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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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天下是谁的,土地归谁所有,春天还是按照她万古不变的脚步来到了云阳乡这片红色的土地。麦田照样返青,小草照样发芽,杨树、榆树、柳树照样生出清香的嫩叶。画眉、喜鹊、长尾巴佬照样像每年春天一样绕着城墙上的树枝高声欢叫。只有人,没有像往年一样用钉耙梳理睡了一冬天的麦田,没有像往年一样用架子车将沤了一冬天的肥拉到待播的空地里去。这个春天,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事情不是春播,而是解放。云阳乡要解放喽,尽管这是没有悬念的预期,人们还是为即将到来的解放军而欣喜忙碌。

解放军要到来的消息是你姥爷和你舅舅从照金带回来的。他们父子一回来,便领导起他们的组织准备迎接解放军。他们要在解放军到来之前安排好吃住,搭好开欢迎会的台子,组织好夹道欢迎的群众,街头巷尾张贴标语也是必须要做的。培英学校的师生每日操练呼口号、摇花朵。云阳乡整个沉浸在一种特殊的节日气氛之中。

解放军要到来的前一天,尽管已经家喻户晓,你舅舅还是骑着自行车,挥着小红旗,向沿途的村庄传播这个消息。

你舅舅骑车穿过城角村,挥着手中的小红旗喊,“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解放军于明日上午太阳升到屋顶时过清峪河大坝,大家要提前到达大桥西侧划定地点欢迎,不要乱站。”

你舅舅骑车穿过小李村,挥着手中的小红旗喊,“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解放军于明日上午太阳升到屋顶时过清峪河大坝,大家要提前到达大桥南侧划定地点欢迎,不要乱站。”

你舅舅骑车穿过大里村,挥着手中的小红旗喊,“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解放军于明日上午太阳升到屋顶时过清峪河大坝,大家要提前到达大桥东侧划定地点欢迎,不要乱站。”

你舅舅手中的小红旗是纸糊的,挥到第二个村就剩一光杆了,这并不影响什么,你舅舅挥着光杆照样将这一人们都早已铭记在心的消息再传播了一遍。

我和你舅舅兄妹俩性格在骨子里很相近,处事风格却大不一样,你舅舅是高调的热情粗放,我是低调的宁静细致。在你舅舅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的时候,我在培英学校教室里带着几个手巧的女学生做花。做花我是行家里手,以前,云阳乡大凡庆典之类需要的花基本出自培英学校师生之手,这不仅是因为学校的赵老师是做花的行家里手,还因为学校种有常青植物冬青,可就地取材做花枝,还有用不完的红纸。为什么有用不完的红纸?因为培英学校是云阳乡文化人集中的地方,是革命传单、标语、横幅、革命歌曲的集散地。做花的技巧是我的班主任赵老师传授的,我们做的花有的戴在了八路军的胸前,有的挂在大会的横幅上,献给朱德的花束是赵老师亲手做的。现在我是老师,我带着学生给解放军做花,我承接着赵老师的经验,带着学生一起做给大会上挂的大红花和给解放军战士戴的小红花,做完了就放学生回家了。我亲手要做的是明天要献给在主席台上讲话的解放军首长的花束,花要全方位立体呈半开状态,要结结实实固定在冬青枝上,千万不能当学生捧着花献上去的时候,花朵掉下来,所以我要静下心来亲自做,除了对质量要让自己放心以外,还有一份崇敬英雄的情绪。

明媚的春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我手上。我的手指早已被纸染红了,手背上有水痕,那是我控制不住掉下的泪滴。做花是不能哭的,泪水掉在红纸上,纸上会留下白色的污渍。开始没小心,掉在了一朵花上,我只好将那朵花摘下来重新做。但是,我又控制不住泪水,便小心着,让泪水滴在手背上。我一边做着花,一边悄悄地哭,如果是从前,该多好啊,我会像你舅舅们一样兴高采烈地迎接云阳乡的解放,迎接解放军。从前,我做花的时候是那样的心花怒放,想到我亲手做的花献给了做着我向往的事业的人,心中充满快乐和幸福。现在,我心中充满酸楚和悲伤,我不是不希望云阳乡解放,那是我父兄的向往,也是我自己的向往。也不是后悔自己嫁错了人,你父亲在我心中的地位从来没有因为政治压力和生活困境而动摇过。我真是说不清楚,为什么泪水止不住。当我想到我亲手做的这束花将非常风光地落在一位解放军首长的怀抱中,又有一种熟悉的幸福感。花束终于做好了,我把它插在装了大半瓶凉水的热水瓶里,摇了摇,质量没有问题,我转着圈检查了一遍,朵朵都做得很精致,分布得也恰是地方,我这才放了心。

解放军要到来的这天早晨,你奶奶早早起来打扮我,用火钳子把头发夹得蓬松略带波浪,似随意而确是非常用心地提起来,用普通卡子卡在耳朵上方。你奶奶在齐家是伺候过齐家少奶奶和小姐的,对打扮女人这方面的品位和技巧是不容我质疑的。我说:这是带着学生欢迎解放军,又不是登台演戏。你奶奶说:你不想想,带学生的老师是最显眼的,四里八乡都聚堆儿,你是尚先生的女儿,曾经是出了名的凤凰,如今凤凰落架了,落架的凤凰是个啥样子?大伙宁愿不看解放军都要看你。

你奶奶说得没错,当我带着学生走向规定地点的时候,就发现早到的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了我身上,稍远一点的悄悄一个指给一个。我微微笑着,与认识的人主动打招呼。

解放军终于来了,浩浩****跨过清峪河大坝,沿着云惠渠岸大路开过来。首长们骑马走在中间,两边是举着红旗的士兵,马和人都是那样的雄赳赳,气昂昂,昂首阔步。前些天,你给我看你用手机拍摄的照金纪念馆二楼《陕甘边革命英雄纪念展》中一幅描绘八路军从西北革命根据地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阵势的油画,我联想到了解放军从照金开来进入云阳乡的那种阵势,那种阵势是锐不可挡,气贯长虹。宋北辰就是画正中那个挥鞭策马的军官的样子,你可以再好好去看一看那张油画。

大概是北边山里气温低,解放军还穿着棉衣,长途行军和这里气温变高,解放军脸上淌着汗,有的帽檐都被汗水浸透了。从黄土高原而来,解放军的肩上、帽子上、半截裤子都落满黄土,大概是由于用手在脸上抹过汗的缘故,很多人脸上都抹得跟大花猫似的,引得有人偷偷地捂着嘴笑。

大部队迎面过来,黄土也飞扬而来。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你舅舅骑着自行车,手里换上了用红绸子做的小红旗,沿路来回跑着,带领群众欢呼。我带着一群学生,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当然要表现得出色。学生们个个用红纸染了脸蛋,跟着我整齐有素地挥动手里的大红花,喊着欢迎。骑马走在最前面正中的一位解放军首长对我笑了笑,也许是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也许是他的笑含义模糊或丰富,让周围的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我顿时感到自己喊欢迎的声音有些僵硬了。这位解放军首长是个瘦高挑,穿着宽大的老羊皮大氅,可能是受不了热,皮大氅大敞着,领子上的羊毛和大氅里面露出的羊毛随风翻卷。他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但从他所处队伍的位置判断他应该是这支队伍的最高长官。

我审视自己,我特别吗?那天我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夹布旗袍,套了一件青色坎肩,夹在还有些冬天色调的人群中,确实有些太清素了。

是的,我猜得没错,在稍后的欢迎会上,这位解放军首长坐在中间的位置,一边是你姥爷,一边是县长卫民生。解放军首长已经脱掉了皮大氅,换上了单军装,脸和头发也洗干净了,头发浓黑,眼睛明亮,看上去非常精干年轻,他臂上箍着一个写着“云阳乡军管会”的红袖标。欢迎大会由泾阳县县长卫民生主持, 他家在小李村,是你姥爷培养出来的,我们从小就是同学。卫民生向各位父老乡亲介绍说,他身边的这位首长是解放云阳乡的解放军四十七师师长宋北辰,现在云阳乡由军管会接管,宋师长是军管会主任,是今后云阳乡的最高长官。我抱着那束要献给这位师长的花,坐在学生当中,花是让一个漂亮女生献的,我怕学生弄坏了,自己先抱着。我望着主席台,走了一会儿神,想到八路军一一五师开誓师会的情景,也是在这个地方,我父亲也是这样坐在主席台上,宋北辰坐的地方坐着朱德,我也是这样抱着花坐在台下,那时候我是一个有志加入共产党的少女,对照金充满向往。现在,我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太太,失去了去照金的资格,那时候看到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感到亲切,现在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我周围有些**,坐在身边那个等待献花的女学生对我说:“快,尚老师,是让你献花哩。”我诧异地抬头看台上的卫民生,卫民生向我投来肯定式示意。我抱着花站起来。

会场哗然。

你姥爷在台上、你舅舅在台下带头鼓起掌。然后,会场响起一片掌声。

让一个逃跑的国民党反动派的太太给解放云阳乡的解放军首长献花?多亏解放军首长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否则献花会当场被拒!我也是事后才感到了心惊肉跳。这是大会主持人卫民生一时心血**,自作主张宣布由培英学校尚惠老师上台给解放军首长献花的,一旦宣布,覆水难收,所以,老狐狸尚先生带头鼓起掌,小狐狸尚致在台下鼓掌,赶紧让这件事过去,不要让解放军首长发觉不正常,造成不可收拾的场面。事后卫民生对我的坦言说:你以前给朱德献过花,给宋北辰献花是抬举宋北辰,有啥不合适的?而他对你姥爷说:看到惠这样,我心里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我想通过这件事让那些长狗眼的人看看,惠还是惠,还是人尖尖、油花花。

我很感动,但我不希望卫民生因为我政治前途受影响,我现在是一个会给别人带来晦气的女人,我对卫民生说:以后不敢这样意气用事,离我远点,不然你会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