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子焦躁不安,像是一颗棒槌得而复失,明明用了一根鲜艳的红绳拴住它,一头系在一颗楸子树杈上,红绳不见,楸树也失踪。棒槌被谁偷走?
谁偷了女儿?他联系到女儿,远比棒槌被偷复杂。出现在丫儿身边的是福生,再就是二鼻子,五个宪兵。逐一分析,顺序福生最先可能碰到她……
蛤蟆没毛——随根儿,万老板花屎蛋(专在女人身上下工夫的人),儿子可能随爹。万家提口定亲他曾犹豫,细眼观察,福生这孩子还不错,见女儿也倾心他,便同意。下山后,也见两个孩子过于亲密,想干涉没干涉,万老板提出春暖花开就张罗办喜事,早晚成夫妻,亲近没什么不好,所以放任他们。假如是福生的骨血,娘俩一起进门的事也不是绝对没有。朝不好方面想时,黄皮子心发紧,脊背发凉,眼前一片白茫茫。二鼻子五个人近了女儿的身,孩子要是他们的可坏了醋。
不能,不是!黄皮子几次想到,几次否掉。这个命题苍蝇一样轰赶走了,很快飞回来,不得不面对苍蝇。丫儿生出个二鼻子后代那算什么?串种、串秧、杂种……这些含有贬义的词汇用在女儿身上不合适,事实毕竟摆在那儿,回避不了。不愿想也得往下想,真生出小二鼻子,弄死他(她)
还是留着他(她)呢?抛却什么种不说,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狠心弄死?毕竟是一条生命,即使是小猫小狗也不能随便弄死啊!孩子没有错,要说有错也错在大人。
一个尖锐的问题来了,万家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通情达理、大度接受,问题迎刃而解。反之,麻烦就大了。他们以此理由不要她,一辈子都完啦。再深一步想,万老板可能较自己之前知道丫儿怀孕的事情,怀疑是二鼻子的种,做出一系列……去哈尔滨实质是带走福生,拆开他们,一桩婚姻被拆散。他越想心越烦,比丢一颗棒槌难受百倍。
自己住的屋子离女儿的屋子不远,不在一趟房从窗户正好能望见她的房门。丫儿基本不出屋,进出的是小翠,这个丫头早把丫儿当嫂子看,有时叫嫂子。她一趟接一趟地往丫儿的屋子里跑,去跟丫儿玩,怎么说她们还都是孩子,父母在一天都没长大。
万家的二月二显得冷清,缺乏节日气氛。每年是不是这样黄皮子没注意,今天二月初一,明天是二月二,只一个伙计在院子里笼火烤猪头,店里还住着许多过往旅客,显然是给他们预备的。万老板夫人说当家的赶不回来过节。万老板不在,是家里节日不热闹的主要原因。黄皮子急盼万老板回来,可不是为过节,而是为女儿,有些话需挑明了。他想到最坏的结果,带女儿离开通达大车店,是重新找家下榻的旅店,还是及早回白狼山里,去挖参营地住地仓子,到时候再说。
万老板二月初八到家,一个人回来的。黄皮子将万老板找到一边,问:
“福生呢?咋没跟你回来。”
“喔,是这么回事。”万老板有充裕的时间编好充分理由,他说,“他姨夫开家皮铺,缺帮手,福生现在没事儿干,我想让他学门手艺,将来在三江开家皮铺,能维持生活不是。”
“他愿当臭皮匠?”黄皮子轻蔑道,他看不起皮匠,夸张地闻到臭味,抽几下鼻子,“让孩子干那活,有啥出息。”
“人各好一套,他乐意干。”
黄皮子也不知福生到底愿不愿意干。他直截了当问万老板:“两个孩子的事……”
“唔,唔,什么事?”万老板打糊涂语道。
“结婚的事呀!”
“唔……唔!”万老板支吾起来。
“你嘴含膫子(动物**)啦咋地,乌拉乌拉的?”黄皮子愤怒出骂人的话来,别怪他放粗,当初是你万老板积极张罗两个孩子的亲事,现在打退堂鼓?他叱责道,“你行啊你,想抹套子(翻悔)?”
万老板看到草垛的一幕马上反悔,他对福生说:“黄丫儿身子被日本人弄脏,咱不要她了,爹托媒人再给你找一个媳妇。”
“不吗,我就要丫儿!”福生开始还舍不得黄丫儿,跟父亲争讲,声音愈来愈小,直至再不出声。
面对黄皮子的质问和谩骂,万老板也多少觉得理亏,心明镜草垛的事不是黄丫儿的错,孽完全是日本人造的,她弱小得像只蚂蚁,日本宪兵要碾死还不很轻易。可是这件事全城都知道,娶这样一个媳妇来家丢人呐!
宁愿遭黄皮子的责骂,顶着不仁义的名声……豁出去了,憋了半天,说:
“反正也是这么回事了,你愿骂就骂,不闲累可劲骂吧!”
让黄皮子骂他反倒不骂,他说骂你怕脏了自己嘴。他问:“丫儿有身孕的事儿,你知道?”
“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黄皮子说。
嘿嘿!万老板手指莫名其妙地使劲抠下耳朵,挖出些东西,用嘴吹掉,说:“不用细掰扯,谁都能猜到。”
“猜?这种事胡乱猜?”
“咋是胡乱呢?五个男人上身……还有冒啊!”
“放屁!”黄皮子听着不顺耳,怎么这样说自己女儿呢?他质问,“你家福生算不算?”
“他算什么?”
“不缺胳膊不缺腿……”黄皮子含蓄到男性功能,他没说得太直白,因为福生毕竟跟自己女儿,不然参帮把头会话糙道:他的鸡巴不好使啊!
“挑明了吧,丫儿我们不能娶了,另寻人家吧!”万老板绝情道。
“你不是人做的!”黄皮子骂道,他不是无理无话可说,既然人家明确表态不要,上赶子送一个大活闺女掉价!你们不娶,我们还不嫁了呢!
4
万老板做好了挨骂,甚至更严厉的惩罚的思想准备,大不了挨挖参帮把头一顿索拨棍揍,打不死留口气就行,娶丫儿的事就是不行。悔婚,雷打不动。他精心设计反悔计划,思考出两大障碍,儿子福生死活要吵闹,和黄皮子的责难。比较一下,儿子的障碍大,最先需要解决。分析他喜欢丫儿,主要是没有第二个女孩出现,要是有他端着碗未必不瞅锅里的东西。万老板偷偷问夫人:“桂贤家的大美几岁啦?”
桂贤是夫人的远房姨家的妹妹,她的大女儿叫大美,几年前妹妹带外甥女来过,串了几天门福生没在家,未见到大美,十三四岁少女初露美人胚子,更深层次的东西给万老板看出来,这个姨妹肯定跟俄罗斯人生的女儿,大美鼻梁高、眼珠子蓝、头发金黄,掩饰不住一个二合水——混血儿。
夫人看透丈夫心里的小九九(算计),说:“十六岁啦,跟丫儿同岁,那什么你想……”
“聪明,看来你没白跟我万某人睡觉。”
“怎么?”
“变聪明喽!这叫什么?近万者,鬼(聪明)!”
“嗤,没跟你染上梅花大疮,万幸。”夫人嘲笑他道。说你生梅花大疮——医学上叫三期梅毒——不是诅咒,是定性你吃喝嫖赌。
“我带福生去哈尔滨……”他说出打算。
夫人没像丈夫那样把事情做绝,说:“是不是跟黄皮子说一声。”
“不行,说肯定麻烦,先斩后奏。”万老板说。
上了火车儿子泪没干,父亲想有尿水你就流吧,火车不怕淹。劝也没用,哭够哭累你自然就不哭。火车不挤,做得起火车的人不多,万老板闲得难受,跟对座的一个人闲扯,他们不知怎么的就扯到号子上,旅客说:
“他在深山老林抬过木头。”
“说几句。”万老板说。
“嗯,说几句。”旅客说道:
大煎饼呀,嘿哎呦呀。
卷大葱呀;嘿哎呦呀。
咬上一口;嘿哎呦呀。
辣烘烘呀;嘿哎呦呀。
干活全靠;嘿哎呦呀。
老山东呀;嘿哎呦呀。(注:见民间说唱)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福生哭出几站地就不再哭。父辈唠的东西他不感兴趣,用嘴哈气融化车窗玻璃,内燃机火车,每节车厢生着煤炉子取暖。座位是顺着车厢搭起长条木板,普通客车就是这个样子。他没坐过几次火车,每坐一次新鲜一次,这次也不例外。上车前,因为父亲不允许他跟丫儿告别,耍脾气,用哭来抗议。火车把他拉出很远,他哭够了,孩子的悲伤到底有多深呢!车厢里虽然不冷,外边冰天雪地,窗玻璃结满厚厚的霜。费了很大的事才化开一小块,他望向外边,看闪过车后的景物。白茫茫,一切被皑皑白雪覆盖,想看到绿色要等几个月。
“福生,到了桂贤姨家,吃杀猪菜。”万老板见儿子情绪稳定下来,哄他道,“她家养了很多猪,杀一口。”
“我要吃猪拱嘴。”
“二月二赶到她家过,正好烀猪头,吃猪拱嘴。”
食物最能使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兴奋,尤其吃到自己爱吃的东西。靠热气哈开窗霜很快结成冰再度模糊视线,福生不得不再次哈气,效果不佳,用手心焐开冰霜。
小姨妹家住在松花江边,开门照直走下去,便能走到江面上。福生一下子喜欢上这个地方,跟着比他小的两个弟弟去冰上玩,不用担心,冰冻得很厚很结实,化开的日子在后面。
万老板跟小姨妹、连桥(连襟)商量婚事,他说:“我奔大美来的,你们看我把福生也领来了……”
论经济条件连桥家远不如万家,开起大车店的人家比较富裕。他们家挨排儿六七孩子,大女儿嫁给福生显然乐意。
“咋样?”万老板说。
“嫁给你们烧了高香,我们还能说不同意?”连桥满心欢喜地说。
“我这次来,先把福生扔在你们家,让两个孩子熟悉熟悉……”万老板说增进了解和加深感情,实际是躲避黄家父女,开春黄皮子拿帮上山,黄丫儿儿就跟着走,下山得老秋,到那时候,福生和大美已经完婚,黄家不会再纠缠此事。
放下儿子万老板只身返回三江,抹套子(悔约)也需慢慢来,不可太陡,激怒挖参帮把头不是事儿,套着驴蹄子的索拨棍他亲眼见过,长年累月在山石上触都没坏,很结实的,如果抡起来,打在腿上一辈子别想再站起来。以静制动,他不问起,咪在一边不吭声。如果问,就这么说……几套方案准备好,视其情况应用。刚一迈进院,黄皮子找上门来,叫他到背静处,问到福生,他编出儿子留在哈尔滨亲戚家理由,皮铺子虚乌有。黄皮子小伎俩糊弄得了?
翻脸、甩剂子(赌气离开)、挨几索拨棍……万老板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没想是最轻的那种,挨了黄皮子臭骂,说自己不是人做的,你说不是人做的就不是了吗?骂人不疼!
“丫儿哭着走的。”过后,夫人说。
“怨谁?”
“她怀的,要是你们万家的种?”
“那又能怎样?”
“姓不姓万呢?”
万老板冷漠道:“姓什么又有什么呢!”
[1]一种流行的儿童游戏。又叫解股、线翻花、翻花鼓、编花绳、挑绳等。满族、蒙古族等称之为解绷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