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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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马队顺利到达白狼山,莽苍的白狼山,藏着数不清绺胡子,同样也有几支抗日武装,七爷的绺子仍属于纯胡子,他们选择一个山沟,听名字很少有人光顾,黑瞎子沟令人生畏,凶猛野兽出没的山谷,为胡子隐身增加了安全保护。

“我今天下山!”绺子安顿完毕,二柜震耳子说。

“去吧,不要着急回来,摸清架火烧村情况。”七爷对二柜说,绺子决定大雪封山前砸(攻打)架火烧村,抢粮食和枪支。警察配备的武器精良,胡子看上了。本打算自己亲自下山瞭水,腰痛的老病犯了,需要静养些日子,他着急实施行动计划,“老秋啦,说不准哪天就大变天。”

三江最早有农历九月下大雪的,大雪封山,明年才能进出白狼山。再说出荷的粮食也不会在村子里放太久,晾干后就要拉走,一切必须往前赶。

“大哥安心养病,我下山。”二柜震耳子说,“水香还在那儿,有事我俩商量。”

一个男人孤寂中最易想女人,七爷回忆的女人很少很少,彭家大小姐是其中一个。

——几年前,月盟坨子劫火车后,七爷带着大米和两挺快上快(机关枪)凯旋归来,在大母都拉老巢杀猪宰羊置酒庆祝。

胡子猜拳行令,酒席正进行中,水香顶浪子凑近七爷的耳朵说,“站香(站岗)的弟兄逮住个马后喘(跟在队伍后面)。”

“送到秧子房。”七爷同水香一起离开饭桌。

胡子押进来一个被蒙住眼睛、五花大绑的人,摘掉蒙眼布,被抓的人留着光光的头茬,穿着男人衣服,竟是彭桂琴。

“是你?”七爷惊讶道。

“大哥,我去照眼弟兄们。”老于世故的水香从大柜和被抓来人的眼神表情看出什么,觉得自己碍事碍眼,支走屋内另一名胡子说,“你也去班火三子(喝酒)吧。”

秧子房是审讯的场所,多少人在此遭受皮肉之苦,犯了规矩的胡子同样在秧子房受刑。就这样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方,他们相见改变了这里的气氛,温馨了许多。

“去年你走后,我才知道是你杀了旁水蔓救了我和全家人……你冒险救下我,连句话都不和我说就走了,都因我叫旁水蔓给逼走,和他……还怀了他的……你还记得我家那匹铁青马吧?是它帮我拖掉旁水蔓的孩子,我四处找你。”她诉说道。

“你呀!”七爷心里酸溜溜、苦涩涩的。他说,“这是绺子……”

“这回我死也不离开你!”

“绺子有规矩,不留女人。”

“三天五天行吗?”彭桂琴公羊顶架似的扑到七爷怀里,恳求道,“等有了你的血脉,我就走,远走高飞。”

七爷被她的真情打动,从家出走,女扮男装,饥一顿饱一顿,孟姜女寻夫无非如此。特别是她把自己绑在铁青马鞍子上,拖她跑,真到拖掉肚里的胎儿……他说:“你跟我到院子里,我对弟兄们说明白。”

世间许多事情莫名其妙,一个女人竟如一把锋利的剑,割开了七爷过去和今天。他对全绺子说从今天起取消一条绺规……宣布彭桂琴是压寨夫人。

众胡子乐得禁不住要给大柜磕头,取消了不准贴了干(搞女人)的禁令,腰里有了钱,就可到亮子里镇妓院解解馋,沾沾女人的边儿。

一辆胶轮大车驶出架火烧村,人们从一色的枣红马认定是臧家的车,管家坐在车上,秘密去见七爷,身带东家家书一封。

大母都拉几乎成了荒村,寥寥几户人家,胡子修筑了院落,四角炮台张着阴森森、黑洞洞的射击口……显然,平常人家谁肯邻着荒原顽匪七星绺子老巢过日子?

“站住,报报迎头!”炮台上一个胡子端着枪喊。

“告诉你们大当家的,臧家来人看他。”管家说。

七爷极其冷淡的眼光读信,措辞感人,以胞兄致弟口吻,盼弟归家一叙,藉慰遥思云云。他深知长兄的为人。当年正是他当家不肯出钱赎票,自己才落草为匪。多年来毫无往来,兄弟如同路人,况且官匪不同炉……七爷对长兄派管家突然而又急切的来访心存疑虑,怀疑官府有什么阴谋。“他是不是来探底?”他说,“我们已经断绝兄弟关系,还有什么好话说。”

“七爷,东家确实有件大事相求啊。”

“求我?有什么事?”

“村公所准备组建一支武装护村……东家的意思把你的人马拉过去,改编成正规队伍,日本人答应配备武器,警局拨给养……你们兄弟俩一文一武,架火烧就成了臧家的天下。”

“为小鼻子(日本人)卖命?”

“东家是满洲国的村长。”管家想到七爷肯定因没赎票那件事,一直恨东家,说,“老东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还再叮嘱东家帮助你……七爷,兄弟哪有隔夜仇啊!老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好话说上三千六不顶事,兄弟间一次愈合仇怨伤口的机会错过,管家走后,七爷召集四梁八柱,他说:“我们是同父兄弟这不假,可走的是两条道,他当村长,我当胡子……他今天来说降,我没答应。弟兄们,说句透亮的话吧,我大哥没安好心,咱们赶紧挪窑子,开码头(离开此地)。”

四梁同意七爷看法,顶浪子说:“我马上安排,风紧拉花(事急速逃)。”

“封缸(守秘密)。”七爷说,“明早派个弟兄去亮子里,请个戏班子,天天唱大戏。”

“噢,熏的(虚假)。”水香顶浪子猛然醒悟,明白了七爷的用意。

夜晚,从亮子里镇洪水一样涌来的日本宪兵、骑警、地方武装淹没了大母都拉。七爷栖居的土窑外围的枪口密如蜂窝,别说胡子骑马就是才安上翅膀,恐难逃脱。

兴师动众地大动干戈,七爷惹恼了日本人。他却不知自己惹的祸,固执认定是长兄使的坏,他劝自己接受改编,卷了他的面子,准确说是村长的面子。他肯定添油加醋地对日本人……但最终使角山荣下决心除掉七爷绺子的正是七爷自己。七爷的想法有时真不可思议,日本人恨他,他偏要让日本人恨自己入骨入髓。

一个夜晚,七爷贸然进城,从寓所中劫走角山荣的情人山口惠子,装进帆布口袋驮回老巢,他自忖:都说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不一样,从狼口掏出的肉七爷要亲口尝尝。

“出来吧。”回到土窑,七爷解开口袋嘴,日本女人哆嗦成一团,她脸淌着两行泪水。

屋内还有一双惊讶的眼睛,瞧瞧那年轻、没穿多少衣服的东洋女人,又瞧瞧浑身是血,眼透凶光的七爷,彭桂琴端盆水过来,对胡子大柜浅声说:“擦把脸吧!”

“一边拐着去!(坐一边)”七爷一手挡开。他走向日本女人,身板直直的、目光直直的,撕扯睡衣的手孔武有力——哧!哧!裸现雪白的肌肤,活像一棵鲜嫩的白菜。

七爷剥完山口惠子的衣服就剥自己的,伤痕累累像棵表皮皲裂的老树轰然倒向那片白光时,彭桂琴急忙背过脸去,别人重复她经历的场面她看不下去想逃走。但房门被七爷插牢后又挂上枚手榴弹,一触即炸。她捂严耳朵,女人这种时候的叫声令人听来不舒服。许多时候,经验是靠不住的,彭桂琴听见女人痛快地呻吟,没厮打没惨叫呀!七爷呢倒是老一套:嘻嘻,爷采球子!(摸乳)嘻,丁丁(小美女)爷顶爱采球子!

土屋怕七爷鼾声似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涂暗了面孔,静听窗外风中裹挟的声音,炮台站香胡子来回走动,脚步的声音显得很单调、机械。月光好奇地爬进来,晃出一尊雕像:冰肌雪肤虽无在阳光下鲜亮,总能给人较完整地立体感。

“她啥都叫男人撕碎了,衣服、身子……”彭桂琴慨叹道。她感到与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距离只一层窗户纸那么薄,想帮她做点什么……衣服,送给她一套衣服。

七爷白天出窑踢坷垃,一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锁头,锁住彭桂琴和山口惠子。两个女人做了件让七爷意想不到的事情:彭桂琴放走了山口惠子。

山口惠子被胡子大柜强暴,激怒了角山荣,惩罚夺他所爱的人,他决定动用强大武力,消灭七星绺子。

此时,大母都拉土窑内与窑外肃杀气氛正相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角山荣,这样景象进入他的眼帘:土窑内明烛高挑,狼油火把高悬,鼓乐班子正在演唱,悠悠乐曲,《太平鼓词》传出:

石榴花钟无盐武艺神通,

荷花花大破天门穆桂英,

玉簪花王怀女山后屯兵,

金盏花杨金花夺过帅印,

龙爪花杨闹红武艺精通,

萝卜花田翠屏杀法更勇,

芙蓉花杨八郎夫人云秀英……

“花?花的什么干活?”角山荣大惑,他立即命令进攻。

迫击炮、机关枪齐发……土窑内没有任何抵抗,攻进去后,院内只几具炸烂的盲艺人。宪兵发现后院凿开个大洞,掏空半个坨子,马队从那儿逃走的。

“八嘎!”无处泄怒的角山荣一刀劈下告密者的半条胳膊。

从此兄弟间误解、怨恨更深,这是十几年间兄弟不来往的结症。七爷想明白只是近一两年的事,此次回家,炮台上的两夜长谈,他觉得错看了长兄,但只是现在错看,过去并没错。

“攻入村去,那么多粮食带不走怎么办?分给乡亲们,日本人还得要收缴回去,能带走就带走,带不走放火烧掉或扬河里,总之不能留给日本鬼子!”七爷想一个未来故事的结局,匪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