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一夜未归,张京用冷水冲个凉,看了一整夜泥鳅写的小说,如果真是纪实,白家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他。
“张总,”泥鳅打回电话,嗓子有些嘶哑,昨夜他一定说了不少话,不把嗓子说哑他不尽兴。“小说看完没有哇?”
“坐飞机啊,恁快?”张京抢白他一句,“你那大部头一时半会儿可读不完,看完有十分之一吧。”
“到没到云飞割辫子?”
“蒙对了,到天亮就看到那块儿。”张京说。
“有什么感觉?”
“哦,我该上班了,你回来我们再谈。”张京急着去上班,迟到可不成,公司规章制度很严。
泥鳅一定在电话另一端拘拘挛挛。
每天都有一份报纸放到桌上,张京自费订的早报,坐下来读报纸,三江市发生的新闻,他都是通过这个渠道浏览到的。
“谁拿了我的报纸?”他问。
“我,看完就还你。”办公桌在角落里的同事小刘应声道。
张京打开电脑,三江市政府有网站,一些新闻也通过这里向外发布,他就是想知道三江近日来所有新闻。
“张经理。”小刘手拿报纸过来,肯定是什么新闻使他震撼,神情仍是激动,他说,“色狼,三江市出现色狼。”
色——狼!张京给毒虫蜇了一下。
“你看这篇报道。”小刘将报纸铺展在张京面前,“令人发指,令人发指啊!”
报道是很短的几百字,题目十分抢眼:
深夜女大学生遭强暴蒙羞跳楼自杀
巧合吗,还是就是?张京急忙掩饰住惊慌,等小刘离开他才定神看清,该女大学生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遭一名男子强暴,事后该生羞于报案,从宿舍六楼跳下,摔成重伤,正在医大抢救,目前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这是最难熬的一天,工作期间不准外出,张京这样部门小经理也不例外。
“张经理,”小刘在下班时对他说,“今晚有空吗?”
“有事?”
“呜,”小刘有些不好意思,说,“女朋友为我的生日开个家庭P T I ,欢迎您参加。”
“哦,你生日。”张京抬眼见几个同事等在门口,他们要去参加,作为部门头头应该参加,可是他想好今晚要去做一件事,于是掏出两百元钱塞给小刘说,“对不起,我有急事要去办,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您。”小刘道谢。
张京准备在街上吃晚饭,他多个心眼,回合租房赶上泥鳅在家,鱼网一样缠上无法脱身,非与你讨论他的小说不可。
他走进一家桂林风味的小餐馆,选张靠近里边的桌子,服务员热情地问:“老板吃点什么?”
“随便。”
“牛腩饭怎么样。”服务员问。
“可以。”张京不管什么牛腩饭、土鸡饭,填饱肚子,消耗掉日落前这段时间就行,再一个希望别碰上熟人。
店面不大,很整洁,老板是广西人,服务员是本地招聘的,东北农村的女孩子熟桃子一样红晕的脸,透着健康。嗓门大了些,小店响着她们因什么发出的笑声。
“大豆摇铃。”泥鳅这样形容女孩的笑声。
饭菜盛在不锈钢的盘子端上来,张京细嚼慢咽地用,尽量减少抬头的频率,以免遇到熟面孔熟目光。邻桌是两个年轻人,他们要了一份卤肉饭,向服务员多要了一双筷子,两人吃起来。可见他们目的不是用餐,利用这个机会约会。
很快,他们的关系暴露出来,是房产局产权处的工作人员同正读大学的女友约会,为一次甜蜜晚上商量场地。
“我宿舍不行,如果不发生那件事还行。”女学生说。
“她又不是在校园内出的事。”男的说。
张京最后听明白,遭强暴跳楼的女大学生是他们学校的,不是一个班,不很熟悉。
“到宾馆开个房间。”
女大学生不同意,说价钱太贵,干脆找个钟点房。
张京急速瞟眼女大学生,看她戴没戴校徽什么的,好弄清她是什么学校,他很需要这方面的情况。
一盒饭没吃完就离开了,情侣急着要去做的事情比吃饭重要。张京心里有些遗憾,本来想再多听到些有价值的东西,中途离开去开房。
“那个小谁,有啥好吃的?”一个猴儿头八相的男人进门,声音很高地问。
“你吃啥吧,啥都有。”服务员搭话,他们显然很熟悉。
“土鸡饭,”猴儿头八相的男人说,“肯定是肉食**,乱鸡充数,现在哪里找吃蚂蚱草籽儿的土鸡哟。”
张京从听到这个人说话,便把头低下去,回避被人发现。猴儿头八相的男人他认识,此人是市粮食监测站办公室主任,公司正为他们建筑一栋办公楼,与他多次打交道,关系处得不错,那件事发生后,应该说与他的关系很铁啦。
一首民谣云:一起同过窗,一起下过乡,一起抗过枪,一起嫖过娼。
最后一个是张京和猴儿头八相的男人的铁。他去吃请,酒喝得都特痛快,猴儿头八相的男人说:
“张总,我们去候鸟唱歌。”
张京没去过那种娱乐场所消费不起,客户真心邀请,他倒想玩一次,何况是有名的候鸟歌厅。
“走,乐呵乐呵去。”猴儿头八相的男人极力穿掇,拉张京去了候鸟。
车上猴儿头八相的男人兴奋异常,对张京说:“过去,没见过白狼山就不算到三江。现在,改写了,没去候鸟就不算来三江。”
“夸张了吧?”张京还有几分清醒。
“三江市几十家歌厅,歌手最靓的是候鸟,歌厅名字起得很有文化,候鸟,路过此地,做暂短的停留,然后飞走。”猴儿头八相的男人脸宣红像猴腚,兴趣地道,“一群红点颏儿[1]飞走,又落了一群黄点颏儿[2]……”
歌厅小姐在猴儿头八相的男人眼里是群鸟,歌手显然是哨得好听的鸟。他趴在张京的耳边,喷过一股酒气道:“兄弟你行,冲着你行,我给你找只油子,她羽毛美丽,鸣唱动听……一句话包了,男人裤裆里都是她唱硬的。”
那夜,张京受到特别服务,他认识了一位叫馨月思柔的歌手,并告别了处男……
“嚄,张总。”猴儿头八相的男人到底发现了他,“你在这儿,巧啦。”
“巧。”张京腾出放包的椅子说。
猴儿头八相的男人马上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我快吃完啦。”张京婉言拒绝道,“改天,改天我请你。”
“小谁,”猴儿头八相的男人叫服务员,小谁到底是谁,反正谁答应就叫谁,过来一个长的团乎乎的女孩,他说,“来两瓶啤酒。”
“凉的?”
“常温的吧。”他说。
张京不能再拒绝啤酒了,不然显得假啦,猴儿头八相的男人眼睛可毒,给他看出破绽,今晚的计划就泡汤了。
走出小酒馆,猴儿头八相的男人匆匆钻进出租车,张京要了辆出租车直奔市医大一院。
我确实在林梦子处呆了一夜,大部分时间聊天。
“你家房子好大啊!”我说。
“三百七十平。”她正往洋酒里加冰块,端到沙发上来,说,“还是出租屋好,紧紧凑凑的,人不空**。”
女人凝望着你眼睛说话,可要留心,她多有什么要表达。狭小拥挤的出租屋给她说成紧凑,人不空**意味深长了。
“还是宽敞些好。”我说。
“不,空**的含义是孤独,”林梦子喝口酒,嘴唇沾着红色**在灯光中特别明亮,“空**还有一层意思,空虚。”
空旷的房间内我们谈空的话题,之前,我问起她你女儿,她说在贵族学校住校,封闭学校不准回家。
“只我们俩,没人打扰。”林梦子似乎很有酒量,比我喝得多。她坐得离我很近,有一个习惯动作特别**,向上提裙子,大腿越深处越白皙,平素她穿裙子,暴露的地方给紫外线**了。
“作家都不缺少女人。”她说。
我报以一笑。
“总有粉丝。”林梦子望着我说,“我是你的粉丝。”
富婆总是很大胆的,直白地表明心迹。后来,我曾多次回味这个细节,那个晚上的故事从她讲这句话便开了头,注定这个故事很美好。
“喝碗燕窝汤,” 次日早晨林梦子亲自下厨,话语中的营养更丰富道,“消耗太大,补一补。”
面前这个女人谁沾了她,都别想控制住自己。(我怕让我供职的报社领导看到这本书,不敢说出昨夜**的细情)那个早晨,我觉得自己成只空纸壳箱子,身体里突然没了血肉。
“几次?”她问。
“三次。”
“我感谢你。”林梦子很真挚地说,眼角湿润了。
感谢什么我知道,一个女人发自肺腑的感谢大概应这种事啦。不然她有多少苦楚怎启齿去对外人说?
红色宝马车驶出小区,林梦子亲自驾车,一个没有想到的问话:“问你一个私秘的问题,我在你面前什么都暴露了,没有任何私秘啦。”
“你说吧。”
“候鸟歌厅有你喜欢的小姐吧?”
我一愣,她怎么知道我去候鸟?
“我的一个姐妹是经理。”林梦子说。她说过,是无意说的,三江她们拜把子八个姐妹,分别做自己的生意,都很成功,富有把八颗珠子串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圈子。
她的姐妹候鸟歌厅的经理,什么事还瞒得住啊?我向她说出部分的秘密,或者说极小的部分,以期消除她的猜疑和误会。
“我新写一本书,故事的一个原型在候鸟当歌手。”
“哦,我懂啦。”林梦子热情道,“我有个老乡开招待所,给你开个房间……怎么这样眼神看我?”
“唔,唔。”我支吾起来。
“你想哪儿去了,要是做那事可以到我家来。”林梦子说,“那个招待所依山傍水,条件好些,有利你写作。”
事实上,太好的起居条件恐怕我写不出东西,合租屋的窄小厨房——阳台改建的——给我灵感,张京为此大为不解,卧室朝阳宽敞明亮,你偏偏跑到花椒大料味儿的厨房里来写,我说,油盐酱醋味道让我喷发小说。
“是啊,你是有些怪。”她说。
“你如果不想毁掉一个创作高峰期的作家,就别安排什么招待所。”我说,她是真心关心我。
“好吧,尊重你的习惯吧。”林梦子在等红灯时问,“你去报社,还是回你的出租屋?”
“时间还早,回出租屋。”我指路说,“在前边街口大回。”
张京比我预料走的早,厨房打扫过卫生,没有开伙的迹象。报社九点上班,去早没用,头有些沉,腰也发酸,我没回到自己的**,跑到张京的**躺一会儿,这不是好习惯,张京也烦我这样,太循规蹈矩就不是我啦,个性不能抹煞干净。
“其实,我的床没有你床舒服。”张京说过。
“换床,使人产生新鲜感。”我耍赖皮说。
张京的房间棚顶比我的房间白,我问过房东,得到这样的答案:你的房间住过烟鬼,每天吸八包烟,熏黄了棚顶。张京的白房顶有一只蚊子和两只苍蝇。
扑棱一声,有水滴落到我的脸上,我发现了养在瓶子里的泥鳅。一个搞建筑设计的大学生和一条泥鳅,这就是一篇小说,题目应是:大学生和一条泥鳅的后现代生活。
胡思乱想中我看到张京摆放床头的我的书稿,这家伙有个良好习惯,读书不叠页子,用纸条什么的隔上,有时用小面额的纸币。现在用一张蓝色的已经停止流通的纸币,表明他看到的位置。我顺手翻翻,是“懵懂中的错位”那一节,上班前我往下看了一万多字:
——额伦索克村在爱音格尔草原深处,云飞十三岁的暑假在此村度过。二舅是这个蒙古名、百十口人小村的村长,又是方圆百里的养牛大户。选择远离沙城的草原度暑假,是大姐和胡老师的主意。
一个妇幼保健站的护士和一个街道小学教师,在炎热夏天到来之前计划了此事:云飞到乡下去熟悉一下艰苦环境,受一点儿苦,再有幸遭点儿罪,看看草原的汉子和草原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她们俩人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让从未离开家的云飞去额伦索克。
几年前,云飞因上女生厕所被班长告诉了班主任,胡老师找白金堂,当晚云飞被割了辫子,次日上学,同学们一片哗然。
“假女生,白云飞!”
“白云飞你上男厕所,还是女厕所?”
“白云飞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同学像看一只新进园的动物,怀着天真的好奇心。有个男生用吓唬女生的方法,龇牙咧嘴做鬼脸,然后揉球似的揉云飞的脑袋,口诵歌谣:
胡噜胡噜毛,
吓不着;
不怕不怕,
让猫害怕,
让狗害怕。随后做撵猫轰狗状,同学们一片哄笑。
“女厕所啥样?”厚脸皮的男生问云飞,“她们站着蹲着?”
“说呀?”
云飞从小到大,没一个孩子敢欺负他,四姐的拳头替他说话。昨天被大姐剪了辫子,心里怪难受的,穿在身上的男孩衣服,痒痒的不自在,到校又遭同学嘲笑,眼泪直打转。
“不准你们胡说。”兵兵挺身而出,那双清亮的大眼睛和小巧的嘴巴在同学中有威信,“云飞就是男生。”
胡老师赶到时,同学们还没散尽,还有一、二个同学没闹够没疯够,粘糊糊地缠着云飞,左瞧右看。胡老师严厉地说:
“再发现你们这样,到我办公室去。”
围着云飞的同学风吹云一样散了,胡老师见到了花蝴蝶,对兵兵说:“带他去水房洗洗。”
兵兵的手很白很软,瓷似的在脸上经过,云飞的四个姐姐中,只二姐手才这么柔软,洗着舒服。他的眼泪流出来。
“你是男生,男生不能老哭鼻子。”兵兵用自己那块绢帕给他擦了脸,乳汁一样的香味儿许久没有散去。
尴尬的一天终于过去,脉管似的街道上,兵兵走在前边,追赶一只黄色菜蝶,油菜的花香铺满街路。后面的云飞踢着一块很漂亮的细瓷碗碴儿,嘴里自语什么。
“快走呀!”兵兵见蝴蝶飞入菜花丛中,停下来等云飞。
“兵兵,玩一会儿跳格吧。”云飞手拿那块花碗碴儿赶上来。他在街道上画格格,兵兵说,“回家玩去吧。”
在兵兵家的院子里,还有前趟房邻居的两个孩子,他们等兵兵跳皮筋,三个女孩先是跳单根,后是跳双根,边跳边唱儿歌:
小皮球儿,
香蕉梨,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云飞第一次被女孩冷落一边儿,过去他跳绳、跳皮筋都不照她们差,大家愿意带他。现在没人理睬他,连兵兵也只顾自己玩着。
“没人和我玩啦。”云飞小小的人感觉有点被抛弃滋味,是甜是苦他还说不很清楚,事实是女孩子们突然不和他玩了。因此,他委屈他想哭。
“你真出息,找男生去玩,爬树、粘鸟、扎蛤蟆、摔跤……哪样不行?”四姐说他。
白家规定云飞不能玩的游戏,突然间全掉过来,鼓励他去玩,甚至干些譬如上树掏老鸹蛋的危险事情。云飞搞不懂,大人们为啥偏让他去干自己不愿干的事。他喜欢女孩子的游戏,样样都感兴趣,姐们偏不让,男孩的尽是一些什么狗屁游戏:打车辘轳把势、扒裤子、朝人身上撒尿……同学张爽掏鸟蛋从树上摔下来,颈椎骨摔断了,至今躺在医院里。
差不多两年的努力,白家人眼里的云飞仍没朝男子汉行列靠近多少,四个姐姐的影子却在他身上浓缩:大姐洁癖,终日白衬衣白鞋,风天雨天,鞋上没丁点儿泥渍;二姐喜欢留长指甲,涂橄榄色;三姐爱戴首饰,从耳朵、脖子、手腕都有金、银、玉的赝品;四姐穿戴打扮没什么特殊的爱好,常常撅着嘴吐出一个个泡泡来。
瞧瞧集四个姐姐“特色”之大成的白云飞吧:白色的衬衣领,常让母亲引以自豪:瞧俺家云飞,那才叫干净。即使扔掉的衣物什么的,也要洗得干干净净再扔;云飞的指甲很长,涂上颜色后手更显修长而秀美;他白皙的颈部有条桃核磨制后穿缀的项链;撅嘴吹泡泡的技术,四姐自叹不如。他有一次很准确地将一个泡泡吹落在兵兵的鼻子尖上。
“一只鸭长期和鸡生活在一起,它准会飞上墙头。”胡老师说。
“老同学,咱俩别讨论什么鸭子,还是说云飞吧。”大姐云霞请胡老师走进沙城为数不多的一家荞面饸饹馆,可不是为了讨论鸭子、鸡什么的。“照你的说法,云飞女性化倾向,是因为从小和我们姐妹在一起……”
胡老师阐明了她的鸭子理论,特别强调刚出蛋壳的鸭子就放进鸡窝,不仅学会飞上墙,还会学鸡叫。因此,解决鸭子问题,最有效的方法:让鸭子回到鸭子架去。
按照胡老师的理论,白云霞想到草原生活的二舅,他家的鸭子多,不是一只二只,差不多一群。四个表哥,三个表弟,二舅妈瘦小耗子似的身材,竟能一连气生七个男孩,最后做了绝育术,不然恐怕十个打不住。
“云飞该在男孩堆里滚一滚,沾些阳刚气。”胡老师说。
于是云飞就有了一个奇特的暑假经历。
云飞生平头次出这么远的门,原计划由四姐全程陪护,一整天的路程,先坐火车,到一个三级小站换长途公共汽车,二舅派人到一个乡上汽车站去接。
“云飞自己去,我不放心。”母亲说,“云影跟着去吧。”
“你呀,老抱子(孵鸡雏的母鸡)似的护着他,归终怎样,别说见着鹞鹰害怕,家雀叫一声都要吓掉魂儿。”酒鬼白金堂埋怨口气道,一段时间以来,他坚决和大女儿云霞站在一起,支持她重新打造云飞的行动,却一直埋怨老伴,责任全在她似的。说自己当年勇:“我十一岁那年,骑马走了一夜,到九十多里地外亲戚家送信儿。”
“胡老师回老家探亲,顺路带上云飞,送上长途客车,她再交待给乘务员,到站下车又有人接。”云霞劝说母亲。
母亲还是放心不下,云飞身单力簿地出远门,没人照顾,要吃饭要喝水,坐长途车几小时不屙不尿,有尿不敢说,尿在裤子里怎么办?眼下,又有拐骗小孩的,给弄走卖到南边(南方)怎么办?
“妈,再这样搂着抱着下去,云飞一辈子就毁啦。”云霞往骨头上说,“从小要不是拿云飞当闺女养,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样,一点儿男孩的火气都没有,软绵绵的。妈,别心疼他,让他去闯练。”
云飞同胡老师上火车,隔着车窗见母亲擦眼泪。四姐还生大姐的气,说好要她一起去,大姐硬给拦下。四姐把暑假生活计划得很美好:到大草甸子采好多好多的野花,编个花环戴上,成为童话中的花仙子;到小河里去摸鱼,鲫鱼、泥鳅……去大草原的梦想破灭,因而她站在一旁,故意同家人拉开距离,撅嘴生气,火车开出站,她就一个人倔犟地孤立站台上,她是从云飞视线里最后消失的一个姐姐。
胡老师一路上没和他说几句话,人多车很拥挤,他们相距三、四个座位,云飞在一个干部模样人下车后,坐到了窗子前,望着窗外边景色。
在一个小火车站,胡老师接上来一位男士,男的腮边胡子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胡老师对那个男人说:
“我同学的弟弟,也是我的学生……咱们顺路送他上汽车。”
“文文静静,像个女孩。”男人说了句这样的话,便同胡老师回到他们的座位,一直到吃午饭时,胡老师给云飞泡了盒方便面。
云飞欣赏窗外景色时间充分。火车沿着1918年修筑的老路基前行,蒿草丛中可见废弃的水泥地堡,射孔骷髅眼睛似的瞪大……当年的护路警察就隐蔽在这水泥块中。轨道也不很直,常常大弧度转弯,坐在车尾部的云飞便两次看见喷着气的燃煤火车头。
“那是什么?”云飞看见前方路基旁铁电线杆上,有个戟形的木牌斜耷拉着。身旁的老者探出头看了一眼,说:“信号旗。知道吗,火车司机见它就像见交通岗上的红绿灯,决定停驶。”
是懂非懂,云飞点点头。老者是一个人出门,对面坐的男女脸对脸的窃窃私语,男的灵活爪子一样的手指,刮女孩的鼻子,鼻尖都给刮红了。老者找话题同云飞唠嗑儿。
“你是男孩吗?”
云飞点点头。
“长大当演员吧。”老者夸赞云飞,从油渍麻花的黄色背包中取出一袋榛子,捧一捧放在云飞面前的茶桌上,说,“吃吧,寒贱物儿(普通小吃食)。”
见过榛子没吃过,对硬硬的外壳发愁,云飞看老者怎么吃它。
“去年我的牙还嗑得动它,今年就不行啦。”老者取出一把钳子,很旧的克思钳子,将榛子夹住,咔嚓,榛子壳碎裂,他取出仁来,“小伙子,给你。”
很香的,云飞吃下三粒后,将第四粒榛子仁送进老者嘴里。
老者加强了咀嚼的动作,塌陷的腮像老年的骆驼嚼着干硬的秋草,目光流泻出幸福。他说:
“我孙女红红在,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她没放暑假?”
“她只念了一年书。只一年。”老者停止咀嚼,手没停夹碎榛子,榛子仁并不幸运,大多被夹碎,混在碎壳中扔掉。老者吃力咽下嘴里的东西,眼里汪着浑浊的泪水,看得出来他在极力掩饰内心的苦痛。怎样对一个孩子讲述另一个孩子的不幸?
老者心里漂泊着那个悲惨故事:他的家在大山沟壑里,只十几户人家。他独苗儿子的两个男孩,得怪病相继死去,第三个女孩红红出生。恶劣的大山需要强壮的男子汉去征服,红红一出生,遭到父亲的歧视。爷爷说:“孩子没有错,红红没有错。”穷山恶水丝毫没影响繁殖,紧跟着是第四个——男孩。他出生不久,野猪咬掉了父亲男人的东西。因此他把一家的希望全寄托在这男孩的身上。
一天,山洪猛然暴发,背着小弟弟的红红连同木板小屋一起冲走。她奋力与咆哮的洪水搏斗,保护着弟弟,等待进山归来的亲人救他们……父亲比山洪轰鸣更大的喊声顺山沟寻找,终于在一棵倒下的古松枝杈间找到他们,红红活着,弟弟已淹死,她背着的是一具冰凉、浮肿的尸体。父亲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蓦地成为一头狂暴棕熊,将女儿推入咆哮的山洪中……他疯啦,在那年大雪封山前进了山里,春天他也没有出来。
在一个村庄模样的小站,老者把榛子和那把钳子留给了云飞,便匆匆挤下车。火车停的时间很短,下车的人更少。老者走向出站口,一条黄色大狗来接他,摇头摆尾一番亲近,他们像分别了很久重逢。
骆驼的形象云飞在一本连环画册得来的。当五表哥大昌子拉着骆驼出现他面前时,内心出现对庞然大物的恐惧。这么个大家伙,它咬不咬人?
“嗨嗨!耗子胆儿。”大昌子笑嘻嘻地说。
大昌子比云飞大三岁。两年前,大昌子做巨疝手术来沙城,大舅主刀,他们还争论一道应用题。两年不见发生变化:大昌子辍学在家放牛,二舅说他瞎子闹眼睛没治了,出力干活的命。大昌子皮肤成熟槡椹一样紫黑,看出来他没少在太阳底下曝晒。
“云飞,越长越像大姑娘。”大昌子说,“咱俩骑骆驼走。”
大昌子磕了一下骆驼的腿膝处,它乖顺地便趴下来,大昌子说:“上去呀。”说着将迟疑的云飞掫上骆驼背,然后用脚后跟磕下骆驼的前腿,云飞感觉自己一下悬上半空,心跳像只急跑的小兔子,紧紧靠住身后的大昌子,大昌子蒸发出汗泥混合牛粪的邪味儿,熏得他胸口发闷透不过气来。
“坐稳,别怕。”大昌子驾驭骆驼从一条光平大道转向荒凉毛毛道,弯弯曲曲延伸几华里,翻过两道黄土岗儿。土岗儿像谢顶男子的秃头,稀疏几墩笤条子,一只沙鸡从脚下飞起……叮当的驼铃使云飞紧张的情绪慢慢松驰。他问骆驼干嘛都戴着铃铛?驼峰里装的水怎样倒出来?大昌子一一告诉表弟。
骆驼慢悠悠地随意前行,齐腰深的荒草覆盖了毛毛道,他们在无比广阔绿色中风一样地飘游。一轮大红的太阳,准确说是夕阳,在暗色的远山上漂浮,空虚的淡红色笼罩着他们的视野,坨口升腾着袅袅炊烟,直向桔红色天空,晚霞燃烧着低矮的一片土屋。
“那就是俺家。”大昌子指向恍恍惚惚的屋舍说。
“牛在叫。”听到了几声悠长的牛哞,云飞说。
渐渐嗅到了农庄的味道,空气中弥漫腥膻,沤麻坑浊绿的水臭蒸腾飘飘而来。一个夹肢窝横夹孩子的妇女,远远地喊云飞的二舅妈道:“老二婆子!你家的客到了。”
召唤出一个院子的老少。二舅妈使劲揉小眼睛,瘦小的身子抢先飞出院,朝骆驼上喊:
“我外甥来了,大外甥。”
二舅总是笑眯眯,遇着高兴的事儿更是笑眯眯,这工夫他正洗羊肚子,他对云飞说:
“二舅忙哩,呆会儿咱爷俩再唠。”
为欢迎云飞的到来,二舅特意杀了一只菜羊。二舅妈是蒙古族人,会煨、烤全羊,她准备露一手。
二舅家是一个大杂院,说它杂除了四个表哥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家——每户三间砖平房,六间砖平房是二舅、二舅妈和未结婚的表哥表弟们住的,院内有一个牛圈、两个羊舍、一个圆桶似的粮仓和高大羊草垛。全村唯一的一台行走机械手扶式拖拉机独居一屋,皇帝一样高贵。
六间砖平房中间开门,东屋住着二舅和舅妈,西屋是通铺火炕。二舅妈从柜子里抱出一双新被褥,说云飞爱干净,盖没挨过身的新行李。
大院一块平整干净空地摆上干木柈子,三角支架间一只羊坷垃(去头、皮、内脏的羊)被一根铁筋穿吊着,二舅妈端着搪瓷盆子,朝羊肉上涂抹什么作料。
“啥时开烤?”云飞问大昌子,表哥朝东方天际指了指说:“等月亮出来。”
草原的月亮比沙城大比沙城亮,云飞感觉月亮清澈得像一杯矿泉水,它悬挂得很低,伸手快要摸到似的。
热乎乎的火光映红一家人的脸庞。乡村土烧白酒的香味从二舅身旁的坛子里飘出,就着二舅妈烤羊肉的香味,大表哥他们已喝了半碗酒。
“妈,先弄一块吧。”二表哥嘴角都湿润了,他的媳妇表嫂淑香对云飞说,“你二哥嘴急,那年到你家串门,包子没蒸熟,他偷吃半屉,结果拉了两天肚子。”
“我就这点儿砢碜事,逢人就讲,你光彩似的。”二表哥说,“虎,虎娘们。”
大家笑了一阵。
一只烤熟的全羊抬上桌,香味吸引所有人。
“云飞第一次端咱家的饭碗子,”二舅说,“乡下不同城里,有酒馆商场,吃啥有啥,咱农村只能产啥吃啥。羊咱家有,爱吃再宰……”
“说话总罗哩罗嗦。”二舅妈打断二舅的话,没有重复二舅的话但重复了二舅话的意思说,“大外甥总也不来,今天来了,吃好哇。”
使用刀子和使用筷子不同,云飞显得很笨,割不下肉来。表哥们的刀子运用灵活,一片片羊肉飞入嘴中,咀嚼巴叽巴叽响。二舅喝酒咽下去前,狠命收紧下唇,要把舌头咽下去似的,然后睁大眼睛,说个“得”字。
坐在篝火旁面对美味肥羊,大表嫂、二表嫂没有白天刚见面时那样腼腆、文雅,现在全放开了:大表嫂穿着男人那种挎栏背心,丰腴的肌肤大块地显露着,大嚼特嚼,狼狼虎虎,羊的某块脆骨让她嚼出响动,她一直不停地吃;二表嫂的胸前很高耸,那个两岁大的孩子,从衣服底襟钻进去,在里边鼓捣什么。二表嫂端到嘴边的酒被孩子碰洒,她嘟囔一句什么,将衣服撩到极限,孩子的行为暴露无遗。他嘴叼**,不是正经的吮吸,而是玩,一只手揉着浑圆的白东西,那东西像渐渐充满气的气球。二表嫂责备那个孩子:
“你不吃尽鼓捣,来经啦。”
云飞听不懂二表嫂的话,肥白的圆东西他认得、烂熟,大姐白圆的东西很小,有点像二舅手中的白瓷酒盅倒扣在胸脯。母亲的他看过摸过多次,垂吊在胸前两嘟噜肥肉一样,里边很空瘪;兵兵的小时候很特别,像被蚊子叮咬后起的红包包,粘在白纸似的胸脯上……对女人胸前白圆东西记忆的硬盘中,存储许许多多,二姐、三姐的,一时找不到了。
月亮有那么一阵子更明亮了,篝火暗淡了些。二舅家这场咀嚼速度水渗下去一样的缓慢。二舅喝酒达到了一定程度,拿自己的话说接乎上了潮土。接上潮土前他自斟自酌,滋味他那个“得”,接上潮土后舌头晒干萝卜条一样,硬梆梆吐字不很清楚,但大家听得懂。他鼓动大家喝酒,一个不落地劝:
“老大,端杯。”
“二儿,倒满倒满。”
“老二媳妇,你再来一杯。没事儿,咱爷俩酒量差不多。”
“老擓,你的杯子呢?”
“老擓!”二舅称二舅妈是 “老擓”,乡下老夫老妻都这么叫。他说,“外甥,外甥来了,高兴,你喝一盅。没听人说嘛,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老擓……”
二舅劝酒煽动力很大,被点名的都喝了酒,喝多喝少他不计较,但必须积极响应。
表现好的二表嫂喝干满满一杯白酒,还替沾一点儿酒就醉的二哥喝了一杯,作为交换条件,二表哥替他抱着孩子。天气热,二表嫂仍然亮着胸脯子。一双贼亮的小眼睛盯着二表嫂大圆的东西,云飞知道是谁,他没想得复杂,看那东西与看月亮看星星没什么两样。
大昌子的目光在二表嫂胸前活动了一个晚上,这个印象在云飞成长中影子一样跟着他,脑际间时常云一样飘浮。此时,云飞只把这印象原汁原味地装在记忆的瓶子里,像二舅困酒一样将它埋在某个地方。
二舅妈始终清醒着,十几年她保持清醒,醉倒全家的场面出现多次。为不发生她不愿看到的事情,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警惕。今晚她做很多事:将行为有些庸俗的二儿媳妇盯得紧紧,不时提醒她系好衣服扣子。无缘无故地骂大昌子,已成为酒醉场面的惯例。
二表嫂的目光向大昌子飘扬。
“让你别把刀尖对着别人,你他妈的真没记性,损犊子,吃饱了就滚屋睡觉去。”二舅妈骂大昌子,人瘦语言却粗壮。
大昌子挨骂便低下了头。二表嫂抱起孩子,拉上二表哥说:
“睡觉去。”
相继离开的还有大表哥他们,即将媳灭的火堆旁剩下二舅、二舅妈,还有大昌子。
二舅半躺半靠在长条、高背柳木凳子上,似睡似醒,不时地喝一口酒。大昌子挨骂后没再抬头,逮住一只蝼蛄往火堆里扔,蝼蛄烧焦时的样子令他兴致勃勃。又一只蚂蚱落入他的魔掌,这次他不让它痛快死去,对它施火刑:吹红一截木块,先烧掉长须,然后是小腿,蚂蚱挣扎时脱掉两条活泼大腿。
“坏蛋!”二舅妈不知是不是又骂大昌子,她将一个酒盅倒满酒,“滋”地灌进去,而且连续两、三个,云飞看傻了眼。
喀哧!骆驼嚼草声很响,和大表嫂嚼脆骨一样,云飞在夜风中打了个寒噤。
养牛大户满院只三头牛,两只鼓着奶子的山羊和一群鸡、鸭。
“想看牛是吧!”二舅见云飞瞧着空空的牛圈发愣,猜出他想什么,说,“咱家的牛羊一沟呢。”
“一沟?一沟是多少?”云飞不明白。
“就是一沟,多少我也不知道。”二舅说,“今早你大表哥、二表哥回放青点去啦。你先歇两天,过些日子你和大昌子去替换他们哥俩。”
云飞到辘轳把井沿找大昌子,他正用铁勺子朝外舀石头槽子里饮牲畜剩下的陈水,漫不经心的样子,哪里是干活儿,像是玩水。
“五哥,我帮你。”云飞绾起裤腿,站在水槽子里,大昌把铁勺子递给他,“在家干活吗?”
水花扬得很高,云飞的身上便被风刮上水滴,他说:“我家没水槽子。”
“你家连只哑吧牲畜都没有,定然没饮水的槽子。”大昌子朝井沿旁那干硬碱地长拖拖地躺下去,说,“我家有干不完的活,看见没云飞,从早晨睁开眼就干,一直到闭眼睡觉,活,活,你二舅怎么说,人活着,就是干活。云飞,悠着劲儿干吧,我直直腰。”
槽子水浅浅的,云飞没停勺子舀,玄武岩的石槽底露出花纹。他走到大昌子身边,想问问放青点在哪儿,有多远有多大。大昌子睡得又香又沉,两只苍蝇吃着眼角什么东西,竟没搅醒他。
白白的碱地硬光光的,坐上去像是坐在面板上。云飞想干点什么,一个人又能玩什么?四姐在多好,她总能想出玩的故事儿。城里哪有这样干净的地面呀!他舒舒服服坐着,瞧五哥睡得多香。是无聊还是舀水微微有了一些倦意,他也躺平身子,眼见地上一个小洞,有个红头小虫探出头来,旋即缩回去。
云飞盯着小洞许久,小虫仍没出来。大昌子一睁眼就看出云飞在干什么,他说:
“我能弄它出来,你信不?”
云飞知道大昌子道眼很多,他猜他朝洞里吹气,或者朝里灌水,或者用锹挖?
大昌子到水槽子底下阴影处拔一根嫩青草,剥掉老皮,剩下青黄的蕊儿。他将青草慢慢顺着洞竖下去,对云飞说:“我要是弄它上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
“摸一下你的屁股。”
“干嘛要……”云飞觉得蹊跷。
“就摸摸,没别的。”
摸屁股,同摸鼻子、脸、耳朵没什么不同。云飞对身体各部位一视同仁,摸就摸,没啥了不起。“行,弄不上虫来呢?”
“你摸我的。”
“我想知道放青点,你给我讲放青点。”
“拉勾。”大昌子伸出小手指,云飞同他拉勾,朝天、地各吐口唾沫。意思是谁要反悔就将那唾沫重新吃回嘴去。大昌子得意地笑笑,显然稳操胜券。他用手指轻轻捻了捻露在洞外那截青草,然后小心翼翼地抽丝一样朝上拔青草。
“呀,吊上来啦。”云飞见一只红头顶白胖胖的软体虫咬着青草,被拉出洞口。
虫吊上来了,大昌子说:“让我摸……”
“让人看见咋办?”云飞羞于将屁股露出来,尽管井沿旁空**无人,太阳眼睛还睁得大大的,让它看见……云飞寻遮挡,指着一堵矮墙说,“到那去吧。”
那堵矮墙让大昌子眼睛一亮。墙是干打垒老墙,它是本院扩张的见证,原始的院墙现已成院中的一隅,或者说是一个很少有人到的死角。今年春天,一个女人在此挑逗了他,他告别了处男,16岁的小男人,竟让挑逗他的人频频兴奋。
墙根儿下有两捆草,像是随便丢在那儿的,看不出有人坐过、压过它,和干草捆上发生浪漫的事件。
云飞事过后回忆到,大昌子的手像条蚯蚓,朝他的宽大处蠕动。于是他见到淡远的天空,鸟儿自由飞翔,悠长的哨音明亮……被抚摸的滋味,几年后他非常非常渴望,得到抚摸时他便以老墙根儿下草捆上大昌子抚摸做比较,或者说极力找回那年夏天的感觉。
老墙根儿那两捆草被二舅次日发现,他骂家人不会过日子,晒干后依然湛绿的谷莠草丢在这没人管,败家子呀。于是他便抱走喂了骆驼。
二舅一辈子粗心,很少费心思去想问题。在抱起草捆没走几步,一个锃亮的东西从草捆间滑落下来,他见到一枚榆树叶形钮扣,绿莹莹的夺目,显然是女人衣物上的东西。平日遇到一根秫秆都捡回家的二舅,没有拾起那枚钮扣,而是用脚心狠劲将它碾进土里。这里有个风俗,忌讳往家捡扣子。问题是二舅的头脑过于简单,他不去细想是谁丢了钮扣,为什么丢在草捆里,钮扣是怎样情形下掉落的,家里人有没有人穿此钮扣的衣服等等。
云飞注意到二舅妈近日很忙,院内的篱笆墙上,拴牲畜的木桩上,还有一根铁丝拉成的晒衣绳上,搭满被罩、褥单、枕巾。她洗这些东西不用洗衣粉和肥皂,是一种自制土碱。二舅妈说洗衣粉烧手又费钱,甸子有都是碱土,扫成堆弄回家,用铁锅一熬,结成了晶体——土碱。她还说在早的时候,村里人还自己熬盐吃,方法与熬碱一样。后来说吃这种盐缺碘得大粗脖子病,政府不让吃,才吃粒盐、面盐(精盐)。
二舅妈熬了半锅高粱米汤,往被单上抹,于是晒在绳子上的被单褥单便和干煎饼似的。她说这叫浆被,浆了的被盖着舒坦,下次又好洗涤。总之,这一切都让云飞感到新奇,乡下的生活同城里就是不一样,不一样的不是方式,而是方法。吃的穿的住的,和荒天野地的近似,随手在草甸子弄把野菜,洗一洗蘸酱吃;四表哥常在吃饭间从窗户跳到小菜园里,弄把葱叶、茴香、小白菜什么的,鲜灵吃在嘴里它还活着,云飞真担心它们在表哥的肚子里生根、发芽呢。
“舅妈,你洗这么多被子干嘛?”云飞终于忍不住问。
“过几天去放青点需要啊。”二舅妈说,“一个夏天,我得拆洗两三次被褥,他们往死里给你造贱,泥头泥脚就朝被窝钻。唉,我可没你妈享福哟,你的四个姐姐什么活都替她干了,我倒好,一窝小蛋子(男孩),得尿一把屎一把地伺候,挨累呀。”
“我妈说宁可吃苦遭罪,也还是要男孩,总说我姐她们丫头蛋子没用。”
“别看你爸你妈城里人,脑筋更旧。都什么社会啦,闺女小子都一样。”二舅妈手从搓衣板上挪开,甩了甩,用衣襟擦了擦,从耳朵上取下抽了半截掐灭的纸烟,点着后深吸两口吐出,吐出疲劳,也吐出沉重的一句话来,“孩子多啦,太操心。”
云飞只能用他稚嫩的心去理解、同情,在他眼里十分辛苦劳累的是二舅妈。二舅家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根本无法理解。事实上,二表嫂的风流**像一把刀子插在二舅妈心上,拔不掉,带着疼还流着血。家丑不可外扬,甚至连丈夫都不能告诉,那个竹筒倒豆子的直来直去的脾气,弄不好要坏事,好端端的一个家,恐怕要散伙……云飞见二舅妈脸上厚了不属于快乐的东西,他坐在她的身旁,用火绳二次点着舅妈已灭了的烟。尽管他使不好这种用艾蒿搓成盘成卷、晒干后代替火柴、打火机的东西,努力给二舅妈点烟。苦艾的香味缠绕着,二舅妈语重心长地说:“云飞啊,你长大千万别喝大酒,男人喝酒就废啦。”
云飞懂事地说长大一定不喝酒,他还想说爸爸喝酒妈说他中毒了,早晚死在酒上。
这时,二表嫂抱着孩子来啦,她问:“什么时候去放青点替换他们?”
二舅妈没抬头,说:“后天,我做完被。”
去放青点起了大早,黑古隆咚便离开村子。
“顶着露水走,凉快。早一点儿到地方,他们哥几个上午就可以赶到家。”二舅说。
云飞不会骑马,也没多余的马,他和大昌子共骑一峰骆驼。二舅的坐骑名叫雪里站,即枣红马生着四个白蹄,年龄上说它是十一、二岁的老马,好草细料饲养,它很健壮、精神,毛管发亮更显年轻。四表哥仍然像喝酒场面中那憨憨的不吭声,他人秋天碱草一样清癯。同主人相称的坐骑,皮毛很像干苣荬菜,它紧跟在二舅雪里站后面。
骆驼在云飞的想象中,它在沙漠里慢悠悠地走。此刻它快走如飞,驼铃快节奏地响着,雾很大,朦胧了星光,看不清走在最前面的二舅,只能寻觅马蹄叩打荒草刷刷声,两匹马和一峰骆驼有什么默契似的,准确无误地朝放青点走去。
放青点在爱音格尔草原水草最肥美的地方,两道马脊背一样的土岗对峙,形成一个宽三公里,长十多公里的草沟,名叫螳螂沟,村子人俗称它刀螂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没人说清楚,肯定不是沟的形状,即没有螳螂前脚的镰刀,也没有头的三角形。草丛中有很多刀螂也不是,反正老辈人叫了后人跟着叫。沟里茂盛羊草,又高又嫩;沟中间还有细细一条小水沟,清亮亮的,是地下渗出的水?或是雨水,终年不干涸。有草有水,牛羊就到了天堂。
大雾弥漫后是响晴[3]的天。蓝蓝的天空,淡云乳汁一样泼着,一只黑鹅鹂高亢地鸣啼——在为爱情歌唱。
“又是一个晒死人不偿命的暴天。”二舅说。
“我看到房子啦。”云飞发现土岗上的三角马架,“还有一只大黑狗。”
三角马架里钻出两个人来,是大表哥、二表哥,他俩跑过来牵马拉骆驼,用憨厚的笑欢迎表弟的到来。
“三儿呢?”二舅问。
“在沟里。”大表哥朝背后指了一下,补充一句道,“他住那头。”
真正的螳螂沟展现面前,沟的形状酷像柳树叶,草特别鲜绿,像一盆水仙,黑白花牛缀在其中花朵似的绽开。近处一头老牛悠闲地反刍早晨的太阳,三、两只黄肚囊小鸟在它宽厚背部跳跃,啄虫子吃。
“那鸟叫跟腚郎子。”大昌子说。
“跟腚——”
“老牛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跟屁虫似的。”大昌子说,“三哥又和羊顶架。”
沟的对面还有一个马架,三表哥正和一头老山羊玩耍,头顶头,像似顶架,大昌子喊:
“三哥!我和爸来换你们。”
“嗾!”三哥一声嗾狗,一条黑狗横穿沟过来,带着一身露水和夏季早熟的草籽。它亲昵扑倒大昌子,他说:
“别闹,黑子。”
他们玩闹一阵,大昌子便把狗拉在云飞面前。狗这动物也怪,它很短时间内便认识了云飞,和他老熟人、老朋友似的。他的手伸到黑子的鼻子和嘴巴前,它伸出舌头舔表示亲热、友好。云飞的手湿漉漉的,他和黑子可以和睦相处了。
替换放青像部队换防,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各自带上自己的行李,使用自己的交通工具——马;三哥骑的是一头大叫驴。往下,基地指挥官是二舅,他给全体人员分了工:四表哥同他住在一起,即土岗上的马架里。这里靠近一片柳条蒿丛,狼洞坨子就在蒿丛的后面,晚上或阴雨的恶劣天气,狼常出现。就是说狼通常从那里进螳螂沟祸害家畜。大昌子和云飞住沟对面的马架,那儿相对安全一些,马架对面是一马平川的草地,加之有凶猛的黑子相伴,晚上可放心地睡觉。
四哥的活重一些,他那黑黢的马驮他一天绕沟几周,看护沟里的牛羊;二舅还是土兽医,哪个牛啊羊啊病了,他要给扎扎针什么的。大昌子负责做饭,虽然带足炒米、黄油,烧开水冲一冲,即当茶又当饭。但是,那些腊肉和青菜还需熬炒。二舅的胃不好,消化不了奶油、炒米这类硬东西,因此还要给他煮稀烂的米饭。
“二舅,给我派个活儿干。”云飞见没自己的事,便找二舅,“我干点啥?”
“玩,你的任务就是玩。”二舅有时也很风趣,他说,“实在想干,陪二舅喝酒。”
云飞踮着脚,夸张一下身高。
“沟里有鱼,你去摸吧,咱们吃点酱小鱼也不错。”二舅说。
“我没摸过鱼。”
“我教你。”大昌子说,“刀螂沟里鲫鱼贼多,鳞白刺儿软。”
爱音格尔草原蕴藏女性一样温柔,全在夜晚林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月光下草原羞答答剥去外衣,裸出曲线优美的胴体,无数小虫鸣唱,一股清清的河水在沟底流淌,沙蛄子鱼发出火烧油脂一样吱吱叫声。
马架里没点灯,铺着乌拉草的地铺很暖和、干爽。蛐蛐儿叫着。月光从马架草帘门缝隙透进来,斑驳了两张眼睛闪动的脸。
“讲个瞎话吧。”云飞央求道,“四姐说你最能白唬。”
大昌子从不在乎别人怎样评价他,照他自己的说法:听兔子叫照样种黄豆。他说:“我给你讲个荤瞎话。”
荤故事素故事,云飞分不清楚,在空旷的原野上,听听故事是最有趣的事。
从前,一家三口人,闺女又傻又哑。一天,爹回到家见老婆不在,就问傻闺女:“你娘呢?”
傻闺女掀开衣服前襟,摸摸涨鼓鼓的**。
“噢,到南山去啦。”爹又问,“她到南山谁家去啦?”
傻闺女走到爹前,手突然伸进他的裤裆中,抓住那个东西。
“上大柱子家。”爹明白后继续问,“到大柱子家干什么?”
傻闺女解开自己的裤子,朝下身指指。
“小凤(缝)。大柱和小凤……”
傻闺女拽着爹的大柱子往自己下身挨,爹彻底明白了:南山大柱子和小凤结婚,老婆去喝喜酒……
在马架里那个夜晚,大昌子用身体解释了大柱子、小缝什么的。云飞在十三岁的这个夜晚,被一个男孩哄骗侵略了,开始他有些不情愿,大昌子说很好玩。
“我有点儿疼。”
“我慢一点儿。”大昌子在云飞背后温和了些,说,“第一次,以后就不疼啦。”……
倘若说云飞对性的最初认识是从草原马架里开始的,那么一开始便错了位。
张京进医院大门前,从包里取出那张报纸,确定就是这个医院,才走进去。从报道的文字分析,大学生受伤很重,应该在重症病房。怎样能打听到她,他颇犯寻思。
“张京!”忽然有人叫他。
张京见一个熟人奔他走过来,他招呼道:“刘医生。”
“来干什么?”刘医生问。他是住院处的医生,轮流出门诊。
“噢,”身旁有几个人,张京拉他到一边,说,“听说有一个大学生跳楼摔成重伤……”
刘医生的小眼睛突然睁大,说:“是不是你的?”
“不不,我们素不相识。”张京解释说,“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今天是我的班,还没交接呢。”刘医生说带他到医生办公室问一下,其实这也是个好办法。
医生办公室门前,张京等在外边,很快刘医生出来,说:“在I C U病房,我忙着交接班,不陪你去啦。噢,有事找我。”
“谢谢,忙你的。”张京走向重症病房时,思考有人问起,讲什么理由见这个学生?亲戚朋友?更不是刘医生想的女朋友,她是自己什么人,什么都不是的话,来探视有道理吗?
重症病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进入的,只留两个椭圆形窗口,一男一女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主动上前搭话道:
“您来看佳育?”
“哎,看佳育。”张京顺杆爬上去,问:“你们是同学?”
“是。”男同学说,“你是她的舅舅吧?”
佳育跳楼后,大部分时间处于昏迷状态,有那么短暂的清醒,微弱的声音呼唤一个人,舅舅。从小丧父丧母,舅舅把她抚养大。
“哦,我不是她舅舅。”张京承受不起沉重的称呼。
“那与她?”
“素不相识。”张京说。
“啊,我明白了,您是来捐款的。”女同学说,“媒体报道后,陆续有人来捐款。”
捐款,好主意。张京再次履杆儿爬,说自己正是来捐款的,当然想了解一下情况。
“前天夜里……”女同学介绍完事情的经过说,“佳育家在山沟,贞节观念很重……去报案嘛,强暴他的人被她咬伤面部,警察一抓一个着,寻什么短见啊。”
张京听完讲述如释重负,心踏实下去,这个女孩虽然和自己侵害的女大学生细节雷同,可以肯定不是她。时间相差两个多小时,她没咬伤自己。不是她,肯定不是这个叫佳育的女孩。
捐了三百元,张京身上只带这些钱。
“师傅,同志……”女同学拿着本子和笔追到医院大门口,“您的尊姓大名。”
“随便写一个吧。”张京说。
“那怎么行……”女同学认起真来,非要记下捐款者的名字,走不脱,张京胡乱编了一个名字。
夜晚三江城很湿润,槐树的气息残留着花期的余香,尽管落花已有一个多月。
佳育不是他要找的大学生,就是说她没出事。张京猜想下去,她也许没去报案,将羞辱深埋,成为一生的秘密,但不要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以致影响她的生活,那样自己将成为不可饶恕的罪人。
“主人,那家伙又来电话了!”手机的铃响,泥鳅把张京的二泉映月彩铃更换了,“喂,是我。”
“这么晚了还没下班?”泥鳅问。
“正朝回走呢。”张京说,不这样说泥鳅还要盘问。
“抓紧回来,我给你念小说。”泥鳅悦声道,像惬意地在游在水里。
“好吧。”张京答应道。
离公交车站点有些距离,张京路过一家小超市,进去买空气清新剂,厨房叫泥鳅弄得发腥,一个时期以来他老吃鱼,他说吃鱼健脑,吃鱼的日本小孩就别国的小孩聪明。淡水鱼还好,清蒸、红烧、炖啦焖的,味道很快散去,青鱼鲅鱼则不同了,一周两周腥味赖着不走,泥鳅又特爱吃青鱼。
“主人,那家伙又来电话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泥鳅。他问,“又有啥指示?”
“到家门口那个食杂店,卖几支蜜瓜冰奶上来。”泥鳅说,他对新鲜食物感兴趣,脆皮、奶棒什么的吃够啦,三江新出一种叫蜜瓜冰奶的雪糕,他黑(盯)上啦。
泥鳅做好了读他小说的准备,摆开架势,将吃饭用的桌子拽到客厅,放上一摞书稿和盏台灯,还有一只暖瓶和两只茶杯。
“你这是干什么?”张京进来问。
泥鳅接过蜜瓜冰奶,在张京脱鞋的工夫,将一支雪糕塞进嘴里,腾出手来帮张京拿包。
“我……”泥鳅咽下口雪糕,说,“瞧你看着费劲,今晚我给你念。”
泥鳅有朗读自己的作品的癖好,念到动情处竟能哭出声来。
“用不用预备手绢?”张京诙谐道。
“大概真得预备。”泥鳅有了鱼的痛苦表情,他说,“张总,你听听这章的题目,爱制造了一次永别。”
“你再说一遍。”
“爱制造了一次永别。”泥鳅说。
[1]鸟名
[2]鸟名
[3]东北话中响是某种情况达到最大最高的程度,例如响干、响晴、响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