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你父亲的经济来源,我们是坐吃山空。虽然住的是大杂院,住房、水、电灯也都要钱啊,家里的电灯你不用,院子里的公用电灯你也要交钱啊,院子里拉车的、修鞋的、打更的,依然说说笑笑,可最爱说笑的你奶奶早已笑不出来了,她那摆龙门阵的高嗓门从你父亲失踪那天起,就消失了。你奶奶的目光像院子里那盏忽明忽暗、飘忽不定、瓦数很低的灯光,落在没有丁点持家过日子经验,也同样惶惶不安的我身上。其实你奶奶很清楚,我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带着这一家人回娘家,我开始不愿意,可盘算再三,即使自己重回医院找到工作,也养不活一家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娘家也还是嫁出去的姑娘的退路。
这时的云阳乡已基本解放,国民党方面的政府和军队几乎没了影子,共产党方面的游击队、农会由地下转到了地上,活跃在四里八乡。这片红色的土地只等着解放军来接收。早年家里主事的你太姥姥已病故,你姥爷和舅舅在外面事业干得如火如荼。你现在的姥姥只比我大六岁,拉扯着弟弟妹妹好几个孩子住娘家,尚家大院大门紧锁已数日,而这个时候我拖家带口投奔娘家了。
我们在三原下了火车。你奶奶建议不要雇马车,先步行走着看看,我知道你奶奶这是想在路上碰见好心的马车夫捎上脚好省钱。我背着孩子,你奶奶和姑姑带着行李艰难地移步出了站,拐上了通往云阳乡的三旬公路。你奶奶和你姑姑肩上搭的、胳膊肘?的、手里拎的全是行李,远一点看过去,只见行李不见人,我背着孩子比较轻松,负责挡车,我是本地人,云阳乡到县城的马车比较多,也许会碰上熟人。我走一小段路站住回头望,看看有没有马车过来,赶马车的会不会是熟人。看到没有搭车的希望,再走上一小段路,再站住回头望。你奶奶和你姑姑低着头赶路,负重必快行,但这么多的行李又能让她们走多快呢?
有一辆胶皮轮子的马车过来了,我看到身披黑粗布褂子的姜令显抱着旱烟杆坐在车辕上,烟荷包吊在烟杆上晃悠着,显示出主人优哉乐哉的舒坦劲儿。近前了,我认出这车是我家的,那拉车的马也是我家里的,这套车接送过我多少回的,只是车把式不是长工李叔了。那马也认出了我,打起响鼻跟我打招呼,车从马路中间向我靠过来。我喜出望外,向马路中间走了一步,招手叫着“姜大哥”。你奶奶和你姑姑见状也往马路中间走,但姜令显打了那匹马一鞭,马车拖着尘土躲过一家老小的身体疾驰而去。这是怎么回事呢?你奶奶说,“惠,没关系,我们再拦,你姜大哥可能没注意到。”但我确定姜令显看见了我,也听见了我的喊声,但他却赶着马车飞驰而过了,像躲灾难一样。后来我们搭上了一个陌生人的马车。
这是我走了无数遍的回家的路,小时候跟家里人上三原县赶集,后来在三原县城上中学,再后来去西安城,来来回回,眼前都是熟悉的景色。村庄、田野、谁家坟头上的那棵大树,都是那样熟悉,但我心里的感觉是那样的陌生和冰冷,我感觉不是回家,是在投奔一个能有饭吃、能落脚的地方。目前的政治形势本来就让我对这样的投奔惶惶不安,姜令显赶着我家的马车却不搭理我,就更让我感觉不好了,尚家是显赫的名流,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冷遇,何况姜令显是从山东投奔尚家的远房亲戚,曾受惠于尚家。这一年多娘家发生了什么?马车过了泾惠桥,过了斜里赵的芦苇**,到大里村了,我的心越发慌起来。马车从村中间穿过,碰到了好几个熟人,“回来了?”“呃,回来了。”跟往常一样打招呼,但我还是感到了异样。过了大里村,就走在我娘家的土地上了。玉米已经收过了,黄豆也收过了,正在收的是红薯和萝卜、白菜之类的小秋,这个时候空旷起来的土地的景象是我非常熟悉的,让我感到陌生的是我家土地的地头上插着一连串的木牌,木牌上写着村里人的名字,这牌子叫地桩,这么说我家的地变成了木牌上这些人的了?这是土改了?
马车把我们送到了尚家堡大门前,你奶奶感动地急忙从行李里拿出一双你父亲的胶鞋送给了车把式。
这时候,西山山头的夕阳即将熄灭,天色已晚了,而尚家大院门上落着一把大锁。我看着这一家老小,眼泪在眼眶里转圈。
你奶奶说:别难过,过河脱鞋,上山打柴,到哪儿说哪儿的话,想想哪儿有破庙之类的地方能让我们先安下身?
一条狗跑过来,嗅了嗅我的脚,瞪眼看着一家老小,似乎明白了什么,对我摇摇尾巴,跑了。这是我家的大黄。大黄跑过木桥,在对面的田野里引来了一辆毛驴车来,赶车的是李叔。李叔招呼道:“是大姑娘回来啦?”村里的长辈们都把我叫大姑娘,平辈叫大姐,晚辈叫大姑。李叔看到这一家人的尴尬处境,怜惜地说:“如果要住长久了,先去城角窑住吧!银子家盖了新房,春天刚搬走。”
我犹豫不定,你奶奶对我说:“你这拖家带口的,还是独家过日子好,不要打扰娘家人了。”见我还是没吭声,你奶奶转身对李叔说:“她大爷,你说对吗?”
李叔说:“对,大姑娘,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娘家再好,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听到李叔的话,我感到脸上的血在流失,我说:“那就住城角窑吧!”
暮色中,大黄在前面撒着欢领路,李叔抓着驴笼头驱驴往前走,你奶奶抱着小槿坐在车帮上,我提着小皮箱,你姑姑背着书包跟在驴车后,走上了去城角窑的路。路面坑洼不平,颠得小槿哭起来,驴不满地回头打喷嚏,把发酸的口气喷给坐车的人,李叔骂了一句,“没良心的,不认识大姑娘了?这点力都不想出?”
我问李叔:“我看姜令显赶着我家的车,咋回事?”
李叔说:“这人啥德行你不知道?说是借车,其实根本就不想还了,他想先占下,怕分尚先生财产的时候分给了别人,你可能看见了,地都分了,白给,还有人挑肥拣瘦,乱占乱抢,没办法,最后是抓阄。你看吧,分尚先生家当的时候还有一乱。”
我“呃”了一声,再没有说话。
城角窑指的是在城墙西南角的两孔土窑,是你姥爷在此安家落户时打的,以后家里发达了盖了大院,就成了投奔到和村的人家的临时住处。窑前是一片用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两棵胳膊粗的枣树,树下放着一张粗糙的石桌。院外是一片空地,还有一口井。初来乍到的人家,有这些基本就能安身了。你姥爷可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女儿会落难到城角窑。你奶奶对城角窑很满意,多天来没有出现的大嗓门出现了,你奶奶大着嗓门说:这窑前没院墙好,看得远,一眼能望到庄稼地的那头。你奶奶指着西边的大渠岸问:那是条大渠吧?还有个大桥,大桥上的柳树多少年了,那么大?李叔说:那叫云惠渠,是尚先生号召修的,咱这都是云惠渠水浇地。你奶奶又问:那云惠渠的水哪儿来啊?李叔说:北面有条河,从河里引上来的。你奶奶又往南看着说:一眼就能看到那头的村,都叫什么村?李叔说:西边的叫城角村,东边的叫小李村。你奶奶又往东看:那是果园吧?李叔说:是尚先生的果园,穿过去就是咱的村,我就在村里住,是尚先生给盖的房。你奶奶说:惠常念叨你呢,她是坐你的车长大的,以后还要多仰仗你呢!我从窑里出来,让李叔回去休息。
你奶奶拿出你父亲的一件衬衣给李叔,李叔说这使不得,我说:落难了,没有啥好东西给李叔送,拿着吧!李叔拿上了,赶着驴车进了果园。果园里有一条通往村里的路,是曾经住在城角窑的人为方便踩出来的。
你奶奶颠着半解放的脚到了井边,探头往井里看,快乐地喊道:“惠,井里有水,能望见人影呢。”随后直起腰,望着空地说,“明年开春我就把这片地开出来种庄稼,无论走到哪儿,只要有水有地,就不怕了。”
总算安顿下来了。黑暗笼罩了大地。田野里枯干的气息迎面扑来。冰凉的风声缠绵在城墙上的野草和杂树上。狗的叫声在东边的村里。小李村谁家的驴 “啊吁吁,啊吁吁”叫着,声音穿过空旷的田野,有几分孤独和凄凉。我坐在石桌上,木雕一样望着看不见的夜色远方,心里对你父亲说:我把妈和妹妹带到我娘家了,你无论是死是活,都到我娘家找我们吧!
你姑姑像只猫一样偎在了我身边,说:“嫂子,我是不是不能上学了?妈说让我赶紧嫁人,家里好少一张嘴。”
我说:“让我缓过这口气,送你去县城上学。”
你姑姑高兴地一转身进窑里了。在母亲和哥哥的庇护下,你姑姑从来不知愁,家里现在落到什么地步好像一点感知都没有,以前没有跟着你奶奶挑剔过我,也没有说过我好,头脑里好像什么东西都不装。
你奶奶到了我娘家仿佛找到了归宿,有条有理地操起家过日子。看到土窑里亮起黄茸茸的灯光,看到一缕洁白的、孤独的炊烟从长满茅草的城墙顶上升起来,热辣辣的泪水从我眼睛里流出来,一个不知儿子死活、在儿媳妇娘家栖身的老人能这样踏实地过起日子,我那惶恐的心也安静下来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培英学校找工作。培英学校是我父亲创办的,我又有相当的文化水平,所以我很顺利地得到了教师职位,薪水是每月一斗麦子,半斗玉米。我做的第二件事是冲破你奶奶的阻力将你姑姑送到县城中学继续上学。此一时彼一时,你奶奶现在崇尚的不是文化,是粮食。你奶奶说:我们没有土地,吃什么?要出去拾,秋下来拾秋,麦子下来拾麦子,春夏秋要挖野菜,冬天要拾柴,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你奶奶想让你姑姑帮她干这些,我坚决不同意,除掉我继承了娘家崇尚知识的遗传外,我还想,你姑姑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能就这样完了。为了让你姑姑上学,我卖掉了自己私房唯一值钱的东西—— 一根金簪子,那金簪子是我死去的娘留给我的念想。
你奶奶首要做的是抓紧时间拾秋,趁田里还有可以充饥的东西可拾,抓紧拾回来,儿媳妇挣回来的粮食,大部分让女儿带到学校交了口粮,剩下的哪能够吃啊?出身贫苦的你奶奶知道,旷野里被丢弃的什么东西可以拾回来充粮食,什么东西可以晒干了储存起来过冬。你奶奶想到我娘家过日子就是这个原因,广阔肥沃的关中田野,可以长出多少能吃的东西啊!而米粮仓的人对粮食没有颗粒归仓的追求,总会丢掉一些粮食在田里。
深秋,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一片收获过的旷野。一个头顶蓝头巾的老妇人弯着腰在旷野中忙碌着。一匹马或马车从远处的马路上跑过来,马蹄发出清脆的声音。老妇人直起身来,阳光耀得她眯起了眼睛……上了年纪的和村人记得,尚先生的亲家母就是这样出现在他们的记忆里。到了农村,我才知道你奶奶有头疼病的病根,被旷野的野风吹得时间一长,头疼病犯了,你奶奶是有准备的,带回来一块蓝头巾。
你奶奶有时在玉米地里拾秋。深秋了,玉米秆早已挖倒,农民们想让它倒在地里干透了再拉回家烧柴,这正好让你奶奶拾秋。你奶奶知道,长得小的棒子有时候不会被收获人发现,藏在玉米秆里,风吹雨打也不一定会坏,剥开皮,里面照样是金灿灿的棒子。你奶奶有时在红苕地里拾秋,用小?头把那可能藏着小红苕的土刨开,拾红苕比拾玉米的好处是不会扑空,拾不到红苕可以拾到红苕根,拾不到粗根可以拾到细根,还有红苕秧,都可以晒干储藏起来慢慢吃。所以,拾红苕你奶奶总是满载而归的,笼的底下是红苕,上面是根,再上面是秧,一直到笼襻上,塞得满满的。你奶奶去萝卜地、白菜地拾秋也是一样,萝卜缨子、白菜帮子、白菜根都拾回来。窑前的院子晒起了黄的玉米棒、红的红苕秧、白的白菜帮,虽说那些东西又小又丑不成样子,但给荒凉的城角下增添了过日子人家的气象,让人看着踏实。
其实,你奶奶并不是一心一意想在这里生活,无论在旷野里还是在城角窑忙碌,耳朵不忘记倾听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她幻想着那马蹄声跟自己儿子有关系,这是你奶奶想到云阳乡的另一个理由,儿子一旦还活着,会找我们的,在西安城找不到,就会找到这里来。如果儿子回来了,她就带一家回河北老家去,尽管那里地无一垄房无一间,但那里是自己的家乡啊!你奶奶想回河北家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在这里受欺负。农村人欺生,你奶奶是知道的,但是她以为有亲家这个大神,小鬼不敢招惹,可她忽视了这是一块红色的土地,她们的到来无异于给这红色土地上掉了一滴墨汁。她受人攻击的首先是她的乡音,无论她是走在路上,还是在田野里,总有这样的话传进她耳朵,“你撇洋腔是啥意思?显你是城里人?城里人不要到我们乡下来啊!”于是,你奶奶努力学习陕西关中话,一个老太太要改变乡音,可以想象那说出来的话是怎么样的南腔北调。你奶奶的陕西话在村里流传出好多笑话,小孩子见了你奶奶就学羊叫,原因是陕西人把“妈”的音发成“麻”,你奶奶把“妈”发成了羊叫声。村里有一个男青年生着一双羊一样滚圆外凸的金色眼睛,绰号羊眼。有一次,你奶奶从红苕地回来被他拦住了。羊眼瞪着眼问:“你是谁啊?到我们这儿拾东西。”羊眼把你奶奶的笼夺过去,把东西倒在地上,见都是些猪羊都不吃的红苕根和秧,不甘心,用脚尖扒拉来扒拉去,终于见着了几只手指粗的小红苕,便用脚尖挑出来,一个一个碾烂半截,然后扬长而去。
这天晚上,羊眼的娘端着一盘蒸好的红苕来了,大骂羊眼不是东西。羊眼娘说:要不是尚先生收留我们一家,我们还不知在哪里要饭呢。让你奶奶不要跟个吃屎的娃生气。你奶奶感动得落了泪,看到羊眼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便把自己一条七成新的裤子送给了羊眼娘。你奶奶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给羊眼娘的一条裤子让清冷的城角窑热闹起来,有人端着一碗面粉,有人提着一串玉米,有人带来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我不让你奶奶给他们东西,你奶奶怕得罪人,也想得到人家带来的东西,就偷偷地送,最后,你奶奶几乎没有了自己换洗穿的衣服,如果不是我硬把你奶奶手上的银戒指摘下来藏好,恐怕你奶奶也送人了。我后来才知道,你奶奶怕得罪这些人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怕这些人煽惑我赶她回河北老家。最早得到她好处的羊眼娘对她说:已经有人给惠耳朵吹风了,吹这风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真心关心惠前途的,惠才二十三岁,赶走了你们娘俩拖油瓶,与国民党反动派彻底脱离关系,好嫁人;一种是怕你们在这儿要分我们的地,现在的地只是临时大概分了先种着,等解放了要细分。你奶奶害怕极了,如果我被这风吹动了,她不但会失去立足之地,还会失去孙女,没有了儿子,孙女就是她的**。还有,如果儿子还活着,儿子找来了,媳妇和女儿却成了别人的,让儿子怎么受得了?儿媳妇在儿子心里的位置她是知道的。你奶奶知道我心软善良,便唆使小槿哭着对我说:不要赶我奶奶走,我不要新爸爸。我让你奶奶放心,可你奶奶还是唆使小槿这样缠我哭闹。这让我心烦。令我心烦的还有你奶奶的媚脸,看我回来了,赶紧接过包,帮忙脱外衣,然后打洗脸水。吃饭的时候,你奶奶老盯着我的碗,等着给我盛饭。我不让你奶奶这样子,你奶奶还是这样子。尽管你奶奶这一套惹我烦,但很有用,看到你奶奶这样可怜,我就是有那想法也不忍心。
地里实在没有秋可拾了,你奶奶开始拾柴。要让一家人过好冬天,有吃的还要有烧的。麦田里遗落的棉花秆,玉米田里的玉米根,还有路边沟渠岸的干枯的茅草,都是你奶奶揽进城角窑的宝物。你奶奶总是挎着一个大老笼,拿着竹筢子和一条绳子出去,回来的时候远远地你看不见人,看见的是一大捆柴草在蹒跚地移过来,渐渐地你才看清了驮着柴草弯曲着走过来的人。要不是看见蓝头巾和半解放的脚,我不大敢认出那是年过六十的老婆婆,甚至认不出那是个女人,那不是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老女人能背负的重量和体积。你奶奶把柴压至笼襻上,还要再往笼襻上放一捆柴,她的头与地面平行着,脖子探出很长,双手从脖子一侧拉住背后捆柴的绳子,这样能减轻绳子勒肩头的疼。我让你奶奶少背点,你奶奶答应着,但下一次还是这样。你奶奶的背驼了,腰弯了,一个硬朗挺直的老太太,转眼就弯成了干虾米。
冬天来了的时候,我看见羊眼娘穿的皮袄有些眼熟,问你奶奶,果然,你奶奶把自己都舍不得穿的皮袄送出去了。你奶奶说:我晒皮袄的时候羊眼娘看见了,说要借穿几天,是人家治住了那些追着我学羊叫的小孩,我怎么能不借呢?
我知道你奶奶受欺负,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我知道自己是多么虚张声势地保持着尚家大小姐的风范,也只有我知道那尚家大小姐的风范是多么脆弱,我的处境是多么虚伪而难堪。我曾经不仅是尚家大小姐,而且是这十里八乡的名人,第一次是还在培英学校上学的时候,自作主张,带领宣传队,步行三十多里路到淳化县的国军驻地演出宣传共产党的节目,国军看是一群小孩子,管了一顿猪肉臊子面,用卡车送了回来,这件事被当作一个笑话在充满花香的田野里广传。那时候在人们的眼里我是一个**飞扬,对政治充满了热爱,好出风头的疯丫头。第二次就是给朱德献花,父亲与朱德并排坐在主席台上,女儿献花,尚家那时候真是好风光。第三次是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因为这太出人意料了,尚先生的女儿、一个从小追随共产党的女子怎么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尚先生怎么会同意?直到现在,好多人都不明白。
现在,尚家大小姐显然是落难了,可以想象,人们可以演绎出多少千奇百怪的尚家大小姐落难记。这些落难记在深秋的风里,穿过张家的屋檐李家的树梢,啊啊呀呀地从村庄的上空飞向四面八方。还有那些目光,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有躲躲闪闪的目光,就是迎面碰见的人目光也是躲躲闪闪的,脸上的笑容像豆腐渣,不一会儿就会从脸上掉在地上,露出的面孔无论是惋惜的,还是冷淡的,绝没有了以往亲热的、欣赏的表情。我很想逃离,想带着这一家人到别的地方去,可天下之大,哪里有我落脚的地方?我只能把笑容调解得淡淡的,不亢不卑,跟往常一样打招呼或拉几句家常。我依然用火夹子卷头发,依然把眉毛修得如弯月,依然穿旗袍高跟鞋,尽管高低不平的路几次让我差点崴了脚。保持尚家大小姐的风范,在这点上出身贫寒的你奶奶与出身名门的我思想高度统一,你奶奶每天晚上都要把我第二天穿的旗袍放在桌子上,用烧热的大瓷碗压得平展展。
我尽管衣冠光鲜,尽管没丢尚家大小姐的风范,但是,眼神里的哀伤和神情里的凄苦是掩盖不住的,于是,就有好心人给我建议把那娘俩赶回老家去,自己带着孩子重新嫁人,重新开始新生活。但是,无论这些人怎么给我说,我从来没有动过要赶走你奶奶和你姑姑的念头,老人没有了儿子,老家也没有亲人,赶她们走我做不出来。同时我觉得,我们吃的虽然跟过去我家牲口吃的精料差不多,住的是破窑洞,但是,我回到家里,有老人和孩子迎上来,坐上热炕头给孩子讲故事,这样的家我是舍不得毁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