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

第四章 落草七爷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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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大柜七爷臧仪传率绺子秘密潜回西大荒,熟悉的几个村落都变成无人区,房屋全部烧毁。

“先在地(沙坨子)趴风(躲藏)!”七爷传下命令去,他选择一个土坨子,茂密的桑树棵子便于隐藏,坨下有一条河,马队离不开水源。

“大当家的,玉粒子(米)只够吃几天的了。”二柜震耳子(姓雷)说。

周围没有人家,庄稼还未完全成熟,哪里弄粮去?

“我想想。”七爷说,他是大柜,缺粮断草得他做决定,去哪里弄哪里抢!他带上一口袋旱烟,到土岗子尖儿上去想粮食。放眼远望,深色的草原水一样流去,再远一些的地方该是架火烧村……若干年前灾难怎么落在七爷头上的呢?

教七爷读书的私塾先生得了伤寒病,他由两名家丁保护着携带礼物去探望,刚走出院不远就被藏在榆树林子中的胡子摁住,装进麻袋掫上马背,旋风一样刮出架火烧。

吃了臧老五插旗的亏,胡子大柜君子仁损失几个兄弟和几匹马,便对臧家切齿痛恨,他们采取了最狠毒的也是惯用的一手“绑票”。

胡子派张魔症扎朵子(送信),限十日内送鹰洋或袁大头三千块到指定地点,交钱领人,否则就撕票(杀人)。

手指连心啊!三妈程笑梅心急如焚,苦苦哀求臧佰传出钱赎人,差点给当家的跪下。

“七弟乃我同胞,情如手足。”臧佰传待人历来仁道,以敬老慈幼为美德。但在营救七爷问题上,他一改往日乐善好施古道热肠,他说,“我正竭尽全力筹措,一时难凑齐那么多现大洋。”

其实,臧家完全出得起这笔赎金,变卖一沟牛羊——草原上大户养家畜多用一沟两沟来计算——绰绰有余赎回七爷。

程笑梅见臧佰传不肯搭救七爷,便向病榻上的臧老爷子哭诉。可惜老爷子已进入了弥留之际,含混不清的病语,臧佰传硬是佯装听不懂,恝然置之,此事便拖延下去。

胡子君子仁见臧家没能如期赎票,再派张魔症送半截手指头给臧佰传,言说是七爷的。最后通牒:再宽限两天,否则捎回七爷人头。

“随便吧!”臧佰传固执己见,铁心不赎票,此举无疑决定了七爷落草为寇的命运。

胡子费尽心机,割片猪舌头谎称是七爷的舌头捎给臧家,张魔症仍然两手空空交差。胁迫恫吓的招法使了没见效,有人主张杀掉活口(票),老谋深算的君子仁摇摇头,说:

“有腚不愁打。”

困在绺子里的七爷随着马队东奔西走,餐风饮露,一晃就是五年。刚开始还想家,夜里哭白天闹,现在他感到鞍马生活远比圈在大院里听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唱书快活自在。

大柜君子仁性情残暴,却因膝下无子有收七爷为义子之意,他说七爷生就滚刀肉,是当胡子的料。几次叫张魔症捎回去的耳朵、舌头、手指都是猪身上或冤家(仇人)的,因此七爷安然无恙毫毛未损。特意给七爷一匹低矮的速步小马,一棵火燎杆(沙枪),票——人质和胡子平起平坐。

关东有句谚语,守啥人学啥人,守着萨满跳大神。七爷满腹窃来之食,言谈举止胡子腔胡子调儿,匪气霸气。与义父君子仁感情日益加深,私下便多了绺子之外的话题,君子仁说:“老臧家是不想要你了,不然拔根毫毛都能赎走你。可惜你是三妈所生,同当家的差事儿。”

七爷涉世浅,自然容易轻信,他不恨导演这幕悲剧的君子仁,相反恨起臧家老少爷们,亲娘程笑梅除外。淡漠了家人情感,却加深了对朝夕相处胡子的感情,觉得他们个个是条汉子,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吭声的顶天立地英雄。身怀“吞铜化铁术”绝技的义父使他眼界大开。

神了,真神啦。那次抢劫地主家,大抬杆(土枪)朝七爷咚地一家伙,腿肚子打进数粒枪沙,君子仁说:“几粒沙子算啥呢?我给你施吞铜化铁术,它们就自消自灭了。”

月升中天,大柜君子仁取来一碗清亮的井水,嘟嘟囔囔地念咒语,手指蘸水弹向天弹向地,然后让七爷喝下那碗水。几日后,手能摸到的鼓溜溜的枪沙不见了,伤口很快愈合。

“小七!”大柜君子仁背地对七爷说,“想学会这一招?等你在绺子里干出个人模狗样来,我就秘传给你,会吞铜化铁术,吃一辈子饭呢!”

骑马打枪,会吞铜化铁术,讲黑话,大海碗喝酒,入伙当胡子,想到这些事情,七爷心里不禁升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欢乐。

一日胡子马队路经架火烧,七爷顿足望向臧家土窑,心里悲伤,几十口一大家人竟没人挺身救他。其实,倒是有一个羸弱女子正奋力营救他。胡子绑走了七爷,臧佰传执意不赎人,程笑梅一气之下,带上猎枪骑马去寻找儿子,决心与胡子拼个鱼死网破,从此杳无音信。

胡子大柜君子仁拍拍七爷的肩膀,说:“小七,挂柱跟我们干吧!”

“老底子(母亲)不知是死是活,我再也没什么亲人。”七爷心一横当了胡子。

七爷当上胡子二柜时刚满十七岁,娴熟弓马,大智大勇,深受全绺兄弟崇敬。他和大柜君子仁先后吞并收编几绺小胡子,散兵游勇、地痞流氓慕名来投,队伍滚雪球似的壮大,杀杀砍砍威震荒原。

满洲国挂起旗帜那年,君子仁胡子马队开进西大荒深处的一个废村,在一家土窑旧基上大兴土木,盖起数十间石头打底的土房,重修了围墙,加固了炮台,增修了马道,安营扎寨。

高粱红了,秋风扫**了荒原,青纱帐里再也藏不住人马,胡子便躲进老巢。

“不打白皮子(冬天抢夺)了,先撂管(暂时解散)明年打青帐子(夏天抢劫)再拿局吧(重新集结)。”君子仁说。

“也好,弟兄们几年没回家啦,媳妇成了没人莳弄的撂荒地。”这时已是绺子二柜的七爷同意撂管。

马队回到土匪老巢,立即宣布这一决定。原则自愿,愿回家的就走人,愿留下可在绺子里过年,第二年拿局日子定在四月初八。

撂管,胡子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有家室和亲戚可投的胡子,带上几年抢夺分得的片子(钱),先后离去。绺子还剩下六十多人无亲无故无家可归,就待在老巢里趴风(栖居)。

“二兄弟,”君子仁叫七爷,绺子里四梁八柱之间互称兄道弟,应了“江湖无辈”的老话,他说,“我离开绺子些日子,明年拿局前回来,趴风的弟兄们交你照眼,把年过好。”

“放心吧,大哥。”七爷爽快答应,他见大柜单枪匹马地孤身一人出去,放心不下,说,“拔几个字码(挑选人)吧,免去兄弟们惦念。”

“那样倒太显眼。”君子仁没同意带人保护他,对自己没想太多,心思在绺子上,他叮嘱道,“长年累月地东藏西躲,弟兄很少见到女人,憋得眼珠子发蓝。你要看严点儿,别让他们到邻村去压裂子(奸女人),谁犯了就剁下他的软硬梆子(男阳)。”

“是!”七爷表示照办。

窗外扬起清雪,今年冬天来得特早,君子仁衣服几处露出棉絮,难以遮风御寒。七爷拿出自己未上过身的一件羊羔皮做的皮袄,说:“寒天冻地的,大哥出远门,穿上我的暖墙子(皮袄)吧。”

“多谢二兄弟。”君子仁十分感激,接过穿上挺合身。按理说他身为大柜每次抢劫都分得双垧,腰包鼓溜而轻裘肥马不成问题。可他一分钱都舍不得花食淡衣粗。昨天七爷还说他:“瞧你的顶天子(帽子)七窟窿八眼的,拐脖子(皮靴)也……换茬新的吧。”君子仁笑笑,依然穿得破破烂烂。

“鞴连子!(马)”七爷传令下去。

十二匹鞴好鞍子的马牵出厩舍,四梁八柱依次上马。胡子送亲别友并非悲悲切切地挥泪饯行,场面很气派很讲究,轰轰烈烈骑马送一程。

铁骑飞出土窑,绺子中这十二个首脑龙骧虎视,气概不凡。前排是四梁的马并驾齐驱,大柜的花尾栗毛马,二柜的金栗毛马,炮头的海骝马,水香的四蹄踏雪马;中排是八柱的六匹马,总催的兔褐毛马,翻垛先生的青马,稽查的沙栗马,商先员的红花马,粮台的朽栗毛马,秧子房当家的银河马;后排的两匹马,账房先生的斑点青马,还有一匹空鞍黑鬃马,它的主人红账先生因跌伤双腿未来,他的坐骑代替他来为大柜君子仁送行。

老巢远远地抛在后面,寒风凛冽中马蹄飞扬,震撼、搅动风雪弥漫的荒原。两只浅灰色的蒙古羚,戴一身雪花仓皇逃遁。胡子们的坐骑警觉地竖起双耳,鬃毛直立嘶叫。他们纷纷拔出手枪,恍惚瞅见狼群正围猎弱小的蒙古羚。

砰!大柜君子仁遽然一声枪响。十二匹马迅速散开,呈扇面队形,风墙阵马浩浩****杀向狼群。苍狼放弃追赶猎物,奔突逃命,其中两只狼被子弹击中。

“把黑心皮子(狼)驮回去,熬些油留着点火把。”大柜君子仁掖好枪,正正帽子说,“弟兄们请回吧!”

旋即花尾栗毛马消失在风雪之中,身后爆起枪响,生死相随的弟兄开枪为君子仁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