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今日大雾,木驴台隐藏在浓浓雾霭中,司佳慧,仍然一丝无挂地躺在炕上,阳光有时从窗子某一空隙钻进来,跟我争抢观望美丽的人体。一束阳光水似的在她身体某部位跳耀。顿然使我想到阳光下流淌的河水,七彩的光晕悦眼而迷人。
“对你说过,我崇拜土匪一枝花。”司佳慧说。
“你父亲写得也是她?”
“还有我外婆。”她回忆一下,“我外婆结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叫一枝花,真名应该叫黄丫儿。”
黄丫儿?我惊喜!我正搜集有关黄丫儿的素材,忽然遇到一个知情者,准确说是认识黄丫儿的人的后代。依然珍贵,能使我从另一个角度了解黄丫儿。我说:“你外婆,该是湘西人吧?”
“纯粹的。”她说,“我外婆帮助一枝花。”
“帮助?”我对帮助胡子一说将信将疑,不是胡子不需要帮助。啸聚山林做流贼草寇都有着特殊原因,从他们的报号中看到为匪的原因或志向。东北女人当土匪的很多,歌谣中说得的旋风、大白梨、一枝花以外,还有些女匪如花蝴蝶、驮龙……这些生活中遭遇不幸的女人,敢恨敢爱的性格决定她们上山为匪。女人在匪绺中的生活很是奇特、神秘,一个人为匪的一枝花自然要遇到种种困难,土匪黑话就是马高镫短,背累(遭遇不幸)……湘女山幺妹出现,她可能帮助黄丫儿,帮助了神把头女儿黄丫儿我相信,那么帮助一个报号的女匪一枝花,我不太相信。
“你为什么要写一个女匪的故事?”她问。
问题很好回答。东北女人当胡子并不罕见,譬如女匪驮龙——据资料载:驮龙真名张素贞,辽阳人。自幼贫寒,母死后,被卖到长春“玉春堂”妓院,时年16岁。1919年被自称“仁义军”报号“大龙”的王福棠赎身,结为夫妻。大龙率领手下攻打纪家大院,负重伤逃至乱石山死去。张素贞被推为首领,报号“驼龙”——大白梨、花蝴蝶……司佳慧未必知道她们。我说:“佳慧,过去女人上山为匪的不少,有过一些文艺作品描写女匪,但我觉得没什么新意……不能真实、客观写出东北地区的女人为匪的原因,杀杀砍砍的背后,她们是怎样的人?”
“饱受摧残!父亲书是这么说的。”司佳慧说她作者父亲为女土匪下的评语。
摧残,摧残!我想到清人一首诗,写春夜雨中的摧残:“弦管声中夜漏迟,满天风雨不曾知。梨花一树摧残了,可惜将开未放时。”
“你想什么?”她问。
“摧残。”我首先想弄清的问题,“你外婆怎么从湘西跑到东北来?”
皇封地开禁,外省涌入关东的人主要是以逃荒为主,多为山东、河北人,远的也有云南人,湖南人并不多见,尤其是独身一个年轻女人跑来三江干什么?开荒种地,淘金掘宝,还有栗边棍那样挖参采集的人,“她来东北做什么?不会又是孟姜女吧?”
“不是,没有一位亲属和熟人,外婆一个人只身到关外。”司佳慧否认寻夫说。
“跋山涉水到关外,她来干什么?总要有个目的吧?”
“当然有目的,为我外公。”她讲她外公得了重病,郎中出了药方,其中需要一味药——东北的老山参,而且是百年以上人参,“为挽住外公性命,外婆历尽千辛万苦,辗转到三江地区。”
如此原因也算说得通,为夫治病,湘女山幺妹正如她的后人所说的那样历尽千辛万苦,而且是辗转。兵荒马乱的岁月,孤身女人远行,辛苦加辗转,大概有道不尽的心酸经历,但愿司佳慧能讲讲这方面的故事。
“父亲书是这么说的,”司佳慧每讲一个故事前都是这样开头,是指明事件的出处和来源,或是一种讲话的习惯,三江有人讲话带口头语,例如对不对、是不是、你知道不;要命的带脏字,操、屌、妈X最常见,本地人称说话带啷当。律师不会有这毛病,她说,“外婆春天从家里出发,到三江时已初秋,走了差不多半年时间。”
那个时代的交通决定了山幺妹旅程漫漫,遥远更遥远。
“外婆听说白狼山有人参,便来到这里……”司佳慧说,大概复述她父亲书里写的内容。
三江县城买卖店铺林立,荒凉关外有如此商贸繁荣的地方令她惊奇。湘西和关东文化差异巨大,山幺妹便有了踏入异域风情的感觉。街上有人说歌谣:
一出门就看见,老王八驮石碑,要问那老王八,为什么驮石碑?
因为我卖白面,面里掺了石灰。
因为我卖白酒,酒里面兑了水……[1]
山幺妹熟悉湘西老家的歌谣,数月后土炕上,她将一首流行的《颠倒歌》——同三江流行的说白话即颠倒话相似,说白话是三江版的湘西颠倒歌。各举一例对比:湘西《颠倒歌》:颠倒歌歌颠倒,石榴树上结樱桃,一只蚊子踢死马,两只蚂蚁架大桥。空心葫芦沉到底,千斤秤砣水上漂。我讲这话你不信,老鼠夹肉喂老猫。三江《说白话》:说白话,月里萌芽做庄稼,白菜能长碾盘大,萝卜能长丈七八,蝇子踏得锅板响,老牛卧在鸡架上——说给挖参帮把头黄皮子听,两个人正在土炕上物理运动颠倒颠,总之是战斗、是燃烧、是折腾,此乃后话。
“我外婆一踏入三江城,住进通达大车店。”司佳慧说。
县城大车店不是一家,规模大小、特色各不相。山幺妹迈进一家决定她的故事如何发展的通达大车店。以后发生的事,就如司佳慧所言一个摧残的故事,发生在湘西女子身上,故事注定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