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身份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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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紅著,地上紅得一片,大群的烏鴉來了,天空片片漆黑。母親、妹妹和齊老爺的身影在白花花的永定河那邊定著,我在河的這邊越走越遠。

等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我折進了高粱地,找到鐵路線,沿著鐵路線向西走。我不想去山西,我總結了失敗,我認為之所以沒有殺死桂皮,不是因為我魔怔,是因為我智慧和本領不足,我應該投入軍隊去學習,去千錘百煉,而不是躲起來治療什麽魔怔。

我決定尋找二十九軍。趙登禹死了,佟麟閣死了,王教官死了,四哥死了,但總還有活著的人,比如那個耍棍的班長。呂直說他們向西撤了,說明部隊還沒有垮,還堅持著,等喘過氣還會打回來的。

我的行李卷是一條薄被子,裏麵裹著一雙母親新做的鞋和幾件衣服,被角裏縫藏著兩塊銀圓。我的行李卷上麵摞著一個包袱,裏麵是三張油餅、一袋炒麵和一副碗筷。我能想象那樣的情景:一條狹窄的、時隱時現的、銀蛇般的鐵路線將高粱地割裂開,我單薄的身影沿著鐵路線越走越遠,如一縷孤魂最終與鐵路線融為一體。我就那樣離開了家鄉,再沒有回去。

我生長在鐵路邊,尋找二十九軍的步伐也不願離開鐵路,看著鐵路,我就不會感到那麽孤獨,火車的鳴叫和奔馳都會讓我激動,我想飛身扒上火車飛奔而去,又怕二十九軍就在不遠處。我耐著性子走,我祈禱,我熱愛的鐵路會給我帶來好運。枕木一條一條排在眼前,看久了,不但會使人眼暈,還會使腿虛軟。我一會兒在路基上走,一會兒在路基下走,野草、碎石羈絆著,有時候會掉了鞋。沒走多少路,鞋就變鬆了,越來越鬆,走這樣的路咋能不費鞋呢?在路上,我想象著找到了二十九軍的情景,想象著我跟著他們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悲壯景象,也正是這種想象支撐著我風餐露宿,饑寒交迫地西行。鐵路線上,有時候三兩天不見一個人影,有時候會碰到不少向西逃的難民,我驕傲地想,我不是他們,我是尋找戰鬥的英雄。如果說,我得過魔怔,我覺得這個時候才像得了魔怔,包袱裏能吃的東西都吃完了,餓極了,就到路邊的莊稼地裏找點吃的,高粱穗子、玉米棒、青豆子,都是我充饑的東西,我離家時身上帶了一盒火柴,鑽到大田深處,找點柴,點把火,烤點吃的,還是不難辦到的。鐵路線常從村莊旁經過,我借著討水喝打探打仗的消息,如果聽說哪裏打仗,我就離開鐵路往哪裏尋找,但都沒有找到活著的隊伍,看到的都是軍旗殘破,屍體遍野。有的地方血把土地泡軟了,腳踩過去,鞋都不好拔出來。這樣慘烈的戰場告訴我,打日本鬼子的不隻是二十九軍,好像整個中國軍隊都在跟日本鬼子幹,我為什麽隻想投二十九軍呢?凡是抗日的武裝,我都可以參加呀!我總是遲到,有一次我都聽到槍響了,就是差了那麽幾步,沒有追到,看來這仗打的都是速戰速決,等消息傳到我耳朵裏必然時過境遷了。我決定下了鐵路線到人多的地方找,部隊走到哪兒都要吃喝,總會有消息透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