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楼里的佐佐木九右卫门不停地在两个瞭望窗口向外眺望,看到两个地方,臧家大院和存放粮食的场地。
臧家大院没什么异常,一个时期以来就没异常,近日拉粮的大车出出进进,秋天是臧家最繁忙时期,运进院五颜六色——红的高粱、黄的玉米、绿的萝卜、白菜……外院的场院堆满粮食。
村公所存放粮食的场地出荷粮食一色玉米,而且是玉米穗,人工将其码成垛,远远看像一道道金黄的墙。
“太君,”牛小眼被允许到炮楼上层来,他说,“收上来五百多吨粮食,割当量近一半。”
佐佐木九右卫门对粮食出荷进度满意,五谷杂粮源源不断流进部落村,然后再流到村公所存放粮食场地上,就是眼前所见到的景象。
“看样子今年出荷没问题。”牛小眼说。
副村长不这么看,牛小眼为取悦、讨好报喜不报忧,开始收的大都是有粮户,先易后难,越往后越难收。他说:“你们有句歇后语怎么说,老鼠拖木掀——大头在后面,佃户、耪青户的粮食不好收,恐怕这部分人拖后腿。”
牛小眼挤鼓眼,一个坏道挤出来,他说:“臧家有粮,有都是粮,割当量不足,他兜底(全承担)。”
正是佐佐木九右卫门所想,臧家的粮食多得是,全村出荷任务缺多少,要他出多少补齐。不过,还是尽量收,近万口人的村子,聚少成多,一家出一斗一石,数量相当可观。总之,副村长没压力,出荷模范村当定了。他说:“今天来取老鼠,你去警所督促一下,检查笼子,老鼠别途中跑掉。”
“是!”牛小眼往下层去,刚踩到梯子,听到日语叫他,又重新回来,“太君。”
“你对吴相林熟悉?”佐佐木九右卫门问。
“七八成吧!”
佐佐木九右卫门吃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七八成。对一个人了解到七八成的程度,应该说相当了解了,他问:“吴相林在臧家做炮手几年?”
“足有三五年时间。”
“之前,到臧家之前他干什么的?”
牛小眼了解吴相林到他进臧家大院开始,再往前追溯他不清楚,说:“之前他的身世不详。”
这样回答不能令佐佐木九右卫门满意,来臧家前做什么很关键,例如他是否反满抗日分子?到臧家就不止当炮手,臧家就可能成为地下交通站,物资转运点。臧老五对他说臧家大院有密窖,不光藏粮食吧?药品、枪支也说不定。臧家卖粮车半路被抢,佐佐木九右卫门疑点上升,即使白所长不说,他也怀疑此事,胡子怎么知道臧家车拉的是粮食?准确在那条路上等着打劫?
“臧家卖粮车遭劫,你认为什么人干的?”佐佐木九右卫门问。
“胡子,我们派去的人和臧家的人都这么说。”
“你的什么干活?弘报,特务,”佐佐木九右卫门训斥道,“人云亦云怎么行?他们说胡子你就信?”
“我该死,我该死!”牛小眼连连道。
“不是该死,是该打。”佐佐木九右卫门往回拉话,牛小眼很有用,身边没他不行,他说,“臧家很复杂。”
从日本人口说出复杂,不复杂也变得复杂,牛小眼要捋着这个竿儿朝上爬,副村长是棵麻,他是蛐蛐儿,爬上去才能吃到果子(源于一首歌谣:高高山上一棵麻,四个蛐蛐儿往上爬,我问蛐蛐儿爬什么?先吃果子后吃茶。),他说:“臧佰传的七弟当胡子,三妈程笑梅离家出走多年突然回村,还有保荐吴相林当自卫团长。”
“说得对!”佐佐木九右卫门露出满意的笑容,说,“看到这些就好,你从现在起盯住这个三妈跟臧佰传往来……”
牛小眼记下副村长的命令,把程笑梅纳入视野,暗中监视臧佰传跟她。他走出炮楼,直奔警察分驻所,白所长指挥几个警察往外抬老鼠笼子,摆放到道边上。
“白所长。”牛小眼打招呼。
“喔,大眼,有事儿?”白所长玩笑道。
牛小眼如实地传达了佐佐木九右卫门的指示,白所长说:“我逐个检查过,一只老鼠也跑不出来。汽车马上到,我叫人抬出来,提前准备着。”
汽车开到警察分驻所前,穿着白大褂、戴口罩和胶手套的日军往车上装老鼠笼子,一个曹长将一沓钱交到白所长手上,说奖励全所警官每人五元钱。
“屋里坐会儿,大眼!”打发走拉老鼠汽车,白所长让道。
“坐一会儿。”牛小眼随他进屋。
所长办公室倒有几分匪巢气氛,最抢眼是椅子上覆盖一张白狼皮,我们只能归结是主人的爱好。白狼群在三江境内消失多年,零散还有白狼的后代出现,获得一张白狼皮弥足珍贵。
“喝杯茶。”白所长倒杯茶递给他,说,“最近村子不断有人失踪,你怎么看?”
牛小眼呷口茶,他慢慢品味不是茶,是警察所长的话。很显然,他是在探问佐佐木九右卫门的态度,盘查进出部落村的人责任在警察身上,多次出现村民出去未归事件,虽然副村长未责骂警察所长,他难逃其责。
“太君背地没提刘哑巴?”白所长问。
“提过。”牛小眼把警察所长关心的事情说得最短,是一种策略,要让他惶惑、心不落体,特务要这种效果,然后就专心喝茶。
“太君说什么?”白所长追问。
牛小眼故意说茶不说实质问题,说:“碧螺春,好茶!”
“大眼,你是不是听到什么?”
“什么?”牛小眼装糊涂道。
白所长看出牛小眼有意搓巴自己,怒火压着不敢冲特务发,牛小眼的角色特殊,职务不高——村公所普通职员,却直接归宪兵队管,他可以监视除佐佐木九右卫门以外的所有人,包括自己这个警察所长,他在日本人面前捅鼓你,就够你喝一壶的。
“过后想想不该放刘哑巴出去,是我不坚持。”白所长十分后悔,当时警察拦住刘哑巴,是村长臧佰传要放他出去,结果刘哑巴一去不归,类似的人之前还有刘奔儿娄祖孙俩,同样一去未回,“汲取了教训,轻易不放人出去。”
“其实你大可不必遭蛇咬了怕绳子,该放正常放,部落村近万口人,你出我进的,说准谁像有问题?”牛小眼会做人,会说话,安慰道,“这都愿不得你们警察,说连话都不会说的刘哑巴出问题谁信?”
“太君也这样认为?”白所长在乎日本人的态度,问。
“差不大概。”牛小眼说。
心窄的白所长终于长出一口气,牛小眼说的不管真话假话,听着总让人心宽敞些,至少特务这么看,自己也心踏实许多。此人小觑不得,靠近他需要东西,对什么东西感兴趣,警察所长思考过,当然是情报,特务需不断向上级交有价值的情报。白所长说:“我听说臧仪传回到了西大荒。”
“臧老七?”
“他是一个绺子的大柜,报号七星。”白所长这样做,肯定交下牛小眼,料到他不出今晚,定将此消息报告给日本人,他完全看透牛小眼。警察所长怎样获得此情报,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