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

2

字体:16+-

上山那天山幺妹帮黄丫儿挎筐,问:“丫儿,带只筐做什么?”

黄丫儿不肯说,筐还挎在自己的胳膊上。关于这只筐的用途至少已经有三个人问过,第一个是小翠,是她帮黄丫儿买的筐,问得也最多。第二个人是万老板,尽管小翠告诉黄丫儿偷听来的消息——娶她做儿媳妇,也没朝那方面想。

“丫儿,带只筐做什么?”万老板问。

“装东西呗。”她含糊地回答。

万老板要说的不是筐,说:“丫儿啊,虽说节气到了惊蛰,老鸹还没叫,山里背阴的地方还有雪……地仓子里很冷。你爹他上他的山,你在我家呆你的。”

“叔,我跟爹上山。”黄丫儿口气坚定道。

“下个月,我请人教小翠学绣花,你跟她一起学,也是个伴儿。”万老板婉转道,没直接挑明,未来的儿媳要学会女红,过日子不会针线活儿怎么行啊!

“我跟爹上山!”

第三个问筐的是山幺妹。在黄丫儿的眼里,父亲身边出现个女人,就如她上街蓦然回头,有只小狗跟在身后一样。到城里猫冬,爹身旁总出现一个女人,他们一起吃饭一铺炕睡觉,做什么事她还没到去想的年龄。不过,今冬父亲身边多个清秀的女子,她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不是身后随便跟一只狗那样简单。怎有这种感觉有来由。一天晚上,福生过来给两位小姐讲故事,天刮东北风很冷,小翠铺下一双棉被,三个人钻进去,从三个方向出土蘑菇似的露出头,一个讲述者,两个听众。

应该说是无意识,黄丫儿碰到了光滑滑的东西,是异性的一条腿。有了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什么讲不清楚,只是觉着好,渴望再碰一次……无尽幻想中她想到父亲,一个女子跟他在一起,一定也碰了腿……她被父亲叫到房间是临进山的前一天,那时山幺妹坐在炕里,由于不会像关东女人那样盘腿,斜歪着身子腿支向一边,父亲说:“丫儿,这是你姨,她要跟我们一起上山。”

黄丫儿像是没什么感觉,她想到街上跟在身后的小狗。

“到了山上,她跟你住在一起。”

斜身炕上的人朝炕沿边儿挪了挪,开口道:“丫儿,姨和你做伴。”

黄丫儿眼瞅着让自己称她姨的女人,分析她的角色,结论很容易得出,她用长辈的口气说姨和你做伴,父亲的神情对她很不外——家中成员看待——的态度,还有称呼,此时叫姨叫姑大不相同,称姑主要来自父亲的亲戚,叫姨来自母亲的亲戚,如果不叫娘,继母多称姨而很少称姑。显然,位置是后娘无疑。

关东民间流传许多关于继母虐待前窝儿孩子的故事和歌谣,后妈心狠在孩子的心里扎下根,仅举一首歌谣:

小公鸡上柴垛,没娘的孩子真难过,跟鸡睡鸡叨我,跟狗睡狗咬我,跟猫睡猫挠我……

黄丫儿两耳塞满凄切歌谣,后娘虐待没有亲身体验过,父亲始终未续弦,原因是不是后娘对自己不好不清楚。如今真的要娶……黄丫儿从来不想娘,穿活裆裤时娘离回了关里家,对娘没有太深印象,此刻,她想娘了,因这个女人勾起的想念。

父亲粗心未见女儿神情变化,继续说他的安排:“你俩一起吃饭,愿意吃啥截长补(时不时)自己做。”

黄丫儿望着女人,敌意一时难以消除,接受后娘需要一个过程。父亲的安排她还是要听的,点点头。到了山上,父亲就是一座山,依靠它才无比安全。女儿是这样,随他上山的十几人也照样离不开把头。

放山需要经验丰富的人,危险的环境中,生与死取决于把头,他不仅仅是能找到人参,还有沟壑、野兽……需要他来指挥避开和战胜。还有其他放山人,他们见是黄皮子,另选山场——风向、阳光较好,土质松软,水源充足适宜于人参生长的地方——而自动躲开。白狼山中打从去年起便有了日本人的身影,是栗边棍发现的,他说:“大哥,有洋人在山上,好像盯着我们。”

“大鼻子(俄国人),还是二鼻子(日本人)?”

“二鼻子,装束像浪人。”

黄皮子没拿穷困武士当回事,他不清楚日本浪人亦称大陆浪人、国士、大男人、义盗、任侠、英雄,是近代日本特有的历史现象,更不清楚他们秉承日本帝国主义的意旨,参与侵略活动,充当谍报队、先锋队和别动队角色,并组织各种商家协会在不同的幌子下干侵略勾当。到白狼山上来,盯着参帮,肯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问:“兄弟你说二鼻子盯上咱们,盯咱们干啥?”

“我琢磨着还是棒槌。”栗边棍说。

日本人漂洋越海来关东,为了人参?抱着大刀的武士们怎么会对人参感兴趣?黄皮子说:“多加小心没不是,也别太在乎他们。”他是这么说,还是多了心眼,具体体现在今年选山场上。鬼哭岭有人参黄皮子心中有数,带人去那座山斟酌再三,日本人盯着,就不能到他认为不可去的鬼哭岭,此山中有很多人参,不乏百年老参,他一个人知道没对任何人说,包括最信任的人栗边棍。

“在这里吧!”黄皮子确定了山场位置,即是后来的神草沟村址。

照惯例确定山场后,先修地仓子,然后盖小庙,供上老把头神。黄皮子特意为山幺妹和黄丫儿修一个地仓子,阳光充足,挨着一棵枯死的椴树,中间已空,敲击发出如鼓的咚咚声,它的用途是用来召唤人。有事叫人不能喊,要敲空树干,这是挖参的规矩。同其他行道一样,他们有自己的习俗、规矩,准许说拿,不许说放。睡觉——拿房子;抽烟——拿火;做饭——端锅;挖参——抬参……她们的地仓子铺的乌拉草比别的地仓子厚,生怕女人着凉,心疼湘西女子,连亲生女儿一并疼啦。

“丫儿,你铺上它!”山幺妹打开一卷兽皮,是水獭皮褥子,“隔凉隔热,别凉着。”

“我爹给你的,你铺,我有!”黄丫儿拒绝,她有狼皮褥子,这不是拒绝的理由,排斥后娘才是真正原因。

从上山拒绝帮拿筐起,山幺妹开始寻思黄丫儿跟自己疏远的原因。自然想到继母这一节,其实自己不是,黄皮子也没跟女儿说明白。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