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女匪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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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分队将胡子赶进这险恶地域,便不再追杀。无非是从两个方面考虑,胡子进了骆驼愁,等于走上绝路,水源缺乏,人马不击自溃,不消自灭。小分队如果进入那种地方,万一被胡子纠缠住, 自然也难以生还。

胡子选择骆驼愁,也是孤注一掷,其他退路都被小分队封住。旋风见众弟兄被追击得狼狈不堪,死伤严重,队伍必须在短时期得到休整,补充弹药,恢复体力。

总催清点人数马匹,拉起络子以来高家土窑一战损失是最惨重的一次,马匹人员伤亡近半,络子的灵魂和图腾——装硷大德字灵位牌和遗物的木柜途中丢失。

“大哥……”旋风深感内疚,觉得对不起恩重如山已故的木德字,发誓道,“大哥,我们每年照样用仇人的血祭你的亡灵。”

翻垛任先生之死,令旋风心如刀割。络子中,年老的翻垛任先生也是贴近的人。稍微使她欣慰的是女兵李秀娟安然无恙,脸部被火药熏黑外,左手背只给流弹擦破点儿皮。

一顿早餐胡子吞掉所带食物和仅存的几葫芦水,至于下顿吃什么,喝什么就无心后顾了。奔逃厮杀,胡子个个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吃罢东西,往马肚子底下一钻,抱枪便睡。

融融阳光,松软的沙砾,将胡子赶进梦乡。荒荒野漠,人迹罕至,不用担心有什么人来骚扰袭击。远近布下卡子,只管安稳地睡觉。

旋风翻来覆去睡不着,忧心忡忡,络子向何处去?按原路返回,恐有兵埋伏,朝前走吧,荒漠穷无尽头。人缺粮,马缺水,用不多久,络子将自消自灭。当然,与其说坐地等死,不如朝前走。

“挑!”中午,旋风沙哑地喊了声。

胡子一听到大柜这声最令人振奋的字眼,一骨碌爬起来,眼里顿生激动光彩,飞身上马,抖动组绳,狠命发挥马刺的威力,追随大柜,扬起漫天尘沙,朝前快速驰骋。他们将生的希望寄托在马腿上,走出荒原,找到水源……沙子热得烤人,马蹄踩上去如同踏在烧红的锅底上,滋啦地响。焦渴的马烦躁不安和莱鹜不驯,奔跑速度明显减慢。

黄昏来临,整个荒漠依然像个热蒸笼,闷得人透不过气来,茫茫沙漠尚无尽头。

胡子一改往日威震四方的雄风霸气,个个蓬头垢面,双眸射出恶毒蓝光,发疯发狂,贪婪地环视四野,仿佛要毁掉广大的世界。水啊,水,哪怕草叶上有一滴水,就连那棵草一起吃掉。假若哪位兄弟身上有水,就扑上去……渴,太渴了。嗓子风干,嘴唇龟裂,像风干多年的老榆树皮,流出鲜亮的血,身躯晒蔫的篙草一样枯萎挺立不直,坐不稳鞍子,摇摇晃晃。

沙漠之中,总算出现一小块草地,浅浅的绿色燃起他们的希望,大多有生命的地方都有水。如果苍天有眼,神奇地造就一个救命的水坑。草地近了,绿也疏淡了,草稀稀的,连缀起来从远处看才是一片葱绿。这是耐旱的沙打旺草,沙漠植物生命顽强的佼佼者。

“今晚就住在这儿!”旋风选择草地为落脚点。

草可饱马腹,草根人可食。那顿半饥半饱的早饭,已在沙漠一天奔波跋涉中消耗殆尽,饥肠辘辘,胃隐隐作痛。

“弟兄们都快饿死了,杀一匹连子(马)吧!”庞大下巴饿狼一样的目光盯着马队中一匹老马雪里站。

旋风骑雪里站马人伙的,它始终伴在她的身边。后来她得到匹快马金鬃子,雪里站老了,负过伤,尽管不中用,也没舍得杀掉它。胡子们有所不知,当年她离开亮子里镇时,康国志父亲送给她的,康国志打猎经常骑它,雪里站常使她重温已逝去的美好梦境。

众胡子渴望的目光纷纷落到雪里站身上,过口(年龄大)的一匹无人骑的纯粹闲马。在这生死逃亡的非常时刻,每匹有主的坐骑是不能轻易杀掉的,要杀,唯有这匹雪里站。

“不!”旋风不肯道。

庞大下巴恨恨地走开,众胡子无望地低下头。

“给你!”板弓子端来半铁盒浑浊的黄色**,送到李秀娟面前,一股酸躁味儿钻进鼻子,她立刻要呕吐。然而这黄色**此时是最宝贵的,这是半盒马尿。喝它解渴或救命,胡子所有络子几乎都经历过,这一宝贵、特殊水源,不知从死神那儿夺回多少条性命。

荒漠滴水难见,生的天平上,一端是生命,一端是酸躁的马尿。人喝马尿,马喝人尿,往复循环。只是消耗大于补充,人马之间**循环速度愈加缓慢,流量在减少,颜色在增浓。板弓子蹲在马肚子下不知等了多久,手擎只铁盒子接了多久,才弄到这半盒可怜巴巴的东西, 自己没有舍得喝一口,给李秀娟送来,大柜有过吩咐,要照顾好她。

饥渴面前,呕吐感很快被求生的本能所抑制,她接过铁盒子送到嘴边,只呷了一小口,又放下来,转向金鬃马下。

旋风蜷曲在马肚子底下,嘴唇干裂出道道血口,如此情形下,唯有自己能从女人的角度怜悯大柜旋风,李秀娟端着铁盒子走过去。两个女人,相对无言。

旋风推开铁盒子,慢慢站起身来,抽出手枪,推上顶门子儿,一步步朝雪里站走去。抉择是痛苦的,她的双腿抖得厉害,手枪渐渐抬高,已与雪里站额头平行了。

砰!一声枪响,同时响起一声马嘶,雪里站庞大身躯摇了摇,重重地倒下。众胡子眼前一亮,像见到清亮的河水,几十个人一齐拥过去。有人苍蝇一样吸吮涌出七窍的血,有人嘴贴到马的羞涩处,直接吮吸马因遭枪击疼痛而失禁的尿液。

胡子们太渴了,渴红了眼。

旋风心情沉重,黯然地望着苍凉的荒漠,一种负疚的情感苦苦地折磨着她,她悲痛地揩下眼角。已记不清是哪年春天,太阳暖融融,草地绿茵茵。她躺着仰望慢悠悠飘移的云彩。忽然,几道乳白色的水柱喷射出来,溅到唇边流人口中,是那么甜润、醇香。哦,真美!她欣然地用嘴去接洒落的奶柱。草丛中,康荣祖在笑,笑得马奶一样甜。他钻在雪里站腹下,握着它蓄满奶汁的**,枪一样射向她。

雪里站叫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撕裂荒原穿破众心的最后哀嚎,向人们宣告:它曾穿过枪林弹雨,忠诚地与主人出生人死,到头来死在曾舍命保护的主人枪口下,剥皮剔骨,饮血食肉。

雪里站之死,旋风很悲伤,爱情的信物蓦然消失了,鞍靳磨秃的脊背那股经久不散的热量再也无法体验到了。曾几何时,那块极小的领地属于自己,也属于他——康荣祖。多少天真的梦幻,多少深情眷恋汇聚在马背上。它去了,爱情使者走了,回归往事河流中的小船沉没了,只剩下两只空空的桨,哀默地漂泊着……她忽然感到自己形单影只,那么的孤单落寞。

“去了,都去了!”旋风凄枪地说。

昨夜高家土窑突围,旋风率马队杀将出来,身后响起十分熟悉的声音:

“不能让土匪跑掉!”

“是他?!”旋风心里猛然一颤。

听声音是康荣祖,未等旋风从惊怔中醒过腔来,枪声骤起,几个弟兄中弹落马。

“狠狠地打!”康国志命令道。

为使众兄弟冲出重围,旋风举起枪,朝那熟悉声音方向射击,她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这一枪没击中他的要害。

康国志确实被击中了,腹部受了点儿轻伤,他继续率领小分队追击土匪。旋风匪队进人骆驼愁,轻易不能回头,将继续向荒原深处逃。当然,如果土匪在骆驼愁一带找到水源和食物的话,他们将改变苟延残喘的处境,卷土重来也有可能。

康国志思考往下如何剿匪,先派人在骆驼愁一带侦察,注意旋风络子的动向……侦察小组即日动身去骆驼愁,他暂留在一个村子里,伤还需要养一养。

高家土窑这一仗让胡子逃掉了,如果有援兵就好了。事实上也无兵可援,王瑞林和常文清带领县大队去了白狼山,附近没有自己的部队,他才向数倍于己的土匪发动进攻,战果还是明显的,消灭了几十名土匪,旋风塔子元气大伤。打扫高家土窑战场未发现李秀娟,可以肯定她还在络子中。胡子进人骆驼愁缺粮断水,他们会不会对秀娟下毒手?过去听说过胡子饿红了眼,吃人肉喝人血。他默默为她祈祷:但愿你平安无事!

荒漠的夜空连一只鸟儿都不肯飞过,只有昏昏欲睡的星星,不时发出低哑断续的梦吃。吞食雪里站肉后,胡子们钻进各自坐骑下去睡觉,饱吸一天日照的沙子,几乎要燃烧起来,热锅似的烘烤着,很多人刚睡着就被烫醒。

味!味!味味!一种如同撕扯布帛的声音四处响起。淡淡月光中,马不时地转回头,从腹部扯下毛来,吃草一样地嚼,声音十分疹人。

“唉!”优心如焚的胡子大柜旋风凄然哀叹,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缺水缺粮缺草,人马忍饥耐渴程度毕竟有限,拖下去,将弹尽粮绝,给子灭掉。她难以人睡,起身离开金鬃马,来到一个土岗上坐下来,面对黑沉沉、冷清清的荒原月夜,绞尽脑汁冥思苦索,企图寻找一条得以生还之路。淡淡月光下,沙子烁出流水一样的粼粼光波,无一点尘埃杂物,沙带海滩一样亘延着。她索性脱掉靴子,像一匹刚刚卸掉重负的马,躺倒下来滚一滚,轻松轻松。荒原一丝风也没有,恼人的闷热令人生厌。解开衣扣**出大部肩脚,这样凉爽些。啊呀,硬梆梆的东西路了一下,圆圆的硬东西,让她顿然想起长命锁,用心一枚一枚地数,一二三……共七枚,那枚乾隆铜钱有豁口,是自己从毽子上卸下给他的。小时候,康荣祖套在脖子上,走起路来哗哗啦响,可真逗!不知是沙子温暖,还是那串铜钱消融了她的沉重,柔情如云一样飘然而至。

“大爷!”板弓子来了,他说,“她等你去呢!”

板弓子人虽然小,鬼灵鬼灵的,露宿前,他寻到一个理想的地方,风楚出的足以卧睡两人的沙坑,铺上狼皮褥子,先把李秀娟领到那儿,随后来找大柜旋风。

“我累啦。”旋风这样说,为隐瞒真实面目。在所有胡子面前,她必须要装出堂堂男子汉来。

板弓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柜的前胸,说着他的发现:“大爷和女兵睡觉,把自个儿的高山(**)睡鼓溜……”

“胡勒(瞎说)!”旋风发觉自己上身有些暴露,迅速拉紧衣襟,系上扣子。

“本来就大嘛。”板弓子喃喃地说,“高山真大,快赶上我老底子的啦。”

这时,一阵马蹄声响起,站岗的胡子仓皇地喊:“有人邮了(跑了)!”

旋风见两匹马疾速逃走,而且是从她身边跑过,只要扣动扳机,逃跑者肯定会中弹落马。‘大柜拦住去追赶的水香道:

“让他们去找条生路吧!”

“大哥,你真是佛心。”水香愤愤不平道,“他们对大哥不忠,抓回来,剁成肉酱!”

“上亮子!”旋风下命令道。

很快点亮唯一的一盏马灯,胡子们集中在土岗上。她说,“都怪我无能,领弟兄们到这鬼地方。谁愿走,我放生。”

“大哥,”二柜庞大下巴走过来说,“后天是我爹的忌日,我想回去给他添坟。”

二柜庞大下巴要离开塔子,旋风不感到突然。突围之夜没带出高家小姐,庞大下巴早晚要回去找她。明知庞大下巴在晃门子(说假话),还是准许了他离开缮子,说:

“回子堂(家)吧,二弟!”

庞大下巴的爹死在日本人的煤矿里,连个国回尸首都未见到,哪来的坟可添?也没听说有衣冠缘,既然真心想走,留下又有什么意义。

“拔香!”旋风高喊一声。

胡子人伙时要插香,离开络子要拔香。沙滩上举行仪式基本是象征性的,点燃两堆火,众匪围成圈,空地上插着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当中一,共计十九根香(用篙草秆替代)。庞大下巴跪地,每拔掉一根香,说一句拔香词:“十八罗汉在四方,大当家的在中央,流落山林百余天,多蒙众兄来照看,今日小弟要离去,还望众兄多容宽……”

“二弟,”旋风说,“啥时候想家,就回来吃饭吧!”

“大哥恩深义厚,二弟铭心刻骨。”庞大下巴抱拳向大柜施礼告别,而后上马,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大哥!”

“大爷!”

剩下的四梁八柱和众胡子齐刷刷地跪在旋风面前,无比虔诚地起誓:

“永远跟大当家的走,生在一块儿,崩嘴儿(死)在一起。”

“我的好兄弟!”旋风双眼湿润道。

风里来,雨里去,走马奔蹄,露宿风餐,弟兄们毫无怨言,依然对自己耿耿忠心,生死相随相伴。现今被追剿赶杀,才误入荒原濒临绝境,众弟兄如此忠诚, 自己该拿出大柜的气概来,于是她硬朗起来道:“弟兄们,背累(受难)只是暂时的,咬咬牙,走出骆驼愁,我重赏大家飞虎子(洋钱)!”

“大爷!”胡子们磕头后举拳盟誓道,“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出声!”

翌日,胡子马队继续逃窜。微微南风里已有淡淡的青草味儿,苍弯间彤云密布,几只鹤鹰盘旋云端,进人荒漠第一次看到大自然中有生命的东西。沙滩变得斑斑块块,并被片片绿洲包围,这是好兆头。

说明已来到草甸子和沙漠的**处,草原将会出现,有青草马就有了力气,人逃脱恶劣环境为期不远。愈往前走,沙漠愈失去本色,大面积被绿色所淹没,道道浅绿色土丘横在面前,马不顾主人哈喝、鞭打、马刺扎,低头贪吃沿途野草。

“住!”旋风决定停一停,让马吃一会儿刚刚拱出地皮的嫩草,派人打探前边道路,寻找落脚的村屯。

探路的人很快转回来报告,一队骆驼朝这边赶来。

骆驼队!骆驼队!胡子们活跃起来。马上想到驼峰两侧悬挂的水罐,柳条筐篓里的酒肉,甚至想到烤骆驼肉一定很香。连日来的饥饿干渴,见到可围猎的目标绝不能放过。未等大柜吩咐,便纷纷推子弹人膛,围拢过来,跃跃欲试,急等大柜下达令人振奋的命令:

“滑过去!”

旋风沉思片刻,大德字生前定下规矩,跑江湖的、做买卖的不抢,规矩总归是规矩。她掏出佛像先向佛祖祷告,歉疚地说:“老大哥,兄弟不得已才要下商人的梁子(抢东西)。弟兄们,上风子(马),跳过去!”

一练由十二峰驮载驼组成的骆驼队缓缓移来,贩运物品和皮张的商人选择这条人迹罕至的荒道,就是为了免遭胡子抢劫,然而等待他们的正是胡子。

五个拉驼人携带武器,前后押着驼队,朝坡上移来,行至土岗腹部地带,落人胡子伏击圈。

砰砰只打五枪,胡子弹不虚发,驼队练首练尾的人,未来得及掏出枪就被撂倒。

胡子饿狼一样扑上去,各择所需。平素,攻打下大户土窑,所获物品均由红账先生笔笔上账,并指派专人看管,然后按人头均分,不得擅自动拿,私人腰囊者,要丢命的。

旋风今天十分宽容,眼睁睁地看着手下弟兄毫无规矩地妄为没制止。

“大当家的,吃顿骆驼肉吧!”秧子房当家的请求说。

旋风何尝不想吃些东西,她拎枪走向驼队。长途跋涉,旅途劳顿,疲乏不堪的骆驼正卧地休息。练首一峰老年骆驼伸颈长卧,头贴着地面,眼孟凹陷成深窝, 口唇已闭合不全,眼内出现白斑,眼皮松弛,被毛黯淡无光。可见十几年奔波劳瘁已耗尽精力和血肉,全身棱角分明。面对苍老不堪又历尽千辛的老年骆驼,旋风迟迟下不了手。

“大当家的,它肉嫩。”秧子房当家的见大柜犹豫,便掏枪击毙一峰青年驼,它哀叫几声死去,老年驼慢慢转过头来,松弛嘴唇颤抖着,淌下浑浊悲伤的泪水。

胡子们七手八脚地把死骆驼从练队中解下,拖拽到火堆旁,数把尖刀剥皮剔骨破腹掏心,大块的驼肉吊在木架上去熏烤。一时间,幽幽香味儿四处飘**.扩散到远方,竟引来草狐和苍狼。它们嫉妒地窥视大吃骆驼肉的胡子,直流涎水。尽管如此,没有一条狼敢越雷池一步公开和胡子争嘴抢食,悄悄潜人近处菩条墩子里,耐心等待胡子开拔,好捡些残羹剩饭,啃啃骨头。

吃掉一峰骆驼,胡子体力得到恢复,马队又向前走了一天,广阔的草原出现了,他们完全摆脱了困境,从荒漠的魔掌中挣扎出来。

傍晚,发现一个村落,马队扑过去,却未见到一个人,原来是座空破的村屯。时逢战乱的岁月,荒废、遗弃的村落随处可见,房屋有弹火摧残的痕迹,断垣残壁黑默默的,像是经过一场大火的洗劫。

“趴风!”旋风下了命令。

夜宿陌生地方,为集体活动方便,宿处选在一个破场院,环境还比较理想,周围有土墙,既挡风又安全,院内又有两垛碱草和谷草,可以铺它睡觉,隔凉隔潮。

场院内有一间土屋,旋风的宿处安排在那儿,板弓子抱些谷草进来,展开狼皮铺好,见大柜脸色苍白,关心地问:

“念课(病)了,大爷?”

“没麻念课(没沽病),去放仰吧。”旋风打发走板弓子,朝狼皮上一躺,向身旁的李秀娟说,“来了身子,头就疼几天。”

“这是倒经。”李秀娟针对旋风临床症状下了诊断。

旋风对倒经不倒经之类的不明白,也不屑一顾。女人嘛,每月一红,就是这么回事。

“吃中药,治一治。”

“你让我找先生(医生)?”

“怕露植头?”

“你知道我是女人,都够叫我闹心的,还去请什么先生,纯胡扯!”旋风说,“我是大当家的……女人的事还得封缸(守秘密)。”

夜里,李秀娟向旋风讲东北局势,西满、东满大部分地区开始土地改革。胡子面临三条选择:弃暗投明,接受东北民主联军改编;投靠国民党与人民为敌,走向深渊;谁也不投不靠,继续打家劫舍,到头来自取灭亡。后两种选择是没出路的,胡子这一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将随着一声雄鸡唱晓,连同黑暗一起离开关东大地。

旋风窝身狼皮里,佯装未听见,实际她听得认真,没疏漏半句。一阵凉丝丝的风骤然袭来,蒙蒙细雨洒落……

“你当胡子是被逼无奈,人们会理解你的,拉塔子过去吧,接受改编。那时,你能见到你朝思暮想的人。”李秀娟劝降道。

朝思暮想的人?见到他又怎么样?我已不是当年屠户的女儿董旋子,是臭名远扬作恶多端的胡子大柜旋风。旋风对前途感到渺茫,正像乌云低垂的夜空,阴沉沉,雨蒙蒙。何尝不希望风止雨歇,云消雾散,晴空万里。希望终归是希望,现实是难以改变的,老天注定自己一生永远像入伙时插下的那住香,半明半暗,人世间美好的爱、友谊都不属于自己,她说:

“我猜到谁给你的长命锁,也猜到你们俩人的关系,他就是康荣祖,如果没说错,你就点点头。明天我派人送你走!”

李秀娟点点头。

“我看一眼长命锁。”她恳求道。

“你保管它吧,本来就是你的。”李秀娟亲手给旋风戴到脖子上,她没有拒绝。

小分队的侦察小组没找到旋风缮子落脚处,却抓到该络子的两个胡子,他们私逃出来,供出络子现压在荒原深处的胡椒眼儿[2]泡子。

“旋风身边有个女人吗?”康国志为弄清两个胡子说的是否真话,便提出了这个问题。

“有,她是个女兵。”胡子从实招来,“她死了,尸首板弓子背回来的,板弓子也死了……”

数日前,雨后初晴的早晨。

“弟兄们,”旋风拎着枪,威武地站在众胡子前训话,“从今天起,水香就是你们的二爷,报号沙里闯。”

一只马槽子摆在空地上(此前用青铜鼎),胡子开始举行晋升仪式,与入伙插香和离开给子拔香仪式不同,不插十九根香,而是全络子每人插一根。插香位置和顺序很有讲究,按给子里每人所处地位级别依次来插:大柜、二柜、水香、炮头、翻垛先生……四梁八柱,九龙二十八须。

晨曦里香炉升腾着袅袅青烟(篙子秆代替香),像一片云融进蓝色云霭之中,数一数,三十八根香于一炉,说明络子里还有三十八个活着的弟兄。拉起络子举行过无数次这样的仪式,枪林弹雨中四梁八柱时有伤亡,更迭、增补不断。

简单的野炊也称酒席的话,酒席开始前,新任二柜沙里闯讲了几句话,算是就职宣言,他说:“弟兄们,眼瞅着夏天到了,我们的好日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