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上初三的白云飞成为班中细皮嫩肉的美男孩。同他一起成长的邻居瞿兵兵同在一个班。年龄悄悄拉开他们的距离,虽然两家还是邻居,上放学一起出门,快到学校时,兵兵故意放慢单车,待云飞放好自行车时,她才进校园。表面是这样,心里正相反,兵兵爱上云飞,确切说是暗恋他。
三个姐姐都出了嫁。读高中的四姐住校,很少回家。为使云飞有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三个姐姐、姐夫,将白家老屋一分为二,东西两个屋,光线好的东屋给了云飞。
西屋的老两口成了冤家,除非不说话,说话就吵架。这与心境有关。他们是酒厂的老职工,有酒厂就有他们。一夜的工夫,酒厂就停产了,白酒卖不出去,职工全下了岗,他俩每月只开生活费,加一起二百多元钱。白金堂喝酒更甚,每天四遍,白天三顿,夜半一顿,酒精肝已相当严重。
“爸,不能再喝酒啦。”云霞说。
“你让你爸死可以,不喝酒不行。”白金堂五个子女中,他最疼最爱的是大女儿,有些话也只能她说他可听听,别的子女,甚至老伴说顺耳的话行,稍微不对心思的就吹胡瞪眼,破口大骂。
有一天,二女儿云秀弄个治疗脂肪肝的偏方,按要求忌生冷辛辣,尤其忌酒。她说:“爸,这个偏方治好好几个人,外贸局老周局长,脂肪肝晚期,抬到省城大医院,都不给用药了,让拉回家等死,用了这偏方,人活过来了,昨天我见他在五一广场扭大秧歌。”
“偏方治大病。”老伴插了一句,竟惹恼了白金堂,他狠瞪老伴一眼,说:“你懂个屁,瞎呲!”
“爸……”云秀左绕右绕,终归绕不过主题,“吃它不能喝酒,一滴酒不能沾。”
“痛快把这玩意给我拿走,拿给不喝酒的人吃吧。”白金堂甚至都不细想一下,二女儿花钱费事弄来这个治病偏方,效果如何且不论,做儿女的一片孝心,总该接受吧。在他的头脑中天大的事没酒大,最亲的人没酒亲,亲情和酒精,让他选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二女儿不让我喝酒不好使,他绝情似地说:“小二儿,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提我戒酒,你就不是我的闺女。”
二女儿满眼噙着泪走了,望眼快成酒瓶酒篓的父亲,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儿。
白金堂最终必死酒上,家人都看得很清楚。在几个女儿全回家给母亲过生日时,便有一次关于白金堂成为酒鬼的议论。这次话题接近酒鬼深层次的东西。
“算啦,你们别再劝他啦。”母亲提出个让四个女儿都没去想的问题:他因为什么离不开酒?
酒精中毒,成癖成瘾成为共识,云霞说:“爸烧了一辈子酒,熏都熏成瘾。”
“不对,你们不理解他的心啊!”母亲在女儿面前落了泪,她的泪导火索一样,引爆了女儿的哭泣。她说,“根儿在云飞,做下心病。”
“云飞怎么啦。”
“唉,那天你爸收拾东西,发现云飞的箱子里全是女孩穿用的东西……”母亲回忆两年前发生的那一幕:白金堂拎着一个粉色乳罩,脸色苍白,手直发抖,他连连说:“云飞完啦,完啦。”从此他整日喝酒,梦里喊着:报应,报应。
说到云飞的女性化倾向,四个姐姐都感觉到了,只是她们没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为此,云霞找过大舅刘凤璋,他说现在说云飞是中性病人结论还太早,待到第二性征出现年龄,看他是否有胡须、喉结,第二性征靠的是雄激素,没它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等等看。
“大舅说云飞现在看,没什么不正常,嘴唇青黢,喉结不明显,但也看得出来。”云霞说,“我问过云飞的班主任老师,说他一切正常,只是不愿意和男孩一起打闹。”
“你爸是一条道上跑到黑的人,谁说得了他。”母亲说,“只要云飞不出错,白家就算积了大德了。”
白家关于云飞的话题没完没了,一切都拭目以待,一切都要等待云飞长大。
白金堂那块心病咋办?酒在加重这块心病,恐怕云飞未有结果他就被酒精毒死,这才是白家人最最担心的。
兵兵爱上云飞像春天来到沙城一样飘然而至。雨中某一个偶然的瞬间,她做出一个选择,事后证明是一个错误。
北方的雨像产妇头胎那样艰难洒落,至少初夏星期天那场雨是这样的。一切都在有意帮助兵兵完成她的青春活力爆炸计划,很少离开小卖店的母亲要坐长途汽车去沈阳五爱市场进货,父亲外出南方,家只剩下兵兵一人。母亲说她要次日才回来,要她晚上闩严门,谁叫都不要开。
兵兵家的房子与白家不连脊却与另一户连脊,大跃进年代盖的公房,两户共用三间,间壁墙用秫秸抹泥,隔音相当差,厨房设在两头,炕与炕只隔着间壁墙。小卖店是院门口没经房产管理部门批准的临时建筑。母亲进货她便锁了门,兵兵呆在平素住的屋里,先是看书,一本由父亲从香港带回来的日本小说:一个中学生爱上同学,缠绵悱恻的爱河中,他们发生了性关系……兵兵看了一会便放下书,心绪很乱,上周六好朋友——小学时云飞去女厕所向老师告密的班长孟繁荣说:“你到底爱上云飞没?假若你三心二意,我可要进攻啦。”
“我们青梅竹马。”
“那是过去,不能说明什么。”孟繁荣盘问道,“你俩现在到了什么程度?”
“谈不上程度。”兵兵说,孟繁荣的话提醒她该考虑程度,亲吻、拥抱、抚摸……她更大胆,要合并同类项,一起“程度”,于是她说,“一周内,拿下‘将军庙’。”
“又是你爸爸的电影台词。”孟繁荣说,“我请你吃烤鸡脖。”
并非为了吃同学请的鸡脖,那本小说有段文字加快了她的步伐:当天夜里,我和直子睡在了一起。这样做是否正确,我不想知道,过了近20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搞不清楚,也许我永远也弄不清了。但是,当时的气氛、环境使得我只能这样做。她已经变得焦躁混乱,希望通过我来镇静下来,我把屋里的灯关掉,然后慢慢地、轻轻地给她脱衣服,自己也脱了衣服,然后我们就抱在了一起。整个过程结束以后……窗外淅淅沥沥的四月春雨……
兵兵想最好近几天能有一场落雨。雨,她16岁花季夏天第一场纷纷扬扬,干渴一个春天的沙城得到滋润,许多新的生命蓬勃。
房檐滴水时,她放下那本让她心旗摇**的书,一只小耗子从一个空隙钻向另一个空隙,通亮的一对小眼睛瞧着兵兵。她说:“厚脸皮的家伙,偷看什么呀。”又一只小耗子出现,于是便有一对小耗子,它们忽略兵兵,忘情地亲热起来,一只咬着另一只耳朵,怪怪的亲吻方式,发出吱吱奇妙声音。那声音似乎十分遥远,遥远影子——有对模糊的两小无猜的游戏场面:
“我当妈妈。”
“我当。”
“我是女孩!”
“我也是女孩!”
两个葱白似的嫩嫩的胴体,展示在阳光下,在比较什么说明什么,往事蜻蜓一样随着逝去岁月飞走,她从心里呼唤蜻蜓,时隐时现红蜻蜓的影子飘忽不定,像风中摇曳的油灯,一种欲望展开了蜻蜓的翅膀,飞出滴雨的屋檐,飞到她梦萦魂牵的另间屋子,落在一张细白的脸庞上……兵兵走出自己规划爱的蓝图:她解放了胸膛,去掉束缚,让两个鲜活白东西自由,它俩像小耗子,蹦跳一下。只穿一件开襟很低的宽松上衣,一低头便可俯瞰两只小白耗子,换掉长裙,穿上超短裙,露出终日遮蔽的美腿。精心准备,直至自己满意。她抓起一把伞,藕荷色的伞在雨帘里帆一样飘移,敲打白家铁门,她希望的人出现在门口。
“云飞,我写了一首诗,请你帮我看一下。”
“进来吧。”云飞瞧着她的伞,那上面展翅一对燕子。
“去我家吧。”
他跟着藕荷色的圆图形,几何进一道窄门,很响的闩门声将他拥进屋子。女孩的小巢温馨如春天。
“瞿婶呢?”
“去沈阳,明天回来。”兵兵雪白的长颈在他视野里闪去又闪回,将一听饮料递给他,“喝点吧。”
喝兵兵的饮料大多在学校,她常在上学路上将水蜜桃饮料偷偷塞进他的书包。因此,兵兵给他饮料,他认为很平常,也没客气。
“诗呢?”
“过会儿给你看。”兵兵瞥一眼屋门,迈出门槛时和在屋时的想法像两个拉开距离一前一后行走的人,后者怎样努力也追赶不上前者。有意无意上衣的一只扣子开了,云飞嗅到一股香味儿,他说:“屋子洒香水了吧,很香。”
“我身上散发出的。”兵兵将两只小耗子移入云飞的视线,红润从脸朝耳朵涟漪、扩散。她喃喃地问:“你看到什么啦。”
云飞的目光很粘稠,他看见有一只小耗子很顽皮,暗红色的头高昂一下。他孩提时代曾见她这过对小耗子,那时它和被蚊虫叮咬起的红包一样,小耗子长大后,他第一次看到。
“说呀,你看到什么?”微颤的声音逼问。
“它……是……是……”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像似说了那个东西的名称,又像没说。
“愣着干什么?爱它一下。”细细的声音很急迫,两只小耗子跑到他的鼻子尖前,他闻到小耗子奶香味很浓,“爱它吧!”
他的舌尖湿了小耗子,那件松宽的上衣滑下肩头,瓷似的胴体烘烤着他,像火,她的呼吸声急促,伴有浅浅的呻吟——咣当!簌簌落雨中,铁门感冒似的吭唧一声,正是这一声,将他们从中间劈开,兵兵脸颊绯红,双手抱住前胸,小耗子拱着她的手。
云飞箭一样被弹射很远,脸转向糊报纸的间壁墙。
窘境走出来的兵兵系好上衣扣,随便说了一句:“雨好像比先前大啦。”
“诗呢。”
“你看过,看过了。”
“没有。”
“你、看、过。”兵兵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她说,“女孩的……**……就是一首诗,一首抒情诗不是吗?”
房檐滴雨穿凿一块石头,回声很响。隔壁,女人的哼哼唧唧,和咚咚擂鼓似的声音。
“他们好像在打架。”
“没有,他们在读诗!”
云飞觉得兵兵就是四姐,她懂的事情多,比自己多。
“我发现你不愿脱裤衩。”隔壁女人的声音。
“我习惯了。”隔壁男人的声音。
“我一身皱褶。”
“我喜欢皱褶。”
“啊,我要哭啦。”
……
兵兵脸又红起来,她盯着云飞,暗示一种强烈的东西。这一瞬间云飞明白了,他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说:“我回家吃午饭。”
兵兵没有送他,泪水扑扑簌簌流淌,小耗子被泪水淹没……
隔壁男女继续读诗。
四姐云影在云飞深深挽留的目光中决定在家住一夜。
“老弟,姐看出你要对我说什么。”云影和云飞沿着童年玩耍的路,朝郊外走去,残阳沉静而温存。过去这条路上四姐总是紧紧牵着他的手,现在他们并肩散步。
“姐,一个女孩爱你怎么办?”云飞揪下路边一朵洁白野棉花桃花,这种花不香,但很美。他说,“真爱我。”
“呀,小弟,你长大啦,都有女孩爱你追你。”云影惊喜,肩上担子蓦然间卸下,她迅速勾勒一幅图画:小弟在恋爱,小弟取妻,小弟当爸爸。
“女孩爱我,我不知如何是好。”
“有什么嘛,去爱她呀。”云影只顾为小弟成为男子汉高兴,仿佛多年的辛苦一下消解,大家的心愿实现啦。可是,她忘记云飞是个中学生,恋爱是不是早了一点,早恋会不会耽误学业。她仍在鼓励小弟:“爱就轰轰烈烈,天翻地覆。”
“我轰烈不起来,比如……”云飞吞吐起来,难以启齿,“比如……”
“比如什么,亲嘴,拥抱。”尚未爱别人,也未被别人爱的云影,调动全部甜蜜积累,仅说到这份儿上啦。“这有什么,正常,正常呀。”
“都不是,是……是,我不好意思说。”
“姐瞅着你长大,有什么不好意思,说。”
“读诗!”
“读诗?”
“读诗!”
“读……什么乱七八糟的。”云影伸手摸一下云飞的前额,感到不放心,扳过他的脸,用舌尖舔了下他的鼻子尖,这一切都在克隆过去岁月——生命中成长的细节。她说,“不发烧,你没事吧?”
“姐,读诗就是亲**,就是……”云飞解释“读诗”含意。
“我的天呐,你作大劲儿啦。”云影听小弟解读,当头泼下一盆凉水,脊背发凉。她审问道,“你读诗啦?你可是中学生,干那事?”
“没有,只是亲了亲乳……”
“你亲那东西?”云影忽然感到肩头又重了,做姐姐的责任感重又归来,她诘问:“她是谁,告诉我。”
“兵兵。”
“兵兵?兵兵。”云影在路旁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面前开着几朵蝴蝶花,她认真地想了想。兵兵同云飞一起长大,两小无猜的情景出现:我当妈妈!两个**的童身,什么都亮出来……现在毕竟不是童年、孩提,是少男少女,是青春、花季……兵兵鼓起了胸脯,云飞茸着胡须,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竟做出来了。
早恋的一幕悲剧发生在云影所在的高中,班长与学习委员相恋,发展到了女孩怀孕。班长的父母对独生儿子要求很严,女孩怀孕他先是吃惊,然后恐惧,最后两人都绝望了。他们离开世界时很悲壮,每人喝两袋老鼠药;也很意味深长,在女孩租的一间房子里,两个光赤的躯体搂抱在一起,四只手脖和脚踝都用红线连接。遗书只有一句话:把我们埋葬在一起,让我们永远。
这件事发生后,当地教委向各中学发出了通知,要求对学生进行教育,杜绝发生因早恋而引发的不幸事件。学校将文件传达到老师,老师又将此精神传达给家长和学生。云影是班级干部,是反对早恋的积极者。现在,小弟早恋,她该如何对待。说“不”吗?白家的情况特殊,小弟的情况特殊,特殊特在白家需要男孩,小弟又缺乏男孩的气质,被一个女孩爱着,他会增加男孩的信心。让一个女孩的爱,去打造一个男孩,对白家何尝不是件好事情,对小弟何尝不是好事情?
“姐,你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办?”云飞见四姐陷入沉思,“姐。”
“嗯。”云影在苍茫暮色中站起身来,她说,“兵兵值得一爱,或许就是缘分,你们俩从小就要好,大家都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呀。去爱她!”
“可是,我爱不起来。”
“兵兵她……”
“不是,我爱不起女孩来。”
“?”
“我是说,和女孩做朋友……”云飞**了他对女孩爱不起来,原因他想做个女孩,而不是以男孩去爱女孩。
这又接近了白家关于云飞“女性化倾向”的主题,阴影像黑夜一样在白家关注云飞的人心里沉重,较父母及三位姐姐轻些的云影,也仍然感到内心的某种压迫。小弟亲吻了“小耗子”足以让她振奋和炫耀,学校严防早恋、反对早恋清规戒律在她心中已经**然无存。应该鼓励美丽的“读诗”,于是她说:“小弟,兵兵值得你爱。你向四姐保证,真心地去爱她。”
云飞像失恋那样沮丧,云影对他的神情充满疑虑。她忧患的是小弟男子汉刚阳不起来,遥远往事的灰暗重现:“我当妈妈!”小弟愿当女孩的呼喊像刀子一样割她。云飞沉默,沉默已使他们的谈话无法进行下去。
路过兵兵家门前时,云影向院里看了一眼,兵兵在晾晒她的衣服,夜晚下露水前的一段时间里,她在晾衣服。靓丽的身影云影感到希望铺展而来,她坚信小弟会被一条美丽的河流湿透心灵。
云飞先进了院,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里。云影到另间屋子,妈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米老鼠、唐老鸭常使屋子阵阵盈满笑声。爸爸枕头很高,酒气此刻飘满屋子,四周弥漫酒味浓重的鼾声。
“爸又喝酒啦?”
“酒是他的**。”
云影挨母亲坐下,将那只苍老、干硬的手拉住,茧子很厚,她像触到枯树表面,她问:“妈,你和爸多大岁数成的亲?”
“我18岁,你爸十九岁。”
“不,你17岁。”鼾声戛然而止,白多堂插了一嘴,翻个身,把大面积背给母女俩,继续从躯体深处朝外喷酒气。
“云影,搞对象啦!”母亲忽然想到什么。
“不是我,是云飞。”
白金堂像被电击一下,折身坐起来说:“四儿,你说咱家云飞搞对象?”
“嗯,初恋。”
“初恋就是搞对象,噢,四儿,去老瞿家给爸装斤酒。”白金堂把空酒瓶里仅有几滴酒控进嘴里——实际是舌尖上。
“爸,你刚喝过嘛!”云影斗胆一句。白金堂没发怒,脸上堆着少有的笑容,他说,“爸今个儿高兴。”
云影手拎空酒瓶出来,小卖店门开着,却没人,她喊声瞿婶,出来的是兵兵,她招呼道:
“四姐。”
“瞿婶呢?”云影旋开瓶盖,递过空瓶子,她闻到兵兵头发间散发出的香味儿。
“我妈到前院去打麻将。”兵兵将瓶子装满白金堂离不开的东西,“四姐你不是住校吗?”
“今晚在家。”云影本想和兵兵聊几句,父亲站在院里喊她说四儿你去买酒还是造酒,她说“我爸着急了”,说着跑回家去。
“我以为你去现烧酒?”白金堂从四女儿手里抢下酒瓶,急忙掫一口,心里舒坦些后,低声问:“四儿,你见过云飞的对象?人怎么样?跟爸说说。”
“爸,他们刚有那么点儿意思,还谈不上是对象。再说,云飞才16岁,又是中学生,学校决不允许学生谈这么早对象。”
“管它啥学校不学校的。”白金堂觉得儿子想搞对象、搞成对象,是天经地义顶重要的事,他找到了根据:“你妈和我结婚时她17岁,也就比云飞现在大一岁。”
“你还觍脸说呢,那年秋天你要死要活的,你爹差点儿没给我爹跪下,说要不嫁过去,你就是不死也得疯,想媳妇……”母亲碍着女儿的面子,没说得太挖苦,但也表述到位了。酒鬼丈夫掫了口酒,吐出个爽爽的“得”。
“爸,妈。”云影说,“云飞还小,你们别在他面前提这个事,何况,初恋和婚姻两码事嘛。”
父母答应了云影。
白家希望的目光飘到白云飞身上,沉闷许久的小院,在这个夏天里豁然活跃起来。白金堂喝酒时的“得”吐得绵长,他的屁股下多了块石头是从宅基老墙撼动下来的,坐在阳光下和满院爬的蚂蚁做伴,下酒菜中的极小的一块花生,被两、三只蚂蚁拖拽走。
云飞母亲梦中出现几次未来儿媳,她漂亮而贤惠,还有一个胖孙子。几个姐姐注意到母亲头发不再像以前那样撂荒……小院随着秋天的来临,瞬间发生了骤变,警车是在一个傍晚怪叫到邻居瞿家的,白家人都被警察问过了,云飞还被带去派出所里问话。
兵兵遗容很难看,泪水冷在眼角,警方最后肯定了是自杀,服毒自杀。遗书道出自杀的原因:倘若我得不到我所爱的人的爱我就死去。
“白云飞,瞿兵兵向你表示过爱吗?”刑警必须弄清这个问题。
云飞生平第一次面对警察询问,他觉得警察在和他做游戏。因此,他回答很轻松:
“是的。”
“什么方式?”刑警问,见云飞没听懂,刑警说,“面谈,写情书,或者……你要如实说。”
从上一次雨天“读诗”到不幸事件发生,确实有一次警察所说的表示。那是一个周末,兵兵说要去郊外的草甸子采一种叫罗布麻的草药,为她的父亲治疗高血压。
“云飞,帮我采点吧。”兵兵说,“我自己去有点害怕。”
云飞点了点头,他们便离开家,朝西走。城西是一片草原,沿着荒芜的毛道,沙城远远被抛在后面,无数蒿草向他们走来,一只兔子正穿过茂盛的草丛,声音碎散。
“我害怕。”兵兵开始进入她计划的第一步,她与他并肩,将他一只胳膊横在自己胸前,“云飞,你别走太快。”
云飞敏感到手触到隆起的东西,有一种外在力量怂恿它去接近隆起,此刻她的心情他内心明确起来。对兵兵的爱,他感到一种苍茫的朦胧,缺乏两性那种磁石一样的吸引,或是那种心跳的感觉。但他爱她是肯定的。
“我们坐下来歇一会儿吧!”兵兵环顾四周,目光被蒿草阻挡,说明此处草丛很深很深。
云飞没有知觉似的,木偶一样随操纵者坐下来,她做出一个极撩拨人的动作,面对面朝上拉裙子,双腿像树枝朝外伞开,一块浅粉的东西,河中花瓣一样漂浮白色之间。他没有回避什么,他喜欢那片粉色,希望自己能拥有那片粉色,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一句含混的话:
“真美,真美。”
“你喜欢,我可以给你。”声音像似从深井里传向井口。
“我喜欢!”一遍重复。
裙子像只蝴蝶翩飞,粉色随之飘落草丛,一个极美的人体展现另一个人的面前,真正的青春在青草的景衬下迷人而**,灿烂的姿态迎接他。
一种隐约感,自己离爱音格尔草原放青点越来越近,小马架的情景蓦然重复,他朝迷人处走去,一双臂膀拥住他,在被狂吻中他感到自己向黑暗而空洞的地方沉去。
“我想告别处女。”她喃喃地说。
他腰间依然紧束着,有一双手要打开它。他似乎觉得一条蛇伸展过来,在嗷的一声惊叫后,兔子一样穿过蒿草。
裙子翩飞回到原来位置,星光下她一棵树一样安静,她挎起准备装草药的篮子,开始采集那种叫罗布麻的植物。她很自信,会有一个声音出现,到那时她要提出个问题。
篮子朝下沉坠一下,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散开,她说:“云飞,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确实爱你。”
“那为什么不要我?”
“我爱你,我们只做好朋友。”云飞仿佛感到自己有很大的力量,他说出隐秘,“因为,我也想做个女孩。”
“你骗我!”
“我没骗你。”
“可你是男孩呀!”
“我早晚要割掉它。”
“你骗人!”
“我没骗你!我们会成为姐妹的,人世间最好的姐妹。”
“要是那样,我死给你看!”……
刑警认为没有必要再问他什么,就让云飞走了。
云飞朝家走的那条街正是他与兵兵从小学到初中,反复行走的路,无法阻挡的痛苦内心奔涌。前边街要拐弯,弯路使他行速减慢时,他的书包便有一听饮料塞进来,飘忽不定的幸福感便在水泥路倾斜、大街即将宽阔时闪现。她的身影像蝴蝶一样绕他翩飞,他隐隐约约听见蝴蝶的歌唱。
他没有按原路走到头,恍惚里他走进一片辛辣气味的畦田,坐在同兵兵几次幽会的地方。沉浸在夜色无边的宁静之中的时刻,她握着他的手,他感到心里铺满阳光一样无比温暖。此时夜色没有如从前那样邀请他,一道道白光从他熟悉的地方传来,瞿家门前挂起了称为长明灯的白炽灯。按照北方的丧葬习俗,年青人横死(自杀、被杀、意外死亡)只停留一夜,次日要火化安葬。
夜色很深的时候,他回到了家,四个姐姐一个也不少。
“我们到处找你。”云霞说。
云飞什么也没说,四姐云影在他的屋里等他,她的眼睛豆荚一样狭长,是她心事重重的突出表情。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云影浸湿一条毛巾递给他,小弟眼睛红肿厉害。
“她说过她要死给我看。”云飞揩不净眼睛,他很伤心,脑中出现兵兵,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他说,“我不知怎样爱她,爱她她就不会死。”
“云飞,兵兵的确是个好姑娘,值得你去爱她。”云影见小弟痛苦不堪,以姐姐、女性的慈柔安慰他,并以此让他不再迷失,“将来还会有兵兵这样的姑娘爱你,你要接受她们的爱,只有爱才不会让人绝望。”
“你是说我伤害了兵兵?”
“是的,你伤害了她,她在失恋的围困中绝望,她的遗书,小弟啊,你一生一世都要记住兵兵说的,倘苦我得不到我所爱的人的爱我就死去。”
兵兵走了,瞿家搬走了。爱制造了一次永久的离去,一片青青树叶从树枝掉落的声音久久地在云飞心里回**。有一段时间里,他思绪很乱;一会儿出现小耗子,一会儿出现熟悉楚楚动人的眼睛,一阵清晰一阵模糊;裙子飞落草地蝴蝶一样飞舞……很奇怪的想法流入他的血管,我要成为一只蝴蝶,一个兵兵一样的女孩!
云飞被校方勒令退学事件发生在兵兵死后的寒假前几天,考试完毕,等分数公布后就放寒假,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
事情发生前,他的心掉入夜色浓重的小马架里,铺垫的乌拉草又软又暖和,身后的感觉十分强烈。
“云飞,我们去抓鱼。”早晨大昌子叫醒他。
昨天夜里的事谁也没再提。云飞说我马上就起来,早晨的阳光很温暖,他挪进阳光中,两腿间浆糊一样的东西已干涸,屁股有些胀痛并沉坠,尽管经一夜的休息,他还像刚从浴池出来,有些疲倦,从地铺挣扎起来,大昌子手拿一个用纱窗布做成的笊篱样的东西。
“我们用它抬鱼。”向沟底走去时大昌子说,“这是抬网,按上把儿可做潜网用。云飞,推鱼有套嗑儿:紧推鱼,慢推虾,不紧不慢推王八。”
螳螂沟底的流水不是一条,动、静脉似的横纵,粗的地方水深,大昌子便试探着下去,探明深浅后,叫云飞下来,教他如何使用抬网。其实也很简单,两人将抬网放入水下,然后朝上一端,嗬,鱼儿便被弄上来。在挪一处时,水差不多到了肚脐眼。
“脱掉裤子,省得弄湿。”大昌子说。
脱掉衣服的大昌子,小腹下大团的东西悠**,像风中摆动架上的吊瓜。昨夜就是这些东西弄得他先痛后痒,大昌子骄傲他的东西的动作竟然拨弄几下,然后瞅云飞,他的东西显得很娇小很羞涩。
“云飞,你那玩意还没长大。”
“我不想要它。”
“胡说,男人没这个东西还叫什么男人。”大昌子很神秘地说,“二嫂的×真大,要是你呀,连人都得掉进去。”
“你怎么知道?”云飞不信,二表嫂鼓出的东西都很大,但是大昌子说的东西隐秘没见着,他不信大昌子见过。
“我有个条件,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大昌子瞅着他的屁股,云飞说,“昨晚,你……”
“那是昨天。”
“二舅他们看见怎么办?”
“不会,深草没棵的,谁也看不见。”
是要听关于二嫂那个东西的故事,还是在重温昨夜的滋味儿,白白的东西蘑菇似地朝天撅起,大昌子学着公牛的样子当一次公牛……关于他和二表嫂的故事,大昌子说:“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云飞说一定的。他才炫耀了一个16岁男孩与23岁女人的风流艳事。
大约是在春天,两捆谷莠草被二嫂弄到这里。她常到井沿洗衣服,累了就在墙角形成的隐蔽处敞开四肢休息,洗男人的**常使她浮想联翩,躺到草捆上在无眼目的情况下,自解难忍……大昌子无意到井沿边,发现浸在盆子里的花花绿绿,好奇绳子一样牵他到墙边,翻身跃过墙,正好摔在二嫂身边,他被肥硕热东西压住。
“五弟,吃二嫂一口咂(奶)。”她说。
白肥肥的大奶子他捧住,用嘴去吮,甜丝丝的**流进喉咙。他曾钻到奶牛肚子下偷啯奶吃。人奶与牛奶的味道不一样,正在他品味人奶的香甜时,一只很柔软的手深入他的裤裆,那个东西在她手中茁壮起来,她说:“五弟,二嫂给你的家雀找个窝儿。”
他仿佛掉进滑腻的棉花中,身上所有的部位都像有电流通过一样麻酥。二嫂用身体给他上了做男人的第一课,懵懂中告别了处男,接下去他们便一次又一次。
“你比你二哥强。”二嫂说。
在二舅家的日子里,云飞一遍又一遍听大昌子讲他和二表嫂的风流轶事。大昌子讲到激动时,便炫耀他的东西。他问云飞见到过女的东西没有,云飞直摇头。大昌子便说二嫂的裆处像夏天的草地茂盛而茁壮,草丛中有个大坑……当时的云飞无法想象草地和大坑,更谈不上生动不生动。他能想象的二表嫂是大昌子在他后面动作的情景。
或许有了小马架里同大昌了的一个暑假做的事,使云飞要做女孩的愿望更加强烈,因而排斥、不接受兵兵。
兵兵突然自杀着实让云飞悲痛些日子,他想念那个从小和他就要好的女孩,羡慕她的美貌,瓷似的胴体,还有柔软的腰肢,浑圆的臀部,青草一样茸茸隐秘处……他自己渴望拥有这一切的一切。他所不能承认的事实便是兵兵因他而死,或者说兵兵的死应使他心灵受到震撼。四个姐姐都认为,甚至都希望,兵兵用她鲜活之躯,唤他觉醒——去爱女孩。从此打消他要做女孩的荒唐念头。
云飞想当女孩的愿望如同春雨过后的青草一样成长。他悄然从内部开始——剃掉茸茸体毛,对男人那人东西虎视眈眈。岁月膨胀他的身躯的同时膨胀了他的正常人眼里的非分愿望。
非常行为终于在西伯利亚寒潮将袭击沙城、造成降雪的前一天,云飞走进了女厕所。在这以前,他差不多有几个星期天没进男厕所,尽量少饮水,既使去厕所,他也在上课时——一般厕所很少有人时请假去。总之避免与男生相遇。
化学课他向老师请假,表情十分痛苦,化学老师批准了,他便离开课堂。朝厕所走去时,他的前面有两个男老师向厕所走去。他寻找个理由躲在一堵榆树墙后,等待两位老师出来后,他再进去。不知是他该遭折磨,还是两位男老师的大便过长,云飞不能等上一堂课,下课后,厕所就要繁忙。
等,再等。他实在等不了,要冲出他身体的东西开始朝外冲撞,裆处有湿润感觉。他见女厕所那边很静,始终没人进去。他走进女厕所,一个花白的东西,突然在他眼前一闪
“白云飞,你干什么?”女老师惶然提起裤子,气喘不匀地说。
“对,对不起老师,我上厕所。”白云飞没有像女老师想象那样因误入女厕所而仓惶逃走,而极力解释或者说明他要上厕所。
“这是女厕所,你怎么上女厕所?”
“我知道,我想上女厕所。”女老师怎样气愤和云飞将遭到怎样的结果,恐怕谁都能想象得出来。校方做出勒令白云飞退学的决定时没一点犹豫和争议。他没去学校取书包,据说被几个同学把他的书包当垃圾投入了便池,老师们没任何反应。
白云霞找到校长,校长的答复时态度很坚决:“我们不能容许一个进女厕所的男生在校读书,因为我们这里是学校,是育人的地方。”
草原边缘上的沙城,春天一场风一场折腾,现已很疲惫了。正像白家盼男孩有了男孩让他扮女孩,而后又改造他成男孩,结果男孩自己又决定当女孩,折腾来折腾去,白家也相当疲惫。疲惫的沙城终在最后残雪消融的日子里,街柳抽出了浅红色的毛毛狗,不久毛毛狗将要金灿灿,金灿中折腾结束。但是,白家的疲惫倒像得了乙肝的病人,成了病毒的终身携带者,再无回春迹象。
白云飞是在这一年初春走的。他选择了离开沙城离开家,到一个谁都不认得他,不知道他底细的陌生地方,打工挣钱自己养活自己,最重要的可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
白家对云飞的选择没人提出疑义,沙城里呆不下去了,男生进女厕所在排除了“耍流氓”、“偷看青春”等猥亵行为后,成为人们风传的话题,所有的中学都拒绝收他就读。大姐云霞调动所能调动的社会关系,都未能取得效果,学校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同样的理由:进女厕所的男生,我们不能要。
“云飞,你往远走好。只是你年龄有点小……”云霞心先哭了,用自肚皮暖着长大的小弟,即将孤身一人到外边闯**,严格意义上说去谋生。“你才17岁呀,就离家……”
“姐,别惦记我,我能照顾好自己。”云飞的内心深处大姐和母亲的界线很模糊,可以将她们俩对自己的爱放在天平上称一称,重量是相同的。大姐脸上流淌的东西苦着他的心。小的时候他天真地舔过那咸涩的东西,如同嚼了未熟的李子。此时此刻,他不用舌尖便能尝到泪水的味道,它已洇湿了他的心房,他流着泪说,“姐,我会想你的。”
“想姐,就写信、打电话。”云霞将二百元钱塞给他,叮嘱别太苦了自己,一定要吃饱,没钱就来信,给你寄去。“我们大家紧一点,不能让你苦着。”
云飞蓦然发现大姐一根白发,她才三十几岁啊!他认为这根白发是大姐为自己操心而白的。母亲常常指着自己的白发说得很具体:那一绺是因爸爸大醉吐血三天不醒而白,那一绺因二姐阑尾手术粘连而白,那一绺……他说:“姐,你完全因为我。”
“什么?”云霞没懂小弟的意思。
“你有一根白发,在左边耳畔……”云飞说。
“噢,你姐夫上周就发现啦。”云霞不想让小弟带着某种沉重走,就说,“哪里是因为你,千万别这么想。小弟,一边打工,一边学点什么,别荒废了自己……”
漆黑如鸦的深夜里,云飞悄悄走出院子,朝一个熟悉的地方走。那时年味儿还未散尽的沙城,偶尔炸响一、二声爆竹,几盏红灯笼高挂。他要做的这件事寻思很久,计划得很久,必须在离家之前做完。
昔日野草茂盛的郊外,一下子被塞进冰箱冻僵了,走上去,硬梆梆。某个年代的某个时刻,赤脚踩在茸茸毛道的感觉仿佛候鸟从遥远地方飞来,梗阻的记忆陡然畅通:兵兵粉红色的脚丫在绿草上移动,像两只胖乎乎的蚕宝宝,一只尚未成年的螳螂静伏粉红色上面,大概它的母亲经常这样带它在草间行走……粉红色的东西罩上一层半透明的织物时,也有一次、或几次茸茸毛道儿[2]覆盖着厚厚的草叶、踩上去很柔软。
嚓!夜空中有一双翅膀掠过,他的回忆抽搐了一下。站定下来,在一块平展的雪地插上17根蜡烛,点亮,洁白的雪面上17束火光闪耀。
“祝你生日快乐!”空旷的雪野飘**浸着泪的声音。
许久以前,一个女孩在这里,向她所爱的人完完全全打开了自己……17根蜡烛插入如雪的肌肤,烛光勾勒出的色彩更加迷人。那双蒙层迷茫的眼睛,盯着蜡烛,待它们一点儿一点儿燃尽,心底里呼唤着一个女孩的名字。
沙城被白云飞在17岁那年春天揣进了衣袋里,他知道他走后在一定时候要想念它,带在身上和一些有用的东西——证件、钱放在一起,想它时就掏出看看它。直达终点站的火车在深夜,是一辆塞得满满的普痛快车,没有座位,他像只空贝壳,被人流来回漂**……那个睡得像蔫葱似的男孩——大约十五、六岁,朝里挪了挪,对云飞说:“搭个边吧,老站着谁受得了。”
“谢,谢谢你。”云飞将半个屁股安顿在硬座上。
让座发扬风格的男孩在云飞坐下来后,又仄向一边睡去。天亮还需一段时间,整个车厢昏昏沉睡。
云飞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一位睫毛很长的小女孩瞅着他。狭小的空间活物就他们两个人似的。陌生、夜间行车昏沉气氛障碍他们交谈,女孩黑白眼球转动表明她要说点什么,他也想问她到哪里去。靠车窗裹在大氅里的汉子是他的什么人?因为那汉子睡前用围巾一样的布带系住女孩的一只胳膊,怕丢了似的牵在手里,他在沙城街头见女人就这样牵扯小狗。他们目光交流了许久,小女孩身偎依汉子睡着了。他的目光移向窗子,外面黑洞洞,间或灯光闪过,说明火车驶过一个小站。
北京还有多远?他没去过北京。小的时候,大姐顶爱唱的一支歌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北京——天安门——北京,他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些,选择这样的城市,不能说与大姐经常唱的歌无关。
困倦爬到他的脸上来,他想睡一会儿,半个屁股支撑着全身,还要靠两条杵向过道上的腿分担重量,它们来不得半点松懈,不然身体会轰然坍塌。他极力控制自己,哄赶瞌睡。他再去想那个陌生的都市模样,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层兴奋的光晕。大姐说:在天安门前照张相寄回来,爸见到一定高兴,他说他这辈子恐怕去不了北京,他遗憾自己失去一次去北京的绝好机会。那是解放战争中他们的担架队,刚到长城边,说北京和平解放了,担架队完成使命回到了老家。因此他常炫耀自己见过长城,说那大块青砖枕头似的,同时说可惜没去上北京。
“北京那屯子一定很大。”母亲不知为什么说起城市便用屯子做参照物,连她生活快几十年的沙城,她也说:“咱这屯子没发展。”还说起沙城人编的顺口溜:油漆马路没有油,一个警察两岗楼,大黑鱼(一个皮肤黝黑的于姓交警绰号)两头游,上午在南头下午在北头。
云飞思索着北京城,想象大街的宽阔和人流如潮,望去使人玄晕的摩天大楼。飘忽不定、胆怯的影子不断地在他眼前徘徊。
“遇到难事,千万要找警察。”四姐说。
到底还是坚持不住了,他坠入了混沌和沉重的睡意之中。
车到锦州天亮了,旅客走出梦乡。白云飞醒来才发现自己靠在让座的男孩肩头睡着了。
“你睡得好香,我没叫醒你。”男孩活动一下被云飞压麻压酸的左臂,开始了他们的谈话。
“你去哪儿?”
“北京。”
“咱们一路。”男孩从行李架上取下口袋似的背包,掏出盒方便面,问:“来一盒吗?”
“我带了。”云飞见车厢里大部分人都在吃东西,是吃早饭的时间,他拿出盒方便面。
“没开水。”男孩说。
云飞说没水干吃方便面。
男孩说你准备好,开水我为你解决。
这时,一个肥沃女人推着售货车过来。
“早上好,大姐。”男孩套几乎说。
“用点什么?”车子停住,肥沃问。
“我想给你唱歌。”男孩说。
“正忙着,呆会儿我来听吧。”肥沃听过男孩唱歌的,赞许道,“你歌唱的真不错,专业水平。”
“只要大姐高兴……”男孩一边说一边端起方便面盒,肥沃便将热水倒进来。通常不买她的方便面,她不会给你开水的。两盒方便面倒完水后,胖女人扔过一袋榨菜,男孩说谢大姐。
肥沃推售货车走后,云飞问:“你们认识?”
“始发站上车才熟的。”男孩诡秘地一笑,说,“她很厉害的,昨晚一上车便和旅客吵起来。”
云飞对男孩多了一层佩服。
男孩叫杨言,今年17岁。他去年到北京打工,回老家过春节,返京的路上遇到了白云飞,他们后来成为朋友。
“你在北京做什么?”云飞问。
“什么都干。”杨言说,“北京满大街都是钱,就看你能不能捡起来。”
“那么多呀!”
“是啊,看你如何哈腰如何捡。”杨言玩着一枚镍币,从吃完方便面起他就手里玩捏。他说,“有时,也要靠运气。”
“能帮我介绍点活儿干吗?”
“那当然,我们是老乡。在北京,咱东北人是一族,是老乡呢!”杨言的言谈已不是一个孩子,久闯江湖的老道。他说,“到北京,你先找个安身的地方,常住就租房,三环外的房子便宜。找到供吃供住的活儿,就不用租房哩。”
云飞开始陷入了沉默,为难的样子让杨言看出来,他拍下他的肩膀说哥们儿,愁什么呀!我住的院里还有一间房空着,安徽有个学电脑的租的,年前回家退了房,说不回来了,你租下它。
“房租贵吗?”
“月租一百五十元,我跟房东栗大妈说说,准成!”杨言一副自信神态,对于云飞来说,重温了在家里的阳光和空气,仿佛又回到几个姐姐的身边,无忧无虑,事事用不着他去管、去操心,一切都安排妥当。
火车到达北京站是上午,云飞成了杨言的影子。坐地铁到西直门,改换904路公共汽车,朝香山方向行驶,在一个叫厢红旗的地方下了车,左拐右拐,一所民房的铁大门前,杨言说:“到了”,说着掏出钥匙开了门,迎面一位六十出头的肥胖女人招呼:
“杨言回来啦。”
“栗大妈,过年好!”杨言将一包木耳递过去,“山上野生的。这是我的老乡白云飞,来北京打工,有空房吧。”
“欢迎啊,有一间。”栗大妈指着一间房对白云飞说,“年前退的房,你来巧了,住吧,暖气我正烧着,热乎着呢!带身份证了吗?”
“先到我房里喘口气。”杨言对大妈说,“过会儿我帮他办理。”
“成,你们小哥俩歇歇,坐那么远的车。”栗大妈回到她的房去,这时云飞才发现她有点瘸。
杨言的房间很小,只容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很小的方桌,桌下藏着电饭锅、瓢勺一类东西,显然他自己做着吃。一股刺鼻的味道使云飞拧紧眉头,塑料盆子里泡着团成球的袜子,杨言说:“年前泡的,臭啦。”他说着一只手捂鼻子,一只手捞出袜子,扔进黑色的方便袋里。
“杨言!”栗大妈喊了,“过来给你的老乡办一下。”
“带好身份证。”杨言和白云飞一起出来。
一张东北农村使用的炕桌横在房东的门口,栗大妈翻弄铺展面前的登记薄子,她接过身份证,很认真地同白云飞对照了一下,因粗胖而显得拙笨的手抄写身份证,说:
“东北很穷吧。”
“是咧,要不,谁出来打工?北京多好……”杨言夸起北京,栗大妈的脸就舒坦,他说,“暂住证还是麻烦二哥办吧,又快又省钱,只是让二哥费心啦。”
“98元,一年的,连证的工本费在内。”栗大妈抬起头来瞧眼云飞,“需要两张一寸照片,免冠的那种。”
“在旅行包里,我去取。”白云飞要去拿照片和钱,被栗大妈挡住,“别忙,今天是星期四,后天,你二哥后天才来的。”
二哥是栗大妈的二儿子,在飞霞路派出所做内勤,正管着这片儿。租住他母亲的房子,租者都不用去跑派出所办外来人口暂住证,他就代劳了。
“房租每月一百五十元,冬天每月加取暖费五十元。现今天暖着呢,炉子也不用天天烧啦,一时半时冷了,我就给你们烧,煤钱也不要喽,算是大妈奉献了。”栗大妈一副北京腔,脸透着精明和善良——没有多少文化上年纪老太太那种慈祥。
“有点像妈。”白云飞心里想。
交了一个月的房租,云飞手里多两把钥匙,一把是开院黑色铁大门的,一把便是他房间的。
屋子空纸箱一样空**,打扫得倒干净。这时,白云飞才感到生活需要许多东西……
“云飞,被褥得买。”杨言说,“明天我帮你弄。”
白云飞瞥一眼窗外,夕阳的一抹阳光漂浮在对面的一堵墙上,红了那片砖,他有些犯难。
“今晚咱俩睡一床,唠唠北京。”杨言猜透老乡的心思,主动排忧解难。他说,“今晚咱俩开伙,吃什么?说!”
白云飞说:“还是到街上去吃吧,我请客。”
杨言没反对。
周围的人和事在白云飞的眼里还生硬,杨言便说要去外出做事。做什么事他没说,只告诉云飞中午恐怕赶不回来吃饭,电饭锅里那些饭,你最好消灭掉,晚上咱们吃面。
杨言走后,白云飞将自己限定在屋子里,刚买来的东西零乱堆放着,需要归拢归拢,被子套上被罩;窗帘挂起来……一只蓝色带盖的塑料桶推入拉出,几进床下,他仍然觉得没藏好它。
这是一只夜壶,东北人称尿罐子。关东冬夜长又冷,住平房的人外屋地便置一只尿罐,一家老小哗哗朝里小解。可北京,大城市北京的居民竟有这东西,令云飞迷惑。
昨夜,隔壁的哗哗声很大,那个女邻居像似鼻子有毛病,边哗哗边吭哧,有点像猪。院子太小?还是人太拥挤?声音不能腼腆,裸裸地展现。另间屋子,也就是他与杨言之间的屋子,音乐和床的吱嘎声混在一起,吱嘎停了,音乐也停了,他想到一种浪漫的阴谋。终归空间太小,可以理解。
“小白!”隔壁那个夜间哗哗声制造者——20二三岁年纪的女人叫他,“请帮帮忙。”
他怯怯地随她进屋,她说:“把那个东西请出去。”
屋顶一条壁虎。白云飞接过女人递过来的拖布,他弄掉它,赶它出去。他打算立马走人,女人指着把竹椅说:
“坐嘛,咱们聊聊。”
白云飞屁股在陌生的地方坐下来。”
“我叫王松华,大家都叫我阿华。”女人开展销会似的,把自己摆在白云飞面前:她是河北人,眼下为一家公司推销高级洗牙机。她有一个哥哥也在北京,搞根雕的。她问,“来北京有目标吗?往哪个方向发展?”
“找些事做。”他这几个字说得很踬,脸红了,都是阿华床下报纸盖着圆圆的红东西捣的鬼。
王松华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说:“瞧你好像有18岁吧,我刚到北京也和你年龄差不多,开始做小保姆,后来又到一家大排挡洗碗……”
“白云飞!”房东栗大妈喊。
“哎!”白云飞站起身,说,“王姐,我刚来北京,什么都不懂,还请你多多关照……”
“白云飞!”又喊,声音硬冲。
“有病!”王松华瞅着窗外,恶出这么句话来,她对他说,“云飞,你快去吧。”
白云飞听出了王松华不满意房东,说栗大妈有病。由于初来咋到,他还不能理解“有病”的全部含意。应声出去,栗大妈有点像与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机警和神秘,眼瞧着王松华的房间,手确拽着白云飞,一直扯到自己屋里,她说:
“王松华有点儿那个。”
他现出不解的眼神和表情。
“常有男的来找他,风流呢!”栗大妈说,“少去她的房间,对你有好处。”
“既然她那样,干吗租房给她?”
“走路不哼不哈的,哪里看得出病来。”栗大妈极其后悔的样子,说,“再有二个月就到期了,她说她要回河北老家,房子正好不租她啦。”
白云飞明白了栗大妈呼他出来的真实目的。往下再说什么,也就是北京人说的闲聊,他没兴趣也不会聊,便以要回屋去收拾东西为借口,重新回到自己的租屋。
王松华差不多一整天没出屋。
电饭锅里杨言那些剩饭,胀满了白云飞的肚子,闲在**,他翻着杨言随手丢给他的《人才市场报》。在招聘求职的栏目中寻找着:服装鞋业专卖店,招女店员三十五名……信息公司聘高级业务员,月薪三千元左右,需本市户口……本公司现招聘营业小姐及主管,年龄20——三十岁,有电脑基础更佳……假日促销、电话小姐、快递员、社调……招聘的职位,可谓五花八门,他根据自己的条件,寻觅适于自己的工作,尽管他没认定去应聘哪个职位。但是,需求的大多是女性这一点令他兴奋和信心,他相信自己适于女性工作,也一定能够找到。
杨言回来很晚,疲得像张皮子似的贴在**不动。
“我们出去吃晚饭吧!”云飞说。
“累死我啦,骨头都散了架子。”
“干什么把你累成这样?”
“呶。”杨言用手指指床下。
一堆彩色的纸张,方方整整地捆扎着。是一种洗涤用品的宣传单子,就是人们常说的小广告。
“一天要散发多少张?”
“一千张。”
“那么多?”
“多?全发下去才挣20元。”杨言说话比先前气脉足了,脸呈现出一些阳光,说明缓过点劲儿来。他说,“今天我领两千张,想多闹点儿钱,结果,剩了这么多,至少也有五百张呢。”
“明天,我帮你……”白云飞怕明天一个人呆在出租屋里。
“帮什么呀,那个营销公司的小广告,够发一年的啦。”杨言不是那种吃独食的主,他认为有钱大家挣,大家花。小老乡加盟,他打心眼里高兴,至少有个伴儿。
晚饭白云飞再三坚持做东,连拉带拽地将杨言弄出院去。巷子又窄又深,转了几转,才来到一条街上,街不很宽,几辆出租车速度很慢地驶过,瞧样子活儿不太好,像似在找客。竟有一辆四轮子(手扶拖拉机)喷着热乎乎的柴油烟子从他们身旁开过去。
“北京还能见到它?”云飞奇怪道。
“这是四环外,郊区的菜农用它拉菜。”杨言用手划了个圈说,“天安门那算一环,然后是二环,三环,四环才要修,将来要修五环,六环……修到一百环,就差不多修到牡丹江了。”
牡丹江是他的家,杨言说时脸上灿烂了。他带白云飞走进一家叫威虎厅的餐馆,接待他们的清一色的东北人,服务员是个18、九岁的姑娘,她同杨言很熟。她问:“咱家那疙瘩冷吧?”
“贼冷。”
“雪大嘛?”
“头年下的,现在还没化呢!”杨言把菜谱扔给白云飞,仍然同服务员唠嗑儿,“在北京过年,热闹吧。”
“嗯呐,挺热闹。”服务员问白云飞,“来点什么?咱东北风味的小鸡炖蘑菇,还有大拉皮……”
他们俩点了两个菜,炖一个、凉拌一个,两瓶燕京啤酒。
这时,白云飞才注意到,小餐馆的装修很东北很亲切,白桦树皮包装了墙壁,壁灯装饰在火把里,闪闪耀耀;两只盛酒的木篓竖在吧台前……白云飞浅声说:
“饭馆咋弄成深山老峪?”
“这叫特色。”杨言被半瓶啤酒兴奋啦。他说这里是威虎厅,威虎厅是《智取威虎山》中匪首座三雕呆的地方,北京人有几人到过深山老林,见过土匪的老巢?当年侦察英雄杨子荣打虎上山……说到杨子荣,杨言十分自豪,他接着说,“这家威虎厅,前边那条街上还有蝴蝶迷餐厅。噢,还有一家叫什么来着?”他问吧台坐着喝浓茶的老板——方脸、方肩的大块头。
吱溜一阵很响的喝茶声,老板说:“栾平饺子馆,就是小炉匠。”
“对,就是认出杨子荣那个土匪。”杨言对《智取威虎山》很熟悉,顺口说了句土匪黑话——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方形老板接上一句。
“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啦?”
“防冷涂地蜡!”
他们的一对一答,活跃了小餐馆的气氛,另几张桌的食客也加入进来:穿林海,跨雪原……么哈,么哈!……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图,什么图……唱词、对白、黑话混杂,南腔北调的哼唱吼喊……白云飞仿佛忽然领悟到这就是现实生活,是自己生活的开端,满有意思的。
在北太平庄的过街天桥上,白云飞和杨言散发了近一个月的小广告,后被工商部门制止,他们转移到了蒋宅口的过街天桥旁。那个重庆人开的名叫“老汤锅”的小餐馆,他俩美了两顿。
“炖鸡公很好吃的,当然还有猫耳菜。”回出租屋的公共汽车上,白云飞舌头还麻辣辣的,他滋味地说。
“我第一次吃它,还是阿华请的客呢!”杨言回忆了那次王松华生日请客。
一年前栗大妈的院共有五个租房户,王松华和刚搬来的杨言外,还有两名鲁院毕业的学生,再就是一对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关系的年轻人,大家只知道他们俩在什么中介公司打工,因从不与另外四个租房户来往,大家从不把他们算在北漂的行列里。北漂,北京人称在北京漂泊的外省人,来京年头多的称为“老北漂”,刚来年纪又轻的自然称“小北漂”,统称为北漂。如此说来,王松华属老北漂。
现在那两个中介公司打工男女仍在,即白云飞隔壁——晚间音乐和床的吱嘎声混杂的制造者,只是那两个鲁院的毕业生搬走啦。
她们俩一个叫娜仁花,另一个叫白枚。娜仁花是蒙古族人,家在赤峰,瘦小小的一个人,背着她那把胡琴走的。白枚是河南人,常吃面的原故吧,人儿长得暄馒头似的,邋邋遢遢,没见她早饭前洗过脸。栗大妈为此专门开了会,重点讲了注意个人卫生,明的暗的点了白枚。白枚呢,在乎别人说嘛,依然暄腾的邋遢。
“原打算在出租屋里给阿华过生日,早上栗大妈突然召集开会,”杨言说到这儿火车便到了站,下车后他接着说,“栗大妈说文明居住……转弯抹角,还不是见阿华拎了几瓶酒进院,她最反对女人喝酒。扫了大家的兴,阿华说,走,到蒋宅口,重庆老汤锅的菜很好吃。”
白云飞可以想象到阿华高着嗓门在小院里喊,显然故意气栗大妈。栗大妈悬吊的那只残脚看着阿华他们疯出去,狠出一句“姥姥!”
走近那扇黑漆大门,里边传出悠扬的胡琴声,杨言雀跃道:“是娜仁花回来了,一定是她。”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那个叫娜仁花的女孩坐在矮凳上,伸开的右腿托着胡琴,飘落的长发瀑在胸前,她边拉边唱。王松华对面坐着,双手托腮,泪光在眸子中闪亮,嘴唇在动说明她在唱。
唱完那首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娜仁花抬起头,一张很靓的脸。毛嘟嘟的眼睛吸引白云飞,让他想起一个人——固在心灵深处的女孩。
“新来的白云飞。”王松华介绍道。
他们彼此认识啦。晚饭大家一起吃的,院心那张方桌是公共餐桌,租户各自做好饭菜后,端到桌子上来吃。一天中相聚时刻——聚餐,边吃边聊。一般情况下,各吃各的饭菜,都不超越范围,除非谁做了特殊菜肴,礼貌地让菜,又都婉言谢绝,尝尝鲜也是有的。
几个盛菜的饭盒或碟碗摆在公共地方——桌子中央,今日真正意义的聚餐。聚餐总要有题目的,今天的主题是:为娜仁花接风洗尘。主持者是王松华,大菜、主菜都是她请的客。
娜仁花不喝啤酒,她独自喝北京二锅头,方方的瓶子,嘴对嘴地灌,豪豪爽爽。很像爹,白云飞想。
“拉一段。”杨言央求。
“缠磨人。”娜仁花嗔怪道,她放下酒瓶,绰起胡琴,将脚伸向白云飞坐的方凳横挡里,她说:“拉段蒙古人。”
腾格尔演唱的歌。悠扬的胡琴将大家带到茫茫大草原,洁白的毡房炊烟袅袅,白云轻轻飘,百灵甜甜的唱……杯子在王松华的手中凝住,她扬头向小院上面那块天,有些灰尘的月亮悬空,陷入沉思;杨言用筷子敲碗哼唱,目光璀璨;白云飞深情地望着长发飘逸的身影,抖动的弓正拉在他的心弦上,如泣如诉。一个女孩用生命在他心弦上拉过,至今余音回**,溶在血液里的情与爱周身流淌……“兵——兵兵!”白云飞轻声呼唤着永远女孩的名字。
茫茫的大草原,
是我生命的摇篮……
那夜,他们都醉了。
不知是娜仁花的请求,还是大家的派遣,白云飞送娜仁花回住处。他俩沿着巷子蜿蜒曲折,缠挽着臂,胡琴斜在她的肩头。他们在巷子里整整走了一夜,她说:
“天亮啦。我们明天还能在一起吗?”
白云飞望着她的眼睛,摇摇头。
娜仁花瘦小的背着胡琴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白云飞闷在出租屋里一整天,杨言自己去散发小广告。躺在**,眼睛直直盯着棚顶,那里****的空白。许久,才有一只多足的甲壳虫类的小东西出现,说不清它从哪里来,再到哪里去,从南到北来回爬着。
“或许,我不该拒绝她的帮助。”白云飞自言自语地说。
昨夜,他们漫步在小巷里,起初谁也没话说,双臂挽得很紧。早春的北京夜晚冷风刺骨,浸透酒精的躯体抵御住了风寒。直到夜半酒醒,他们谈起各自的身世:娜仁花在赤峰市下辖的一个苏木(公社)长大,后随寡母搬到赤峰市。她从小喜欢唱歌跳舞,正因为如此,荒废了学业,没有考上大学。后来,她背着胡琴只身来到北京,在歌厅唱歌、演奏,她最大的愿望能灌一张自己演奏、伴唱的歌碟。她还写诗写小说,也想成为诗人、作家。偶然的机会,她进入鲁迅文学院文学班学习,毕业后,她便到一家报社打工,专门采写女名人,基本工资加提成,日子倒可以混下去。去年秋天,母亲病重,她回赤峰伺候,年前母亲去世,她重返回北京,继续圆她灌歌碟的梦。
“我们都在寻梦。”娜仁花慨然。她已知道面前比自己小三、四岁的男孩的梦想——成为一个女孩,十分同情他。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帮助你。”
“我不想让你成为兵兵。”白云飞说。
“这不是理由,不是。”娜仁花搿住他,拥向墙角,酒胆量她的嘴唇热吻他,喃喃地说,“我没亲人啦,一个都没有……”泪噎住娜仁花,肩膀微微地发抖。
街灯中,他见到她眼里闪着晶莹。
他细细地回忆昨晚的事,咀嚼幸福的细节:某一时刻她的柔软胸脯像草原一样舒缓起伏;她的身上溢出春天里柳树毛毛狗的馨香;小巷突出的一个门楼鱼鳞檐下与女孩第一吻。
“拒绝她的帮助错了吗?”他扪心自问。帮助?一个青春女孩怎样帮助一见钟情男孩?帮助的全部含意是什么?他从邻居女孩兵兵身上理解了娜仁花所说的帮助。一旦接受了她的帮助,他怕把握不住自己……拒绝,拒绝是一把锋利的刀,会斩断刚刚抖落的情丝。
倒悬棚顶爬行的那只甲壳虫,忽然坠落,空玻璃杯子里便有了清脆的一声响。一天中惟有一阵的太阳线虫似地爬进来,这是小屋最为明亮的时刻。小屋里太阳迅速衰老……嘎吱——四轮推车子响起,房东栗大妈要在太阳虚弱时出去遛弯儿,胖敦敦的身体外加腿脚不便,她借用车子拐仗似的支撑。她喊道:
“小白,看院哟,我出去啦。”
“哎!”白云飞答应。大门咣当声响后,小院平静。糗在夕阳中的小院,蔫蔫的没精神,他拽条矮凳撞进阳光里,温暖总让人感到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