顾眼前,想不想出去?”

“怎么不想?从进来的那一刻就想。”

“那为什么人家让你用钱赎人,你却拒不应承呢?”

“我想,他们是看上我的钱了,并不是看上我的人。我人虽没有情报价值,但有金钱价值。所以,不出钱就不让你出狱,这叫作软刀子杀人,肉不疼,心疼。我的钱来得干干净净,辛辛苦苦,不同于吃惯了二毛的人,所以不该出的钱,一个子儿都不想出。”

“你也真是的,命要紧,还是钱要紧!”

“都要紧。一只眼看命,一只眼看钱。”

“休怪我说你是看财奴!”

白永和咧开皴裂的嘴唇,嘿嘿笑了。

“如果少掏几个子儿,您出去不出去?”

“少多少?”

“三千,怎么样?”

“不干。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出项多,进项少,三千差不多是我一年的进项。”

“我就不信,堂堂的白家能这样寒酸?”

“此一时,彼一时嘛。你不知道蛇大窟窿粗,家大吃手多?”

“啊,也是。依您的意思,一个子儿也不掏?”

“这样最好。”

“你多少出几个子儿,我和我那口子也好说话,他们也好下台。怎么样?”

“你说出多少?”

“两千。”

“一千。”

“好,一千就一千。”

“不,你等等。九百九。”

“你这人,掐指头,捏屁股,也太抠了。”

“不是我抠,是钱不好挣。对我们生意人来说,一厘一毫都可以说是**。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说有位山西商人要过黄河。问船夫:‘过岸多少钱?’船夫说:‘五文钱。’山西商人问:‘三文行不行?’船夫说:‘不行。’‘那四文总可以了吧?’船夫暗想,人说山西商人既精明又抠门儿,看来一点儿也不假,今天若不给他点便宜,这活计就揽不成了。就说:‘服了你啦,就掏四文吧!’山西商人欣然接受了这个价格。船行到对岸,船夫禁不住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别人过河都出五文钱,而你非要出四文呢?’山西商人答道:‘万一生意赔了,就指望这一文钱起家啦!’和四文相比,这一文钱只不过是不打眼的小数,但财富不正是一厘一毫聚积起来的,是吧?”

“三老爷,我真服了您!好,那就等您拿钱赎人!”

“夫人,我人在牢狱,音信不通,您看这……”

“再不要夫人长夫人短的,多见外!还是叫我灵灵吧。”

灵灵扭转轻盈的身子,又扭了过来,说:“您想不想知道,是谁告诉我您的消息,又是谁请我来搭救您的?”

“怎么不想知道。打一见你,这心里就打鼓,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是谁让你来的?”

“我说了,也许您不相信,可是我还是要告诉您。要我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您的二哥和二嫂!”

“啊!”白永和沉默了,他心里还一直埋怨二哥见死不救来着,原来,二哥在暗中使大力气呢。

等他清醒过来时,灵灵轻盈的身子像股旋风,只留下衣裙的一角在门缝划了一道清亮的闪,消失了。

两天后的晌午,一阵“哗哗啦啦”的门锁声响过,一束阳光跟着射进昏暗的牢房,射到白永和身上。

“白永和,出来!”一个公鸡般的噪声传进他的耳膜。

白永和吃了一惊,顺着声音回问:“出来做甚?”

“难道你还没有坐够?还不快点走!”看守冷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

白永和迟疑地走出牢房。

日头火辣辣的,照在身上一片滚烫,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还睁不开,和那次从黑牢出来一样。好一会儿,才打开那两扇“窗户”。许是夜里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天气有点闷热。头上是一碧如洗的蓝天,在天穹的边缘,有几团雪白的云朵正朝他飘来。他看见人家小院里的枣树浓密的叶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吸了一口久违了的新鲜空气。他看见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男女。人间的清新鲜活,自由自在,一齐扑入他的眼帘,融化在他的心间。环视狱门左右,除了有一个乞丐在阴凉处捉虱子,不见有第二个人。他的好心情顿时黯淡下去。眼前的一切好像告诉他,人是出来了,却没有人接他回家。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怎样,离开虎口,尽快走人才是正事。他没顾得多想,匆忙离开监狱。

正在灵灵搭救白永和时,柳含嫣也在做最后的努力。不管男人愿不愿意,这笔钱她是花定了。她四处筹措钱,碛口李掌柜,中阳白诚仁,大哥白永平,船工们,族人们,众人拾柴火焰高,五千元法币总算凑够了。

就要上路,传来大哥突然故去的噩耗。柳含嫣问财旺,财旺说:“极有可能是抽大烟抽死的。死时,他跟前还有抽剩的一大疙瘩烟土。”

柳含嫣说:“怎么可能呢?昨晚还给了我五百元法币,让凑个数救三老爷。还说从今向后要戒烟,要走正道,再不能拉三老爷的后腿了。怎么能这样呢?谁也没逼他,谁也没说啥,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

柳含嫣没有去成隰县,却忙着为大哥白永平发起丧来。

闻讯赶回的白贾氏,一跌进窑门就昏厥过去。柳含嫣只得搁下手里的事,慌忙打发人请医生。

扎了针,用了药,白贾氏总算苏醒过来。开口就问柳含嫣:“你大哥是怎么殁的?”

“我也不知情,昨天才到家,一夜光景说殁就殁了。”

二哥白永忍责问柳含嫣:“你在家里,操的甚心?”

柳含嫣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人在事中,百口难辩,急得滚油浇心。

财旺是管家,大老爷突然故去,他也难逃干系,便站出来为三太太开脱道:“这事不能怨三太太,这些天,她为三老爷的事到处凑钱,刚打点要走,大老爷出了事,天打地对,事情都凑到一起,全怨我检点不到。”

白永忍狠狠地瞪了财旺一眼,没有说什么。

白贾氏本来是奔三娃的事回来的。回来的路上,听说了大娃的死讯,心口突然疼了起来,头冒虚汗,呼吸急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要老杀在路上……白永忍吓得要死,他从来没有遇到这种事,忙和脚夫把老太太从架窝子里抬下来,睡在路边一块平坦的地方,边为奶奶按摩边喊叫奶奶。还好,歇了一会,白贾氏渐渐还阳过来。白贾氏看见自己睡在荒郊野外,心想成何体统?就命白永忍扶她上了架窝子,催促说:“快,快。”一进九十眼窑院,眼睛一黑,又昏了过去。

白贾氏要看大娃去,被众人挡住。转念一想,人已然不在了,再难受也不顶用。死的死了,活的要紧。就问柳含嫣:“三娃进了里边这么长时间,也不告我一声,是诚心瞒哄我这个老婆子?”

瞒老太太是众人默认了的,并不是柳含嫣一个人的主意。她住在二娃家,放着身边的白永忍不问,却回来责怪起柳含嫣。对老太太的恣横,柳含嫣真是哭笑不得,只能默默受了。

白贾氏又问:“三娃为甚还不出来?”

柳含嫣说:“人家提出交五千元放人,三老爷不答应,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我回来就筹划钱,刚筹划好,大哥就出了事。”

白贾氏说:“去给三娃说,要是眼里还有这个老不死的奶奶,就快点回来见我;要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奶奶,就省几个臭钱在里边熬油吧!老的走了,小的也走了,更小的却舍命不舍钱,我这个老婆子活得还有甚意思?我也不活了!”说着,抽抽泣泣,乱抓乱打,头就要朝墙上碰,幸亏众人一把拉住。

柳含嫣哀求说:“奶奶,您不要这样好不好?有什么事您只管说,我都照您说的去办。”

白永忍说:“奶奶,大哥尸骨未寒,三弟又蹲在牢里,咱先不要发脾气,也不要抱怨,三娃媳妇也不容易,一堆乱麻等她往顺理呢,咱再这样,不是忙上加乱吗?”

白贾氏怔了怔,说:“好,好,我老了,不顶用了,我听你们的。你们说怎么办吧?”

柳含嫣说:“把家里的人分成四拨,一拨,去接大嫂一家回来,要小心伺候,路上千万不敢出了事。白管家你就亲自走一趟吧。二拨,去县内白氏近亲和乡绅友人处报丧。三拨,已经在赶做寿衣、搭灵棚、起锅灶,把大哥尽快成了殓。四拨,等阴阳选了墓地,即刻打墓窑,要用砖碹。奶奶这里,一会儿医生看过了,我安顿一个老妈子伺候。奶奶,二哥,你们看这样铺排行不行?”

还是柳含嫣,铺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有大将风度,白永忍从心里佩服。他的那个祁娇娇,十指里没人家一指,瞎叫了个娇娇。这么多年,不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三弟媳真是出息成了行家。白永忍点了点头说:“行,行。”

白贾氏一会儿糊涂,一会儿精明,在大娃的后事安排上她说不出什么,就不说了。可是三娃那里怎么办呢?她添枝加叶地说:“再加一拨,含嫣你亲自去城里把三娃接回来,他要是不回来,就是捆起绑起也要把他带回来。就说奶奶不行了,就等见他一面。你要是缺钱——”说着搂起袖口,露出白永和用五千大洋给她买的紫罗兰手镯,“把这个卖了!”

柳含嫣忙把奶奶的袖口放下,说:“用不着,我有钱。”

白贾氏盼三娃心切,都能理解。但家中不幸连连,她老人家又说出不吉利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柳含嫣和白永忍乞告奶奶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白贾氏正在气头上,说了也就说了。她摆了摆手,刚要让众人散去,又想起一句非说不行的话:“含嫣去城里,家里的事交给你二哥操办。”

从奶奶窑里出来,白永忍神秘兮兮地对柳含嫣说:“家里的事你来管,我去接三娃吧。”

柳含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她到白家二十多年的观察,二哥可是见利就上、见害就躲的人,这次送奶奶回来,忽然间变了一个人,叫她一时还有点适应不了。所以,她用疑惑而又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二哥,说:“不用了,还是我去吧。”

“我知道你手头紧,家里一大堆事,慌乱得不行。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你们为这个家做得太多了,我再坐视不管,于心何忍?虽然我离开九十眼窑院,但还是白家人,还是亲兄弟,我添不了砖,也要添块瓦。三娃的事,你应该早给我说,或是钱,或是找门路,我总是男人家,打路比你宽。”

当初,死皮赖脸硬劈了白家一半家产的白永忍,分门立户,财大气粗,自以为从此可以一展身手,飞黄腾达。不承想乐极生悲,挠心事接二连三。先是他们的儿子出天花落了个残疾,痴痴呆呆的。祁娇娇后来又生了个男娃,不到一岁夭折,祁娇娇哭得死去活来,因此大病一场,几乎送了命。接着做生意赔本,又遭土匪打劫,家资损失过半。从此,白永忍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自觉无颜面对白家人,几次寻死觅活,都被救了过来。白永和得知二哥生活窘迫,暗地里给了一笔钱,白永忍得了意外之财,终于重振家业,渡过难关。他不是糊涂人,以他的揣测,这世上除了三弟,再没有人肯周济他。可是,当他追问白永和时,白永和总是摇头,不置可否。还用“老马总能识途,福人自有天相”的话勉励。白永忍岂能不知三弟话中有话,言外有意。这件事,白永和绕过了柳含嫣,白永忍也绕过了白家人,是彼此心知肚明、含而不露的默契,是仁心唤起良心的感化,是水滴石穿的艰难磨砺。

白永忍见柳含嫣有些迟疑,又恳切地说:“你放心,这事都交给我。花多花少,一切由我安排,这次进城,我准定要把三娃接回来!”

说完,转身而去。

白永平的丧事刚刚办完,白永和就在白永忍的陪同下回到永和关。

自白永忍把营救三娃出狱的事托付给刘灵灵,就心神不安地等着放人的消息。也正是他在白家料理大哥丧事的当儿,刘灵灵捎话来说拿一千元去隰县赎人。白永忍带着钱来见刘灵灵,刘灵灵说:“晚了,听说他人已经放了。我赶到监狱一看,早没了他的影子。”

白永忍奇怪地问:“怎么回事?连你都不知道?”

刘灵灵说:“听说有人动了省里的要员,一句话的事,就轻而易举地放了。”

有人是哪个人?省里的要员又是谁?刘灵灵懵里懵懂,白永忍更是云里雾里。

白永忍顾不了许多,调头就走。行至半路,终于撵上蓬头垢面、踽踽独行的白永和。原来,白永和糊里糊涂地出了狱,又不见家人来接,心里七上八下,吃不准是福是祸,就选了一条僻静的小道上了路,难怪骑快马走大道的白永忍没见人影。兄弟相见,抱头痛哭。少不了思前想后,互诉衷肠;少不了猜测一番,感叹一阵。他们都相信,事出蹊跷,令人费解。一定是刘灵灵做了善事不愿明言,这叫他们更高看刘灵灵一眼。

年迈的白贾氏经受不起双重打击,终于病倒了,且病得不轻。几天来,只喝不吃,昏睡不起,不停问三娃回来了没有,不停问大娃装殓了没有?她要亲自去送一程。还不停地说梦话。说老太爷嫌黄泉太孤单,催她快点去,好做个伴。说她的儿子也在黄泉,告诉她,千万不要听爸爸的话,这里冥冥渺渺,冷冷清清,难熬得很。偶尔清醒时,不免说些悔悟的话。对柳含嫣说:“我这人太执拗,太清高,给了你不少难堪,你不要计较。”又说:“检点一生,九十九件问心无愧,唯有一件事叫我死了也不安心。”柳含嫣问是甚事,不肯明说,柳含嫣不问了,却突然说了出来:“你对爱丹说,就说我错怪了她,请她务必见谅,不然,我至死也不瞑目!”

柳含嫣听罢,竟嘤嘤地哭出声来。“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奶奶这番话,可惜爱丹听不到了,如能听到,爱丹将会怎样?

就在白永和到家的前一刻,白贾氏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把那只金贵的紫罗兰手镯取了下来,递给柳含嫣:“我恐怕是要走了,戴着它还有甚用?你自过门后,也没添件像样的首饰,就戴了它吧,也算我的一点心意。你大概有所不知,为了给三娃捐官,我卖了娘家带来的紫罗兰手镯,三娃是个有孝心的好娃,后来,他又照样给我买了一只。你戴着它,称!”

柳含嫣说啥也不接受。白贾氏说:“我知道你有骨气,可是再有骨气,也不能不给行将就木的人一个面子!”

柳含嫣只好跪在奶奶面前,让奶奶给戴了。

白永和一进门,顾不得和柳含嫣等打招呼,就直扑奶奶卧榻,连哭带叫:“奶奶,您的三娃回来了!”

这一声呼喊,钻进了白贾氏的耳膜,这是从呱呱坠地的第一声哭起,一直陪伴了她五十多年的那个清亮利落、叫她悦耳一生的声音。她一个激灵,从昏迷中醒来,慢慢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抓住白永和:“三娃,我的三娃——”就晕了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好一阵摆弄,白贾氏才缓过气来。她要说话,却没有了力气,脸憋得黑紫,就是发不出声。半晌,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来:“三——娃,你,你,要好好活下去。二——娃,含——嫣,你,你们都要好好,活……”

白贾氏猛咳了几声,唾了一口浓痰,又说:“我和你们爷爷,活着时争争吵吵,到了阴曹说不定会打打闹闹。我有一句话在肚里窝了一辈子……”

众人傻愣着,会是什么事?柳含嫣说:“奶奶,有话您说出来,不要窝在心里。”

边里的人也附和说:“老太太您说。”

白贾氏没有说话,却伸出手在柳含嫣身上**起来。柳含嫣不知老人家要做什么,被摸得不好意思。白贾氏的手哆哆嗦嗦,不听使唤,到不了她想要到的地方。柳含嫣没法,把身子俯在奶奶身上。白贾氏从柳含嫣衣襟子里紧紧抓住那把当家的钥匙,从过去属于她的那串钥匙里,挑出一把属于老太爷的、为她觊觎一生的金黄色钥匙,放到眼前望了望,眼里分明冒出闪亮的光。又在鼻子上嗅了嗅,仿佛年轻时在枣园里嗅着香喷喷的枣花,脸上现出满足的神情。她含混不清地说:“迟了,说了也白搭。你们爷爷不凭信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让我摸过他这把掌家的金——钥——匙……”

说罢,手紧握着钥匙,便没了声息。

好强的白贾氏最终没有强过命,在她八十五岁高龄时,风光不再,黯然收场。

爱丹闻讯,在儿子杨白(杨扬现名。脱去戎装,装扮成老百姓)的陪同下,特地赶来吊孝。当柳含嫣转述了老太太临走前说的话,爱丹竟号啕大哭起来。一生的污累,一生的郁闷,一生的痛苦,全随着泪水尽情地发泄出来。这是她多年来横亘在心头的一块石头,如今终于得以搬走。她跪在白贾氏灵前,一字一顿地说:“奶奶,我答应您,我不记恨您。您就放心走吧!”

在场的人见了,一个个揉红了眼。柳含嫣、白永和,甚至连白永忍也不例外。一句话,解开了几十年难以解开的心结,一句话,也唤回久已陌生了的亲情,谁能不为之动情!

白永和特意打制了一把金黄色的钥匙,随老太太一同入殓。

杨参谋陪母亲应酬完场面上的事情,就单独会晤了白永和。他代表肖队长,对他给予红军的帮助表示感谢,并对他的遭遇表示不安和慰问。临末,放下一笔钱让他养息身子用。白永和不收,杨参谋非要放下,还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红军银元时,红军慷慨接受,红军的一点诚意,你一样应该痛快接受。”

白永和只好接受下来。

言谈中,杨参谋还暗示红军曾出面营救过他,为了不给他的生活带来麻烦,把营救的过程都隐了去,留给白永和一个悬念。白永和想问营救细节,杨参谋说:你只知道有这么回事就对了,如果有人问起,就照你二哥说的解释。白永和见肖队长和杨参谋有情有义,心里对进监受刑的事就看得很淡,好心换得好心来,没甚好后悔的。

心有千千结的爱丹,看着白永和与杨白俩人站在一起,亲切交谈,心里升腾起难以言表的适意。恍惚间,远行的三少爷回来了,在家苦苦等待的爱丹母子,终于盼回来丈夫和父亲,一家三口历尽磨难,终于团聚。她暗暗打定主意,有朝一日,给娃一个归宿,给白永和一个明白。

爱丹母子祭奠完,即告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