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有钥匙插进锁孔,旋转后铁大门——黑暗面被撕裂,王松华拎着黑色塑料袋明亮进来,她嘴很快,先招呼道:
“今天没出去?”
“没。”白云飞闻到一股腥味儿。
“你自己?”王松华明知故问,未等回答,她说,“今晚炖鱼头,你去叫娜仁花过来。”
“我不去。”他神情古怪说。
“怪啦,长谈一夜……”王松华望一眼他,问:“怎么啦,黯然神伤、心事重重,你没事吧?”她往塑料盆里倒鱼头,搬回来一个养鱼池似的,鲫鱼头、鲤鱼头、鲢鱼头……自来水龙头就在院子里,她放水冲洗,水流很大,栗大妈在家她不敢浪费。
“是抠鱼鳃,还是去叫她,你选择一样。”王松华发号施令,样子有点凶,挺像二姐云秀。
“我拾掇鱼。”
“弄干净放些盐腌腌。”王松华香皂洗了手,鼻子嗅了嗅,觉得有味儿,又打一遍香皂,尔后出去了。
白云飞的思绪也被王松华的脚步牵拽去。见到娜仁花她会说什么?这是他最为关心的事。
“但愿她没生我的气。”白云飞心里说。不宁的心绪中盯着黑暗面——铁大门,娜仁花出现时,我该怎样做呢?……他的心跳加快起来了,门仍然紧闭,冷冰冰的面孔朝着他。等待,等待像把钝锯,拉他的心,时间真难熬呦!
门响了,门开了,王松华身后一片空**……
春天像小鸟儿,在邻居家那棵高过瓦脊的枣树上歌唱,出租屋院内那棵干瘦的石榴树,灿然肥硕起来,盈盈地发绿,空气中浓了青春植物的味道。
房东栗大妈一夜未睡,心里像青蛙打鼓,她准备开一次全体租房户会,小院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撕破脸皮也要捍卫“和平环境”。
事情起因是一件网状的乳罩。昨天下午,满院的人都出去了,栗大妈一人闲在院子里,孤身一人矮凳上岁月继续着。应该说,近一时期她心情很好,一个外地人——五十多岁,黑黢黢的近处建筑工地的河南民工,常在闲暇的时候朝院里跑,喝茶、聊天,从工地弄些木板水泥什么,栗大妈用得着它们,房啊墙的总要维修。某个星期天,那黑脸、削肩、肌肉结实的民工带来几个人,给栗大妈居住的缺少阳光的屋子安装上天窗。
民工常来常往,他和栗大妈并肩坐在院子里,喝茶、聊天。有时,她弄一碗芝麻酱面给他吃,这家伙狼下去一海碗,胃里还有地方,不停地吃水果吃橙子,栗大妈爱橙子。全院儿人熟视了他们的交往,谁都没往深处想什么。这样说也不尽言,王松华心里另有个谱儿,孤男寡女必然干柴烈火故事。
或许是叙述者的拙笨,一开篇便让王松华读了结局。某一个小雨之夜,小院星着雨点,大家睡得比往日早些,王松华预感今夜要发生什么,关了灯目光却在小院徜徉。她的房子正对着铁大门,进出都在她监视之下。
院大铁门暗锁的钥匙每个租房者一把,进院自己开门不用按门铃。夜半钥匙开启大铁门声音,王松华听到了,她在门没开开前就断定:来者不是本院的人。
熟悉的男人身影,灵捷地钻进栗大妈的屋。
演不演这场恶剧,王松华开始有些犹豫。栗大妈守寡三十多年,白胖胖的一个人儿……同情、可怜之心,很快被复仇覆盖。她约一位男友来,本该有一次亲密机会,楞是让房东给搅了局,弄得男友抱怨她不会选地方。
演棒打鸳鸯的恶剧,王松华阴谋了剧情。她突然大喊起来:“老鼠,大老鼠!”
租房户听见喊声都拉亮了灯,杨言手持一块木板抢先跑过来。“阿华姐,别怕,我消灭它。”
“床下,钻到床下去啦。”王松华拉紧睡衣的领口,掩盖某个部位,几乎哭腔说,“跑到床头柜去啃方便面,吓人死啦。”
租房的人都来帮忙,在堆满生活物品的窄小空间且又晚间找到一只老鼠,谈何容易。大家努力喊打,小院一片光明,只是栗大妈小屋黑着,窗帘很厚。
“麻烦各位啦,请回吧!”王松华觉得达到了效果,该谢幕了。
“再找找?”杨言坚持,非要打住那只吓他阿华姐的老鼠。
“算啦,这只老鼠肯定吓坏、吓破胆啦,量它今晚也不敢出来啦。”王松华站在院子里,说话声很高,“见不得阳光的东西,没多大能耐。”
小院的灯一一灭去,雨点儿又清脆了。许久,栗大妈的房门闪出人影,极轻地开了铁门。
早晨,王松华在水池子刷尿桶,栗大妈说她昨晚吃了三片安定,睡得稀里糊涂,听见你们要打什么,只是没听清楚。
“打耗子。”王松华极平淡地说。
“我弄点药,你撒上。”栗大妈在王松华刷完塑料马桶拎进屋后,重新拧紧水龙头,很没意思地说上一句。
心里让人横了一把刀,栗大妈明白王松华故意揉搓她。现在不是怎样回敬、教训她一下,而是坚决将她赶走。知趣的王松华便以某种借口退了房,结束近两年的与房东的“斗争”,临走她扔给白云飞一句话:“下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就是你啦,她有病!”
民工又在深夜来几回,栗大妈想做的事爽爽地做了,自然很惬意,被克隆的事情与若干年前比没什么两样,春天太让人迷恋。
王松华乌鸦嘴言中了,白云飞的处境不妙啦。栗大妈盯上他,长长的头发披下肩来时,她心里不舒服。尽管北京街上到处可见蓄发、梳小辫的男人,画家、演员、老外什么的倒还可以,朝不饱夕、靠打工度日的小北漂留什么长发?耍嘛!为此,栗大妈召集租房户开会,重点强调了精神文明问题。白云飞心里明白房东在点他,可满不在乎,照旧精护头发,特意到发廊做了发型,单从外表上判断,难说她是男是女。
矮凳上的栗大妈坐累了,坐腻歪了,用块抹布擦住户的窗子,这是她的习惯。当擦到白云飞的窗户时,她仔细朝里瞅一眼,衣服挂上竟有一件扎眼的东西——鲜艳乳罩。
乳罩引起她的警觉,做警察的儿子对她说过,变态的男人偷女性的贴身衣物欣赏,甚至亲它吻它……天呐,白云飞他……栗大妈不敢想下去。
“一定是偷的。”栗大妈夜里脑海里老是出现乳罩,他从哪里弄来的乳罩?院子里没人说丢过东西。王松华的吗?人走了几十天,不像。说不定,他趁散发小广告的机会,偷了乳罩。最关键的是,他弄来乳罩做什么?是不是像警察儿子所说的那样,变态……瞧这孩子文文静静,与杨言这样同龄人相比,除显得有些懦弱外,没什么不同……开会,一定开会。
开会就在小院里,与会者坐在自己的租屋门口,栗大妈坐在她的屋门口。她先念了几条北京外来人口管理规定,大家知道这是皮儿,馅儿还在里边,今天的皮实在厚了一点。杨言忍不住了,道:
“大妈,没什么事儿散会吧,我挺累的。”
“是啊,大妈。”白云飞附和着。
栗大妈喝口酽茶,直截了当地问:“小白,你最近做了什么?”
“大妈您……您这是……”白云飞不解。
“和我捉迷藏?”栗大妈严肃异常,“甭给我遮掩,照直说。”
“没有哇。”
“乳罩咋回事?你怎么有这东西?”栗大妈逼问。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白云飞嘟囔道,“多大的事儿呀,人家自己的吗,王府井买的。”
“我问你买它干什么?”
“我想成为女人!”白云飞吐露真情。以下行为令人震惊:他疾迅地扯开衣扣,“你们看,看吧!”
“他戴着胸罩!”有人惊呼道。
“我不仅戴胸罩,今年夏天我还要穿裙子。”白云飞没回避众人目光。
小院一下子日全食。
在这个宽松自由的时代,穿什么戴什么,做男做女是自己的事,谁干涉得了?谁限制得了?男变女,女变男,“名人**库”、“借腹生子”新鲜吗?迄今为止,连国家都没有明文规定“可”或“不可”,白云飞想做女人的确是他自己的事。
“散会吧。”栗大妈宣布后,别人散去她坐在矮凳上许久。星星嵌满夜空,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她记得住过此院的一个江苏人说,在他的家乡,人们相信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想什么好事,准成。
栗大妈悄悄在红腰带上綰个儿扣,民工今晚来。
杨言考上北京保安是秋天的事,租屋院里的石榴露出了粉红色的牙齿,邻居家的枣红了一树,滚落下来几颗,被搬进来的新房客——张家口人何东拾到,他扯着大嗓门喊:“大红枣咧,甜死哩!”山民的后代炫耀够啦,便冲着出门接水的白云飞说,“白小姐,你喜欢吃枣吗?”
“不,谢谢!”白云飞潇洒地摆了一下头,瀑飘的长发便移到肩后去。现在,满院的人都没拿他当男生待,知情的不知情,谁也没再提他身世变故这一节。
栗大妈在秋天来临时,枯枝败叶似的苍老了许多,目光发直,一脸的怅然。自从建筑工地发生绞手架轰然倒塌事件,那个黑瘦民工被死砸后,她的确忽然老了。人老矣,宽容了许多。从时间上算,杨言和白云飞是最老的房客,其它的屋子走马灯似的你来他去,不停地有人租房退房。对老房客、新房客的态度,栗大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出表现为开会少啦,男女之间的事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北京外来人口管理条例,她还是经常念一念的,她感到那是她的责任与义务。
白云飞在炎热夏天里,随心所欲女孩装束。着了淡妆的脸妩媚动人,说话声音变尖变细,用食指和拇指尖捏杨梅果往嘴里填的动作,酷像远嫁南方的女儿。因而栗大妈心里多一层亲切感,她没再批评、指责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接纳了他。
有时白云飞下班回来晚了(他在一家小超市当收银员),栗大妈就说:“我给你弄碗炸酱面吧。”
“谢谢大妈!”白云飞十分感谢。
吃到地道的北京风味面,还真是栗大妈亲手做的,麻酱呀、葱花儿、小菜呀,真好吃。那天他患感冒,酸痛的身体疼在**一天,懒得做饭也懒得吃。每个租房户都有自己的灶位,在院子的某一角落。从早到晚,栗大妈发现白云飞的灶台冷着,知道他没吃东西,于是做碗面端给他,吃着面,他心里热乎乎的,鼻子发酸。在家的时候,伤风感冒,几个姐姐围前围后,周到侍候。大姐干脆请假不上班守在床头,老问想什么吃的她去买她去做……踏上离开小城的列车,这些东西便远去啦。栗大妈做的面,重又唤回它们来。那碗面,他吃出特多滋味,生活嘛,这就是白云飞所能体味的小北漂生活。
“周天能请下假吗?”杨言穿上红马甲,临出去时问。这是最后一天上街卖报,两天后他去接受保安公司培训,然后当保安员。他说,“我请你撮一顿。”
告别饭云飞决定去吃,答应一定请假,一定赴约。
饭店选择在雍和宫附近的毛家菜馆。地铁上杨言说:“我小时候,我爸问我毛主席是谁。我说我知道,当时电视热播《陈真》,我顺口说,陈真的师傅。爸‘啪’给我一个脖拐(击打后脖颈),骂道,妈个×的,胡吣!”
邻座戴毛主席像章的中年人朝他们内容很多地笑笑。杨言继续说:“我爸说毛主席是咱家的恩人,没有他就没你爷,没你爷就没我,没我就没你,损犊子,你给我记住。”
走出地铁口,杨言说:“今天,咱俩去见毛主席。”
毛家菜馆进门便见半人高的毛主席坐像,香炉摆在两旁,有香燃着,铺在前面的红色丙纶方垫,显然是供人跪地磕头用的。
杨言向毛主席作揖,然后跪下去磕头,屁股撅得高高的虔诚。走向餐桌时,服务员赠给他俩毛主席像章,杨言立即别在胸前。
“先生来点什么?”服务员问杨言,他正看菜谱,说:“红烧肉块,毛主席爱吃的那种。还有……”他连点了三个菜,然后将菜谱推给白云飞,“你爱吃什么,点。”
白云飞真不知道吃什么,候在一旁的服务员主动热情道:“小姐是北方人吧,来道甜食?雪衣草莓味道非常好。”
“雪衣草莓。”
四个菜端上桌,深红色的葡萄酒,杨言餐桌上表现老成老辣。他做了个鬼脸,说:“白小姐,你真美。”
“谢谢夸奖。”白云飞端杯与他碰了一下,啜口酒,说,“牡丹江很冷吧。”
“当然,我爸说在早冬天到屋外撒尿,要带根棍子,边尿边敲打,要不,要冻住的。”
“太玄乎喽,冷不到那个份儿上。”
白云飞见杨言一直盯着穿短裙的湘妹子,她腿又粗又白。他说:“你成熟太早,真没冻住。”
“什么意思。”杨言目光从服务员的美腿移到餐桌,很神秘地说,“她的皮肤真好,粉嘟噜白,弹性呢!”
“你呀!”白云飞呷口酒,杨言的目光又被牵拉到一旁,白云飞眼前浮现洗澡的事。
那次洗澡是杨言张罗的。他说:“紫荆花洗浴中心我经常去,环境好又便宜,服务项目全科呢,捶背、拍头、针灸、修脚、按摩……还可以打炮。”
打炮?白云飞不知打炮是什么,问:“打炮?什么是打炮?”
“打炮你都不懂,怎么说呢,到那里你就知道啦。”杨言没有说,讪笑。
紫荆花洗浴中心在一条背街,一楼是大厅,分男女两部分。男浴室设有药浴、蒸气浴、冲浪、淋浴。
冲浪时,杨言挨白云飞很近,水冲着,杨言说:“过会儿,我俩到二楼休息,按按摩,舒服舒服。”
“听你安排。”白云飞没反对,杨言请的客,不好反对,跟他消费就是。上次,他们逛了一天世界公园,门票、照相、午餐,是白云飞买的单。作为回报吧,杨言要请他洗澡。
一楼的工序进行得很快,洗啦搓啦,他们来到二楼。二楼的场面白云飞第一次看到:宽敞的大厅,几十张床摆着,穿着横条蓝白相间浴衣的男女混装,就是说,一楼男女界线分明,到了二楼便混淆。
“先生请。”穿着短裤**胳臂大腿的女服务员,引他俩到空床前,给他们倒杯茶,女服务员问:“先生要什么服务?”
“拍拍头吧!”杨言说。
两个女服务员过来,摆妥他俩的躺姿,从后面开始拍头。
“先生好酷呀!”站在齐腰高床头后面的服务员,柔软无骨的手捋顺白云飞的头发,大面积软乎乎的东西靠近,他抬眼看见一张低垂的圆下颏,一股香气从三角衣带边缘透溢出来,鼓鼓囊囊的东西蹭着他的脸,那个东西他绝对不陌生。服务员说:
“先生天庭饱满……肯定做大生意的。”
“装潢公司老板。”杨言插嘴道。
“老板好年轻呀。”服务员操海边吃贝类咸涩的口音,鼓囊的东西移动到他眼前,薄如蝉翼的遮挡后面,隐约丰满诱人的尤物,白云飞幻想自己未来会拥有这对东西。鼓囊囊的东西软体虫一样慢移慢动,眼睛——鼻子——嘴,在此停留时,坍塌似地压下来,坚挺硬圆的东西撞向他的嘴唇,只要他一点点的配合,那东西会兴奋在他的嘴里。他木纳的时刻,服务员说:
“我给你按摩。”
“对,我们一起按摩。”杨言拉扯着白云飞,走上三楼,一间包房两张小床。服务员锁上门,关掉大灯,开了朦朦胧胧可见人脸的壁灯。
给白云飞按摩的服务小姐,脱掉稍长的遮挡,只剩下乳罩和极小的三角裤衩儿。按摩先从正面开始,小姐的手法很特别,揉捏哪儿都让你感到卸掉重负的轻松。他闭上双眼,乳罩让他眼馋,倘若自己戴上它,一定很漂亮……就在他编织七彩梦想时,听到一种悸痛呻吟。他看见另一个小姐弓身杨言的身边,杨言的一只手在她中间部位劳动着……他转过头,服务小姐欲望的眼睛凝他,手朝他肥大的短裤深入,他说:“别介!”
“我们服务项目,不做,老板要罚我们钱的。”服务小姐已攥到那东西,极专业的安抚,口中念道:小鸡乖乖,快到窝里来……一种罪恶感袭上心头,他忽地坐起,将服务小姐的手生硬拔出,甩向一边,奔门逃去。
“先生,你不打炮吗?”惊怔的服务小姐醒过腔来,直入道。
打炮,原来是这意思。他仿佛听到最令人恶心的字眼儿。可另张**情景交融,杨言浑圆的小屁股,正一撅一撅地打炮。
“云飞,来,喝酒。”杨言叫他,他才从紫荆花洗浴中心回到餐桌上,葡萄酒还有半瓶,说明他们喝得很慢。
走出毛家菜馆,杨言有意无意说到洗澡,说到紫荆花洗浴中心。白云飞说:“再提它,我这顿饭算白吃啦,得找个地方扔出去。”
杨言也知趣,不再提及什么紫荆花。
雍和宫地铁站人少,显得冷清,白云飞去厕所,杨言便等在站台上。一列地铁列车进站,穿旗袍的女孩背把胡琴下来,他觉得像一个人,使劲揉着懵然的醉眼,还是觉得像,于是追上那背影,女孩转过头,他心便凉了,自言自语道:“我以为是她。”
“方才你跑什么?”白云飞问。
“噢,认错一个人。”杨言说,“昨天我碰见娜仁花啦,她还在寻找为她灌唱片的公司,住在丰台……什么地方?想起来啦,北大地。她给我一个呼机号,说如果你需要,把这个号码告诉你,你要吗?”
“给我吧。”
入冬第一场雪产妇头胎生产一样困难,阴天几次,终于在农历腊月16疼痛下来。
“如今这天气有点艮[3],雪在头顶蓬着,就不肯落下来。”栗大妈说。
怎么说雪也是落下来了,小了点儿,像层薄纸似的盖着地皮,凸凹不平的地方还真没盖住。就说街头那美女雕塑吧,光着身子夏天人们没觉什么,严寒里让人可怜。这且不说,雪搭在她身上有一块没一块的斑驳,**一半盖着雪,一半**着,叫人看着别扭,心里爬蛆似的不舒服。雪后的太阳怕谁小瞧它,鼓着劲儿晒,美女的**便向下滴着湿东西……娜仁花在电话里说了她雪后上街的感觉,并说,见到第一片雪花,我就想你,想见到你。
白云飞问你来还是我过去。
“我找你吧。”娜仁花说。
北京的出租屋淡季在冬季,尤其年关,天南地北的漂们回家过年。栗大房的院子里此时十分清静,住户只剩下白云飞。落雪的早晨,他起来扫雪,栗大妈说先别介,让雪盖一盖,杀杀菌。于是小院白晶晶、蓝莹莹。娜仁花出现白色景衬下,像一朵红牡丹。她穿了红袍子和高腰蒙古靴,靴子也是红的。胡琴依然斜在肩头,看样子她是离不开它啦。
娜仁花走进白云飞的小屋后,栗大妈便往土锅炉里加两块蜂窝煤,很快,通暖气的屋子便春天起来。
“云飞,照看院子,我去遛弯儿。”栗大妈推车出去,娜仁花后面喊:“路滑,您小心点,栗大妈。”
整个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走向他的时候,他蓦然感到诗意。一轮红日逼近,拥抱太阳的感觉真好。他们抱了,抱得很紧;他们吻了,吻得很热烈。他们彼此感到柔软在对方的怀抱里,甜蜜在对方怀抱里。
娜仁花脱去外装,**便红起一堆。她说:“栗大妈变了许多,她故意给我们机会。我有一个想法你高兴吗?”娜仁花爱他长发的手没有停下,说她打算搬回院子来。
“那真是太好啦。”
“还有一个秘密你肯定不知道。”娜仁花说,“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感到这小屋温暖和亲切吗?”
白云飞的目光没离开她,像似要穿透什么。
她仰面躺在**,一双平平的脚掌弓着朝上蹬哒,说:“我在这个屋住过,你睡的是我的床。”她伸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说,“说实话云飞,你睡我的床,梦见我几次?”
“嗯。”他指点一下她的鼻子说“一!”,再点眼睛……
“噢,三次。”娜仁花连吻他三下,作为梦见她的报答,至于梦的内容她没问,也不想问,出现在他的梦中,说明他心中有我,这就足够啦。
他们挨排躺在**,娜仁花凝望棚顶,她说:“过去我孤独在这张**,都市冰冷角落的生命,现实无情地将我抛弃,我多么渴望一双臂膀,抱紧我……”
“你在吟诗。”
“你愿抱紧我吗?云飞。”
他用双臂说话,语言火热。
“我多么希望你用心、用灵魂拥抱我。”幸福在他的双臂中,她喃喃地说。
“我会的,会的。”
小屋安静些时候,又是阳光爬进来的时刻,屋子明白起来。
“回东北过年吗?”娜仁花问。
“我不想回去。你呢?”
“我俩一起过年。”
三天后,一辆小货车拉来了娜仁花和她全部家当,被子、煤气罐、电视机……三纸箱书。住在王松华原来的房子,他们相邻。
娜仁花搬进来便将草原搬进来,小院的夜晚在她琴声中变成茫茫草海,蓝天白云,苍鹰盘旋,骑手驱马奔驰,草尖上滚过低哑牧人歌声,一群羊在吃草……娜仁花讲她的家乡,讲她的父亲,讲发生故事的苏木,她怀着对草原诚挚的爱,和胡琴一起倾诉……
拥有了娜仁花,便拥有了青绿迷蒙的草原。她是一匹甩鬃长嘶的骏马,旋风一样从他心灵穿过,带着一身雪花么?
娜仁花说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是父亲羊皮大氅,枕着父亲的牛皮靴睡觉踏实。
“我出生在放青点。”她开始叙述,母亲嘶哑而高亢的歌声,成为我的摇篮曲,母亲是歌手,出色的草原歌手。多少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母亲唱着《假如……》,等着父亲放夜马归来。放青点远离屯落、人群,整个夏天我们一家人就在荒无人烟的草甸子上度过。父亲的胡琴拉得好,夕阳下坐在毡房前,父亲拉琴,母亲唱歌:
假如你骑上枣骝,
我就变成野地的兽。
跟你谈情相爱,
我就成了你舌上的肉。
母亲在父亲的祭日唱一遍《假如……》,可是人生能有多少假如啊!
那夜,北京下了一场大雪。
打扫小院的厚厚积雪,娜仁花没说一句话,时不时地停住帚扫,投向雪的目光奇奇怪怪。扫完雪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拉了整整一个上午的胡琴。
“她没事吧?”栗大妈问。
“没事,她想家啦。”白云飞说。
“你可要多关心着点她。”栗大妈叮嘱,她一脸慈祥,说,“孤身一人在外闯**,又是女孩,苦哟。”
白云飞将头转向一边,不敢看栗大妈,怕自己眼泪掉下来。脊瓦上蜷缩着一只灰色鸟,寒风掀动它的羽毛,它从哪里来,蹲在那干什么?
胡琴哭啦,呜呜咽咽——马群被苍狼冲散,一匹羸弱的小马驹,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它嘶叫着寻找母亲……他走进屋,悄然坐在她的身旁。
胡琴声像河水哀挽流去,弓在剧烈颤抖,泪水在琴筒上飞溅。她全身抖动,她在用身心拉……胡琴声戛然而止,她说:
“我想我爸。”
父亲的牛皮靴子让她在不会走路时便认识了草原——蒲棒草、马莲花、咸涩的碱土、腥臊的马尿……牛皮靴子浓缩了草原,枕在脖子下便枕了草原。到了她能折擷野花时,父亲将她装进柳条编的花篓,吊在马鞍旁,炎寒酷暑、风里雨里走遍草原……这样的日子,忽然一天结束了,一个特大暴风雪的夜晚,父亲去追赶惊散的马,误入了狼群……母亲搂着她唱了一夜的情歌,她相信他能够听到她的歌声,终能踏着歌声平安归来。然而,天亮时他没回来,骑手们最后找到一堆人骨和矗立荒原马的骨骼,骑手们向白骨鞠躬。他们说,父亲被狼拖下马背时,那马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但是它没走,直到恶狼将它的肉一点点啃净,它依然忠诚在主人——那堆白骨旁……白雪映照下的白骨,冷藏在一个叫娜仁花的女孩幼小的心灵里,那把浸着白酒和炒米味儿的胡琴便斜在她的肩头。
关东人极重视年的,一进农历腊月门,沙城便有了年味——商家开始销售年货,大米白面,青菜海鲜,各种调料;吃的外还有穿的戴的、摆设,与年贴得更近是烟花爆竹、黄纸、香……随着年的一天天临近,商品的品种还将增多。
白家每年云霞置办年货,今年还是她,不同往年的是三女儿云香加入进来,成为大姐云霞的帮手、参谋。云霞从懂得过年吃什么用什么起,十几年啦,张罗的事全指望她。这倒清闲了白金堂,过年的事他几乎一字不提一字不问,钱在老伴刘淑珍手里,花多少怎样花是她的事,大女儿云霞办事周全细致,他从来放心。
“爸,过年啦,你看咱家都买些啥?”懂事的云霞照例还请示一家之主。
“你们照量办吧。”白金堂醉眼半睁不睁地说,眼角一堆眵目糊,云霞便用毛巾给他揩净。女儿孝顺得舒服,他就多问了一句话:“今年你们还都回家过年。”
“我们全回来。”白云霞觉得父亲的话里有话,寻思了一会儿,想不出所以然来,就说,“还是三十回来,初二大家回去,全全科科(团团圆圆)的。”
“全克?咳!”白金堂被酒精泡得肿胀的脸,浮现苦苦的笑,左手二拇指伸进右鼻孔,拧摞丝一样旋转一圈,猛然拔出,手指尖触向近处的硬物,这是他心情极不好时的习惯动作。
云霞从父亲废然想到了原因,一定是云飞,他外出快一整年,夏天在北京街头电话亭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说他很好,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父亲听此消息挺高兴,问了收银员是干什么的云霞说是现金员——收款的。由于白云飞说租屋没有电话,无法联系,有事他往家打电话。眼看要过年啦,什么时候到家,总该打个电话回来呀!
“爸,北京那儿放假都很晚的,云飞年三十前准能赶到家。”云霞劝慰父亲。
白金堂不耐烦地摆摆手,意思是忙你的去吧。说:“管他回不回来呢!”
云霞把刚才的事在外屋对母亲学了一遍。母亲说:“你爸呀就是嘴硬,心肠还是面软的。他真想云飞,我看出来啦。嘴里不提他,可心里呢……”
父亲的酒近日喝得更甚,固定的四顿,早、午、晚、半夜,穿插的一天两、三顿。
“云飞这打路鬼,不懂事。”母亲骂一阵儿子。丈夫难受的样子,她心疼,“你爸的老命攥在云飞手里。”
“妈,千万别当爸的面说这些,他心里本来就烦,你再说,火上烧油,那可要他的命啦。”云霞说。
“死就死,整天窝啦八囊地活着,还不如死喽。”母亲刘淑珍这样说,女儿云霞理解为气话,于是便分寸地玩笑说:“爸没啦,你和谁过?”
“我找个老头。”
“这么大岁数了,谁会娶你。”云霞见母亲脸上现出笑,说,“靠我爸养你呢,要么,你咋活着。”
“我去打工,当小姐。”
“我的妈呀,你当小姐,当小姐奶奶吧!”
哈哈!母女俩开怀大笑。
年味一天天浓稠,街上出现了卖年画、挂旗、对联的,沙城有了爆竹冷脆的炸响。
白金堂的酒壶倾倒更勤,也与渐稠的年味有关。从不关心时间岁月的他,上街打酒时,买回一本大字手撕皇历(日历),挂东墙显眼地方,并亲自去撕。
“今个儿几啦?”他常这样问老伴。
“看皇历。”老伴说。
“今个儿二十二了吧?”
“看皇历。”老伴说。
“今个儿腊月二十四?”
“看皇历。”老伴说,又补上一句,“上午你不是问过了吗。”
在农历腊月二十五后,白金堂问今日是初几初几更频,全家紧张起来,云飞再没消息,他要没头没脑地问下去,那么,这个年就难过了。
母子连心啊,丈夫问一遍,刘淑珍的心被搓绉一下,丈夫问勤了,疼便从眼睛里跳出来。她不想让丈夫、孩子们看见,因此有他们在场,她努力往回憋,泪流进了心里。没人的时候,她哭,嘴堵着衣物什么的,声音闷在胸腔。上午烀猪蹄的时候,厨房没别人,她实在忍不住,就哭。白净净的猪蹄下到锅里,本地风俗,大年三十晚上每人啃一个猪蹄,意为发财、发展。猪蹄中有一个较大的,云霞说给云飞,每年他啃的猪蹄是全家最大的,两位老人加同辈姐妹心情一致,希望他发富、平安、出息。可是都腊月二十六啦,今年又小年[4],二十九就过年,满打满算,只有三天过年。
两位老人是这样,同辈中最撑不住的是二姐云秀,她说:“去北京坐火车来回三天够啦,干脆去找他。”
三姐云香总是没什么主意,二姐说啦,她就说出钱俺算一份。
四姐云影是这个家庭中的新新人类,读高三,大姐云霞眼里她总也长不大。露着肚脐眼儿焗了金色头发就够她理解消化的,怎么地也觉着差一代人似的。云霞叫她“卡通”,云影喜欢这个名字,卡通好呀,米老鼠、唐老鸭、皮卡丘、流氓兔……哪个不是卡通?
卡通说话,让人有点云里雾里、蹦蹦跳跳地感觉:“外星撞击咱家,非云飞能拯救似的。顶天立地男子汉,在外边化成冰,变成水,也比在家老守田园壮烈。”
“胡曰什么!”大姐云霞狠老妹一句。姐妹中,大姐威信最高,哪一个她没背过哄过,父亲是酒瓶里泡的人参,摆着给人看,母亲里里外外忙活操持这个家,关心爱护他们的机会全留给她,她竭尽全力做到了,弟弟妹妹惹她生气,她就牢骚说:
“我差点儿把心扒给你们吃啦。”
“S o r r y !”云影撤出了,还那么调皮,“你们尽情恐惧世界末日吧,拜!”
汇款单在春节前一天到了,五百元。汇款人简短附言处云飞写道:“超市不放假,我在北京过年。祝全家人节日快乐。”
白家的企盼中终于有了云飞的消息,几个姐姐挺高兴的。小弟如今生活能够自理,又挣钱邮寄回家,出息啦。没有文化的母亲抱怨超市的领导,说他们不懂人情,过年就该放假,让人家回家过年嘛。抱怨、唠叨终归是想儿子,做母亲的平素想儿子,和临年近节的心情不一样,两码事哟。但是,怎么说儿子不来家过节啦。五百元钱沉在手里,一块石头似地压着心头,她说:“钱啥用,咋地还是人回来好。”
“妈,云飞从小娇生惯养,差不多饭来张口,”云霞开导母亲,“他在外面闯一闯,对他一生有好处。”
“理是那么个理,可是过年啦,”母亲抹了一把眼角,吁了一口长气说,“我自己倒没啥,只是你爹……”
“我和他唠唠。”云霞从母亲手拿一百元钱,走进父亲的屋,“爸,今天没喝点儿?”
“你说呢?我能不喝。”斜靠在被卷上的白金堂眼皮吃力地抬一抬,最喜爱的大女儿来,他才这样友好表示,不然换个人他连眼皮都不会抬,鼻子哼出点儿声,算是搭理你啦。
“酒还有多少?够喝吗?”云霞知道父亲对什么有感情,撞开他的心扉,灵丹妙药——酒,为和父亲对话,她熟悉市场上中低档白酒的产地、香型、口味,谈酒最易打开他的话匣子。“一分利商店进来北京二锅头,好喝吗?”
“在早,是地瓜酒,地瓜懵,我喝过的。”白金堂坐直身子,眼里有了神采,他说,“瞿家搬家那天我喝过,原料是高粱的,很好喝。只是度数低了点,度数高点就好喽。”
“有高度的,一分利商店郑经理想着你呢,特意给你们这些老酒仙进了几箱高度数北京二锅头,五十度的。”
“郑老瞎子,”白金堂骂老朋友一句,郑经理过去是酒厂的院心工,馋酒,白金堂用饭拿偷公家的酒给他喝。酒厂停产后,郑开小卖店,生意不错,发财的郑经理换了副水晶近视眼镜,可一圈一圈的后面仍是黑玻璃球一样小眼睛,酒厂时的绰号叫到至今。“多少钱一瓶?”
“爸,”云霞抓住机会,将一百元拍在父亲手里,“云飞寄回钱,特意嘱咐给你一百元钱买酒。”
钱在那只因酒精中毒而抖的手上微微颤着。他沉默着,眼盯着墙上的日历。半晌才说:“北京那儿大年三十晚上吃不吃饺子?”
“吃。”云霞听出父亲关注云飞是否能吃上饺子,说,“超市有速冻饺子,您别惦记他啦。”
“我才不寻思他呢。”白金堂嘴硬地说。
[1]泥鳅小说的章节。
[2]毛道儿:乡间小道。
[3]艮:食物坚硬不脆。在此指天不愿落雪。
[4]小年:农历十二月为29天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