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天,说冷就冷,毫不拖泥带水。还不到国庆节,就上了冻,家家开始打场,卖粮。农村一年的收入都在粮食上,有好多家庭困难,孩子多的人家,等着卖粮钱换季,买布买棉花给孩子做冬衣。
村里地多,每户到秋天打完场,差不多都要收几百袋黄豆,村里只有一台胶轮机动车,当地老百姓叫“叶特”。为了卖粮安排合理,只好抓阄儿,有多少户,做多少个阄儿,抓到几号就排到几号。这样,各户还可以串换用麻袋,两方便。每年到打场时,都是你帮我,我帮你,家家都得准备酒菜。我的生意也特别好,山沟人也开始时兴喝啤酒,每家打场时都要抬上两箱,农村人酒量大,有的小伙子一个人能喝上它半箱啤酒。
我跟着村里的卖粮车,到县城进啤酒。
谁知到了县果酒厂,一开票没有货,本来打算当天跟车返回去,可是没有货,怎么办呢?开票员都很熟,她让我到供销科去问问几天能到货,秋天啤酒卖的特别快,果酒厂只一个罐车,拉回来的货,供不应求。
供销科的人告诉我货明天不到,后天一定到。我决定先开票,把空啤酒箱先卸了,排队等着吧,反正一定要进啤酒回去,先把车打发走,让司机回家给张龙捎个信,告诉他我在县里等啤酒,反正天天都有车来卖粮的,啤酒一到货,就找车拉回去。
卖粮车走了后,我在果酒厂对面第二旅社开了一个床位住下。冬天比较冷,要了一间四人住的火炕,一天两元五角钱宿费。此时是下午两点多钟,中午只在粮库门口买了一根麻花吃,也没喝上一口水,早就口干舌燥。喝了一杯热水,到街上去买牙具。
为了消磨时间,我去看街上的行人。以前上街忙忙碌碌,从来没有心情去观察城里人,衣着打扮和生活方式与农村人有什么不同。今天可有了闲暇,用心看看城里人是什么样子.
女人穿戴整整齐齐,服装款式也新颖,带跟儿的皮鞋擦亮,骑着的自行车也比山里人的小,色彩斑斓,有蓝色的、紫色的、红色的。我心里既好奇又羡慕,觉得城里人活得又自在又潇洒。
客观地说,我还算一位比较时髦的农村女人,还有一套涤卡衣服,一套涤纶衣服,一双半高腰猪皮鞋。张龙到北京又为我买了一套尼龙衣服,夏天还有一件衬衣,一条凡尔丁裤子。在农村有好衣服也穿不出好样,每天泥一把,水一把的,喂猪喂鸡、割猪菜、馇猪食。不像城里人,干干净净地上班,吃什么都是买,回家只是做做饭没有其他活。农村女人冬天穿个空心棉袄,孩子要吃奶,不用解扣,撩起棉袄就把**塞到小孩嘴里,非常方便。
可我毕竟幸运,母亲是成衣匠,我从小就没缺过穿的。自己还非常保守,从来没光过膀子,夏天热买个背心穿上。只知道省吃俭用,安分守己带着孩子料理好家务,多挣些钱好帮弟弟娶媳妇。
农村女人的全部生活我都拥有,没什么非分之想。虽说生张龙的气,不爱他可也得将就着过,因为自己没别的路可以选择,更没有人给指路,只能在心里偷偷地羡慕城里人和城市生活,可自己连想都不敢想能进城。
人生有好多事情在意料之外,在那个北方的小镇上,发生了一次刻骨铭心的邂逅。
啤酒还是没到,门卫告诉我:“没有信儿,好几份要啤酒的都在这里等着呢。有座桥坏了,这几天,客车都没通。”
已经开了票交了钱,我只好等。
小饭馆,我要了一碗面条。
这时,一位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我迅速扫一眼,从来没见过穿西服的,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有人穿,问母亲,母亲才告诉我,男人穿翻领衣服叫西服,脖子上打的叫领带,自己模模糊糊有个印象。现在,近距离地见一位穿西服的人,觉得好奇怪,宝清县还真没见过谁穿西服。
“穿西服的男人会要什么菜吃?”我好奇地想。
只见他找个凳子,掏出手帕擦擦灰坐下来,然后要了两道菜,二两酒,四平八稳地吃起来。
我很快吃完一碗面条,离开了饭馆。边走边寻思,不怪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看来咱农村人和城里人不能比,宝清县的人和大城市的人也不能比。
回到了旅馆,没事做,又闲不住,心里着急,惦记着家里的孩子,怕丈夫喂不好猪、鸡、鸭、鹅。决定去粮库看看,村里的卖粮车来没来,如果来了先捎点别的货回去。
旅店门口的台阶上,先前吃饭的那位穿西服的男人,站在门口和服务员说话。我从他面前走过的一瞬间,他主动问我:
“你也住在这里?”
“是,我也住在这里。”因与陌生男人说话,我红着脸。
“你这是去哪儿?”
“粮库。”我说完,匆匆忙忙走开。
到粮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村里的车,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来,看来今天卖粮车没有来。
干脆回到旅馆睡觉,然后再说。
当我走到旅馆门口,发现那位男人还站在台阶上和服务员聊天,他大概是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过来搭话:
“怎么,事儿没办好,还是遇到什么困难?为什么事不开心,说出来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我带着几分羞涩,说自己是南山里向阳村的,家里开了个杂货店,来县里进啤酒,等了好几天,啤酒还没到。讲话时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这是自己第一次和陌生男人说话,浑身不自在。
“出门办事,哪有那么多随心的事,着急也没有用,既来之,则安之吧。”他安慰我说,“像我从煤海市那么远来百货公司结账,来了后主管领导不在,不也是照样在旅馆里等吗。着急有什么用啊!”
“是,是。”我点点头,说。
“听你讲话,老家不是黑龙江本地人吧?”
男人的乡音令人感到亲切。我说:“你猜对了,我老家是吉林省人,才搬来七八年。”
“看来我们真是有缘,我也是吉林人,我们还是老乡呢!”他高兴地说,随即告诉我,他叫王世喜,是煤海市纺织厂的供销厂长,到百货批发站来算账。
“你真能干。”他夸奖我。
一种前所未有的,与某种事情连在一起的感觉顿然产生,我怕开始那种事情,因为过去不曾有过。
“不能和他再深入下去。”我转身回到了房间,铺上了被子,准备睡一觉,午后再看看啤酒到没到货。
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老是在琢磨着外面那个男人,觉得他很有意思,为什么要主动接近我呢?有什么目的呢?还不像是坏人,看他说话,又和气又有礼貌……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改变了我的命运。
天注定这个男人要走入我的生活!
“罐车下午回来开始装瓶压盖,明天上午八点就能提货。”听此消息,我心里别提多高兴,走出果酒厂往粮库跑,找找有没有村里的送粮车,哪怕王风楼村的也行。王风楼村和向阳村毗邻。
村里的车还真来了,正在卸粮。
“明天早点儿来,要不然你就住下,帮我把货拉回去。”我对司机王玉宝说。
“大嫂,你放心,我明天起早走上午到,卸完粮就来帮你装货,你把货提出来放在一边就行。”王玉宝说。
“一言为定。”我看这样也行,嘱咐他明天一定要早点,订好了车,心里踏实了,离开了粮库 回到了旅馆,才觉得饿。从早晨到现在,只装进肚子里一碗面条,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从贴身兜里拿出了十元钱,准备出去吃饭。
哐!哐哐!突然有人敲门。
我打开门一抬头,发现是那位叫王世喜的男人,他微笑着站在门口。
“想出去吃饭?”他问。
“是。”我疑惑:“可你怎么知道的?”
“心有灵犀嘛。”他微笑着说。
我不懂什么是心有灵犀,只知道肚里蛔虫。他要不是我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吃饭。
在我猜疑之际,他说:“我也刚好想起来吃饭,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想请你一块吃,所以来找你,来了几次你都不在屋,到对面饭店也没找到你,一直等你。”
我一愣,不认不识的,请我吃什么饭?推脱说自己吃完了,谢谢他的好意。可他说什么也要我去饭店和他一块吃饭,我真不好意思。从小长这么大,一次也没有和陌生男人吃过饭,别说下饭馆啦。如果把这事传回村里,还不讲究死我,那可不行。
“我从来没和男人单独吃过饭。”我说怕人家笑话,说闲话。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保守,中国已经改革开放,男女平等,大城市已经有了歌舞餐厅,边吃饭边听歌边跳舞,你还这么封建。再说,吃饭也不能对付,如果饮食不注意营养,不注意卫生,身体是要生病的。”他笑着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吃饭要注意营养、注意卫生。农村人的一生就是以吃饱为原则,根本不讲究什么是营养,什么是卫生,好多家庭的小孩子从小都不洗手,不洗脸,大人从没刷过牙,也健康地成长,从不生病。
至于营养就更谈不上了,拿自己来说吧,怀了三个孩子,从来没吃过一口水果,没吃过一点特殊想吃的东西,三个孩子也生下来了,都很健康。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里人有老天照应,不像城里人那么娇贵。
不过,相对比较起来,自己还算一个非常幸福的农村女人,从开了杂货店起,十天半月一趟县城,还下过饭馆,招来村里好多女人男人的羡慕,好多人一辈子也没进过饭店,不是也活得很好。
他诚恳的邀请,也不好再拒绝,大胆地和他一块走出了旅馆。心跳得厉害,像做了贼一样,怕别人看见,说自己是个坏女人,随便和男人吃饭。
到了饭馆,我寻个角落的桌子坐下了,怕有熟人看见,那种尴尬真是无法形容。我怕给村里人看到,回去传扬开,张龙不打死我才怪呢。
“喜欢吃什么?”他微笑着问我想吃什么菜。
“随便,吃什么都行。”我的样子羞羞答答,不好意思点菜。
其实,当时自己真的不会点菜,也从来没到饭馆要过菜,只知道有豆腐汤,尖椒干豆腐,其他菜从来没见过,也没有吃过。
王世喜要了四个菜,一个锅包肉,一个清炒鸡,一个红烧鱼,一个木须瓜片,还要了两瓶啤酒。等菜端上来后,他问我四个菜够不够,喜不喜欢吃,如果不喜欢,再要两个。吓我一大跳,两个人要四个菜,还不够吃,这四个菜自己是头一回见过,菜名也是头一回听说过。我夹了一块锅包肉,放到嘴里嚼了嚼,说:“好吃,真好吃。”
“好吃多吃点。”王世喜说。
“哎。”
“金辉,”他为我倒满了啤酒,然后举起酒杯,认真地说,“来,为我们老乡的巧遇干一杯。”
“哎。”我当时也不会说什么,只好举起了杯,一口气喝下去酒。
“每次来宝清我都住在二旅社,”他喝光杯中酒,望着我说,“希望以后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不可能。”我笑着说。
“为什么?”
“你住在煤海市我住在大山里,你也用不着我,我也求不着你,以后谁也不认识谁。你做你的事,我开我的杂货店。”
“嗬,看你说的。”他看到我既保守又固执的样子,笑着开导我说,“金辉,外面的世界很大,现在改革开放了,允许个体做生意,多个朋友多条路,多认识一个人总不是坏事吧。”
“那倒是。”我想了想,仔细地琢磨着他说的话,觉得有道理,敬佩地点点头,站起来为他倒了一杯酒,也为自己倒满了杯子,举起杯说,“王大哥,认识你真是我三生有幸,来干一杯。”
我和王世喜碰了杯,一口气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两杯啤酒下肚,对他的戒心清除,和他聊起了家常。我把自己真实地摆在他的面前:二十八岁,三个小孩,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丈夫叫张龙,是向阳村的村长,家里开个杂货店,是我自己一手经营,他从不过问,这个杂货店已经开了四年,生意还可以。
王世喜看到我的实在劲儿,竟然把他逗乐了。
“我家……”王世喜也告诉我,他家只有三口人,一个女儿,刚四岁,他爱人姓李,叫素芬,在煤海市矿务局招待所上班,他家是从吉林省榆树县搬到煤海市的,也是搬去七八年,他父母亲住在煤海市的茄子河区,是菜农,他属蛇的,三十一岁。
就这样,我们边吃边聊天,自己的心情也慢慢放松,早已把怕被人看见的事忘到了脑后。他说他出差的所见所闻,我边认真地听,边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自己生活的农村男人相比,真是差距太大了。农村男人都是粗鲁的,吃饭狼吞虎咽,喝酒大声喊着喝,看看人家王大哥,吃菜喝酒都那么斯文,讲话也中听,又见多识广,听人家讲话真是好。
我们吃完了饭,他算了账,我一听五十多元,抱怨他说:“王大哥,真不好意思,让你浪费了这么多钱。”
“吃顿饭,算什么浪费,应该的。我出差有补助,花点钱回去可以报销,没关系。”
通过这一顿饭的交谈,加深了自己对他的好感,我们出了饭馆,天还没有黑,他提议去电影院看电影。
我一听说去看电影,心里特别高兴,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到电影院看过电影,觉得电影院特别神秘,总想有机会进去看看,每次到县城路过电影院,都往里边多瞧几眼。一听说去看电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他说:“好啊!我真想看场电影,看看是啥滋味。”
“我们去看电影。”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