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桐留在尹家的决定是那个雪后夜晚做出的。雪后的天气都很冷,三江市区还没集中供热,小区烧着锅炉,引风机不断地开动,嗡嗡地响,声音沉闷,和室内的气氛相呼应。
“叔,婶儿,讨债是我唯一的生路。”童志林说。
购买林蛙的人欠童志林的钱,童志林欠银行贷款,要回钱还银行,顺利了如此简单。相反,要不回来钱,还不上银行贷款,连锁反应,尹家抵押的房产赎不回来……
“如今欠账的是大爷,讨债难。”尹占海说,爬大烟囱、攀天桥、跳楼为了讨债,“账不太好要啊!”
“钱借出去容易,往回要难。”尹占海老伴儿说。
“多难我也得去要,豁出一头去讨债。”童志林决心很大,他说,“童桐这孩子很有个性……”
“在我们家里你尽管放心。”尹占海老伴儿说。
“我不是不放心,给二老添麻烦。”
尹占海说:“你专心要账,童桐我们给你带着,冷不着饿不着。”
“我不知咋感谢二老……”童志林眼圈都红了。
“志林,几次话到嘴边我都没好意思问,你跟小佘到底怎么啦?”尹占海老伴儿关心这件事。
我们来看看童志林的表情,尴尬、难言,还有没有表达出来的蒙羞。人受羞辱有种种,当地人最瞧不起的被老婆给戴绿帽子的人。童志林发现白娘子给自己戴绿帽子,开始怀疑错了人。她去教锁子做腊鱼,可能成为一条腊鱼,不是挂在葡萄架下阴干,而是到**燃烧。暗中监视的结果,有了邂逅相遇。
“我去教锁子做腊鱼。”她说。
白娘子早晨刻意打扮,涂些脂粉什么的,反常的一个行为引起丈夫深度怀疑:她将去做什么?起早到湖边洗了身子,昨晚她洗过,今早又洗,湖边生长一种香草,薄荷味道,她洗后往一些部位蹭了蹭,他心里厌恶,莫名产生轰赶自己的感觉,至少她在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
“做腊肉他不是学会了吗?”他问。
“我没教全。”她没讲留了哪项技术,但成为她要出去的理由,“我下午早早回来,想吃什么,我带回来。”
养渔场那边有个食杂店,货物卖给黄伟明雇用的那些养鱼人,主要品种是烟酒、方便面、香肠之类。
“不想吃什么。唔,你怎么去?”
“锁子派船来接我。”
童志林能想象得到,出奶山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船,锁子管船,转山湖大小二十几条船都归锁子管,用船极其方便。
接白娘子的船开过来,不是平常来奶山的简陋柴油机船,很新的一条小游艇。那时候童志林还不知道是黄伟明的专用艇,也没见过,后来他才知道这只船。
白娘子登船时他远远地望着,目光茫然而绝望,猜测的事情假若发生,他会看到自己头顶绿光一片。船开离奶山,他跑进树林,抱着一棵黄菠萝树,头顶在上面哭泣。一颗心远去时像一只船,慢慢离开,然后加速……他平静下来时,眺望转山湖,水面被山体分割成的图形酷像一只菱角,没有风,湖面很平静,什么东西都不入侵,湖便没什么故事。目光收近时,他看到迷糊的东西,像是一只船。
船在那一天他特别关注。童志林有一支高倍的望远镜,这东西在三江才流行,养鱼人黄伟明有一支。养蛙人举起它,看到的东西烈日直射一样令他炫目。白娘子一丝不挂地躺在甲板上,身旁一个男人同样一丝不挂,男女一丝不挂在一起发生的事情谁都会想到。
“他不是锁子!”童志林新发现,一丝不挂的男人老是背对着他,看不清面目,船上朝下走的情节他看不清,等到最后他看清同妻子在船上做那种事的人是黄伟明……
尹占海老伴儿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走离婚这一步?”
“她心不在我的身上。”童志林说得含蓄,虽然未讲船和一丝不挂的男人,但也让人容易明白。
尹占海和老伴儿明白了他们离婚的原因。
“半路途中走到一起咋地也不行。”尹占海老伴儿说,她指童志林的婚姻,不是原配,半路夫妻。
他们谈话到东方发亮,童桐还睡着,像是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觉。童志林拿着唯一的一只小包,说:“叔、婶儿,我走啦。”
“不等孩子醒来?”
“不啦,我怕他哭闹。”
“嗯,你走吧。”尹占海送他到街上,积雪覆盖着城市,白茫茫一片,他塞给童志林一百元钱。
“叔。”童志林推辞。
“拿着!”
“叔……”
尹占海目送童志林的身影消失在那个大雪过后的早晨,他转身回楼,老伴儿挨着童桐睡着了,怕惊动他们,蔫悄儿(悄悄)到厨房准备早餐。
尹家三口人的生活从这个早晨开始,一个故事开头是极普通的早餐,尹占海一生的早饭习惯是煮两只鸡蛋拌酱,起初老伴儿并不赞成他的吃法,鸡蛋当地有很多吃法,煎、炒、蒸、卧、荷包……最简单的吃法是煮。她慢慢接受他的吃法,自己也跟着吃,每顿早饭煮四只鸡蛋,每人两只。今早是六只,童桐两只。
“吃鸡蛋,一个人两只。”尹占海说。
童桐拿起一只鸡蛋,放起来一只。
“童桐,怎么留起来一只?”尹占海老伴儿问。
“明天吃。”童桐说。
“吃了吧,明天早晨还煮。”尹占海说。
五岁的童桐不是今天十二岁的童桐,行为是那个年龄段儿童的。不过他懂事早知道疼人,鸡蛋实际是留给爸爸的。孩子的行为令人心里酸楚,一个被人呵护、被人疼爱的年龄的孩子,反倒去疼爱别人。
两位老人交流目光,商量一个问题:如何对童桐说他父亲做什么去了?怎么对孩子说?五岁的孩子懂欠债、讨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