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

第七章 野性幺妹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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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偏偏要等到太阳落山?我说的偏偏。她强调这个时间,肯定有原因。我没追问但是依了她。

其实黄昏的小院很好看的,绿色的植物浸在红色光芒中,生命多一层旺盛颜色。难道她不喜欢蓬勃?应该不是,她在某种时刻放声大叫,毫无顾忌,像被忽然掀去石头的小草,去掉压迫拼命蹿长。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要躲避夕阳?暮色苍茫,我想到苍茫。或许她不喜欢苍茫景象。

山幺妹——黄丫儿——胡子一枝花,她们如早晨大雾一样迷茫。她慵懒在炕上,故事懒在她心里,我急盼她起炕,讲述我想听到的东西。

最后一抹红色光柱移出木刻楞,屋子光线暗淡下来。几只居住这里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不时掠过窄小窗口。

“嗯。”她坐起来,说,“水热了没有,我们一起洗澡!”

足足暴晒了一个下午,水温适宜洗澡。不过,木桶里毕竟洗不了鸳鸯浴,我说:“一次只能供一个人洗。”

“那你帮我洗。”

我欣然从命。愿为美丽女人洗澡。我抱她放到木桶,太阳把足够的恩赐融化在山泉里,水很温暖。背部的劳动交给我来做,捧水浇向她的丰腴背部,稍往下的地方我看到的绝对不是胎记,是一只黑蝴蝶,显然是特意文上去的。

“哦,薄荷味!”她道。

“薄荷。”

我曾问她是不是喜欢蝴蝶?

她醒悟:问我:你看到了我身上的蝴蝶?

“是的。”

“看出它的品种了吗?学名叫什么?”

我知道有一种昆虫叫蝴蝶,它很美丽但生命很短暂。大概生命短暂,上帝才让它美丽。哪一种蝴蝶会唱歌,哪一种蝴蝶会尖叫,我真说不上来,我未能回答出她的提问。

“你看它什么颜色?”

黑色蝴蝶。黑色的花很名贵,黑色的蝴蝶是不是这样呢?

“大黑蛱蝶。”

我第一次见到黑蝴蝶,她背部这只是大黑蛱蝶。

“黑蛱蝶又名玄武蝉。橘树的害虫之一。”司佳慧语气在害虫两字上加重,明显听得出来,接着她说,皮日休有诗云:黑蛺蝶粘莲蕊,红蜻蜓裹蔆花。

我注意力不在古人诗句上,动用想像解读害虫。她明知这种蝴蝶是害虫还文在身上。谁会把不喜欢东西文在身上?生活中做这种荒唐事的人有,三江曾有一名醉鬼,酒后把甲型流感英文缩写H1N1,自己照着镜子文在前额上,街上一走是什么效果?可以尽情想像。大部分人掩鼻惊惶躲开,以为患者有意告诉你他得了甲流……司佳慧是律师不是醉鬼,理性很强的人不会干这种蠢事。

后来我回忆怎么也想不起来,再提没提到那只蝴蝶,问没问她为什么将害虫文在身上,没印象。

“你怎样看我?”她问。

我像夕阳西下的山边一样苍茫,她问的是什么意思?具体指哪一方面呢?不会指男女方面的事情吧?实际地说,满脑子山幺妹、黄丫儿这两个女人,我没怎么寻思她。

“用你们作家的话说,我在你面前是什么?”

混乱的思绪给她捋顺一下,往她来的目的上思考。上次在北沟镇见面,她答应对我讲她父亲写的书……她是什么?是谜团是雾,你可能轻易阅读一个女人的身体,但难阅读她的心灵,这就需要破译。破译女人的密码,世上最为复杂的密码,谁能完整地破译出一个女人?别人也许大言不惭,我实在不敢说。她非要我回答,我想到书,说:“一本书,你是一本书。”

“书?”

“书!”

“书,我是一本书。”司佳慧说,“但愿你感兴趣。阅读什么开始?”

我带着敬仰的心情望着书,她对我来说书已翻开,目录、序言、第一章,阅读已经开始。我说:“已经开始。”

“文字生涩?还是苦涩?”

让我实说阅读感受,很甜密。将司佳慧跟苦什么的联想在一起比较困难。她的爱抚让你动情,她的美丽让你难忘。半天里她给我的欢乐恐怕许多人一生的快乐加在一起都没这么多。何言苦何言涩?

“我是一棵苦菜。”她的话含有很深的寓意。

苦菜,如果说到具体的苦菜,司佳慧当然不是指真正的苦菜。三江地区生长一种苦菜,俗名叫苣卖菜。老辈人称“救命菜”。挨饿时(三年困难时期),食物奇缺,人们吃光树叶,充饥的东西越来越少。这一年,苣卖菜却疯长,遍地都是,割了长一茬儿一茬儿生长不败。挽救了无数生命,老辈人怀念苦菜。

“女人都是棵苦菜说。”她精辟道。

我将苦菜拥在怀里,她的脸紧贴我胸口,半天未出声。我们就默默地坐着,木屋内点的是一盏柴油灯,光线昏暗不明亮,正呼应了我们怅然的心绪。

“人们听到苦菜歌唱,却没谁听到它的哭泣。”司佳慧转过脸,仰望着我,问,“你喜欢歌唱的苦菜,还是哭泣……”

苦菜是山幺妹、黄丫儿、司佳慧……苦菜在我怀里。它不是笔下虚构的人物,活灵活现、有血有肉在面前,我闻到她清香气味,艾蒿似的微微苦香。一个完美的苦菜,就该是七情六欲,经历甜酸苦辣,欢乐时歌唱,悲伤时哭泣,这才是真实的天下女人。

“苦菜的命运注定摧残,……”她说。

起初,我还不能太接受她的说法。何谓摧残?风吹雨打叫摧残,被割掉也是摧残,到底是风、雨、雷电、剪刀……但愿摧残与女人没关系。

“外婆饱受摧残。”司佳慧停了停,接着说,“被摧残的女人才完整,不然她就是只蝴蝶,美丽光鲜一瞬间飞走,再不被人记忆。”她未说完整,应该还有后半句话,女人被摧残才幸福。如果她是这个意思,我不敢苟同自残味道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