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大会的阴霾消散后,关中平原迎来了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夏收。学校也放忙假了。这是你奶奶盼望已久的季节,你奶奶带着小槿早出晚归,小槿屁股后面兜着一个棉帘子,可以自己坐在地上玩。自从公审大会后,你奶奶不让小槿离开自己视线半步,仿佛有人四面埋伏要伺机抢她孙女,对这种病态,我没有办法救治,也就由着她了。你奶奶不让我拾麦穗,你奶奶说:你在家做好饭就好了,在大太阳底下晒黑了,北辰回来该怪我了。实际上你奶奶是心里紧张,怕我晒黑了宋北辰看不上我了。
你奶奶忙着拾麦穗也不会忘记倾听远方的声音,直起腰向远方瞭望。你奶奶对我说,有几次她看见宋北辰回来了,他还骑着那匹白马,比以前更瘦了,风吹起军装跟翅膀一样。你奶奶忧心地说:是不是北辰出事了,是魂跑回来找我们啊?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呢?是不是得到北辰不好的信了?我亲儿子都没了,还有什么顶不住?你告诉我。我笑笑说:尚致见到北辰了,刚解放,啥都是军管,忙,会回来的。
有一天,宋北辰真的像你奶奶的幻觉那样,骑着马飞奔而来了。在地里忙碌的和村人看见了,喊你奶奶,你奶奶早看见了,你奶奶丢下孙女,踩着麦茬子边跑边喊北辰,但半解放的脚让她身体翩翩起舞,欲速则不达。宋北辰勒住马,向喊声传来的方向瞭望,然后放马向麦茬地跑过来。
人们放下手里的活,看到宋师长把你奶奶抱上马,然后牵着马,找到你奶奶丢下的筐子和孩子。
这时我一个学生飞快地跑出麦茬地,跑过木桥,边跑边喊:尚老师,宋师长回来了。我听到学生的喊声,急急忙忙锁了窑门,躲到城墙上了。我站在城墙上的一棵树后,看到你奶奶搂着孩子骑在马上,宋北辰一手牵马,一手提着盛满麦穗的筐子,向城角窑走来。到了窑前,宋北辰把筐子放下,先把孩子抱下来放到石桌上,再把你奶奶抱下来,你奶奶有些扭扭捏捏。你奶奶是个大骨架,但宋北辰长胳膊长腿,一点也不费劲。
我看到,宋北辰把马拴好,提着桶到井上绞水,你奶奶抱起小槿,把手卷成喇叭,对着村庄那边喊起来:惠,惠,看谁回来了?北辰回来了。你奶奶的声音充满喜悦,你奶奶一半是呼唤我,一半是喊给村里人听的。我靠在树上,双手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我只让自己哭了一小会儿,擦干眼泪,平静了一下,踩着杂草,从城墙上走到城墙北端,下了城墙,到学校拿了一本书,然后走到回家的路上。
月光如水,水冰凉。我记不清我是怎么与这个跑了一百多里路,怀着火热爱情的人微笑着吃完晚饭的,我记得我们像亲密情侣一样走在月亮下的时候,那月光如水,冰凉刺骨,我越想对他说分手的时候,感觉越寒冷。
其实,那个夜晚很美丽温馨的,比我跟宋北辰第一次约会的那个日月同辉的夜晚还美丽温馨。天空是明亮的,白色的云朵像白色牡丹花盛开在湛蓝的夜空。城墙上和农家院落里的枣树正在开花,淡淡的清香随着晚风飘散,果园东边的村庄飘来一阵阵因丰收而传来的喜悦戏文。田野里弥漫着新麦茬甜丝丝的味道。
“这样的夜晚多好啊,跟我打仗时梦想的一样,有月光,有花香,身边有一个心爱的女人。走了那么多艰苦的路,打了那么多仗,好像就是为了实现这样一个梦,你说我的思想是不是落后了?不是我一个人,我和战友一起聊,都有同感,战争胜利了,思想却落后了,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你怎么不说话?
“哪儿不舒服吗?你脸色不好,饭也吃得少。”
我摇摇头。
“你怎么好像哭了?”宋北辰停下了脚。
“没有,没有。”
我继续向前走,过了木桥,宋北辰追上来,我们肩并肩向大桥那边走。
“我觉得我不配做你的……老婆,我的问题比较多,你应该找一个社会关系各方面简单的女孩,得来今天的生活不易,不能因为我……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你怎么又谈这些了?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一个机会,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把你父亲回来的事告诉他,将我的决定告诉他。但是,我不忍心当头给他火热的心上泼一盆凉水。于是,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事,都挺好的。
月光下的大桥和柳树是一幅铅笔素描画,夜行的马车在画里发出清脆的行进声。我想,等上了大桥吧,坐在大桥上慢慢给他讲,比较平稳一些。
我们上了大桥,在桥槛上坐下了。
宋北辰说:“这里真好,风大,凉快。”
我说:“是啊。”
“还有些浪漫,怪不得老戏里面约会总在桥上。”
“是啊。”
“我这个当兵的也讲起浪漫了,你不会笑我吧?”
“不会。”
“呃,我给你买了,”宋北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德懋功的水晶饼。”
我没有接,垂着头。
宋北辰把纸包打开,放在桥槛上,表功似的说:“一点皮都没有蹭掉,一路上我都像保护心肝一样保护着呢!你看啊!”
一块圆圆的洁白的点心放在两张叠起来的褐色油麻纸中间,熠熠地闪着月亮的光辉,我笑了笑,“很漂亮。”
宋北辰小心翼翼的双手连纸捧起来递在我面前,“吃吧,我看你饭吃得很少。”
我双手接过来,两眼水汪汪地看着宋北辰,宋北辰说:“我给大娘和孩子都买了,怕大娘咬不动,买的是桃酥饼,给孩子买的是糖豆。这是专给你买的,吃吧。” 宋北辰理解错了我的眼神。
如果不是一块,是几块,我可能都没有这样感动和难过,宋北辰是没有钱啊,解放军穷,给了我两块银圆之后,给你奶奶和大姐买了桃酥和糖豆之后,恐怕就只剩下给我买一块水晶饼的钱了,这块水晶饼没有蹭掉一点皮,可见他把它看得多么珍贵。我装着闻水晶饼的香味,悄悄用麻纸角擦眼泪,我在城墙上就下决心,不哭,不能让宋北辰看见我心里难过。
“真香啊!”
“那就快吃吧!”
我咬了一小口,将水晶饼捧到宋北辰嘴边。宋北辰把嘴躲开,我固执地非让他吃,他没办法咬了一小点。我们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相互看看,笑了。我咬了一点,又送到宋北辰嘴边,宋北辰又咬了一点。
这情景犹如我和你父亲吃巧克力时的情景,那时是甜蜜爱情的开始,现在却是与另一个男人的结束,而对面的男人还蒙在鼓里,他脸上还发出那样甜蜜的微笑!这愈加让我的心发酸。
吃完了水晶饼,默默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从宋北辰眼睛里发出的光芒看,我知道他心里热切地期待着什么,我不能在他要拥抱我的时候,推开他说,我们分手吧。那就放在路上说吧,活动着身体的时候,可能承受打击的痛苦能分散一些,让北辰再多笑一会儿吧!
“我们再走走。”我说。宋北辰有些不愿意,看我已经起身,也只好随了我。我们沿着大渠岸向北走,这是让我投入宋北辰怀抱的那段路。
月光下的嵯峨少了日光下的沟沟坎坎,黛色更纯净,更像一位丰腴的睡美人,那条山路闪烁着洁白的月光,更像美人脖子上挂的珍珠项链。宋北辰望着那条小路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在西安城碰上照金那边医院的首长了,我介绍了你的情况,首长高兴极了,要知道那医院里正缺少正经学习过的护士,首长夸我给解放军招揽了一个人才。不久,不久啊,等我忙完了西安的事情,我带着你沿着这条路去照金。让你穿着军装跟我结婚,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这个承诺就要变成现实了,高兴吗?”
我低下了头,不再看那条路。
“你这样,不会是不想去了吧?我看大娘很支持啊,都给你准备行李了。我向大娘保证,等我们安顿好了,就接她们去,我看大娘是一个很能吃苦的人。”
我停下脚步,张了张嘴,可什么也没说出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对等待着我说话的宋北辰说,“回去吧!”然后我独自快步向回走。
宋北辰几大步跨到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宋北辰有些生气了。
“宋北辰,”我咬了咬牙,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但我听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这是个隐形人,只听见声音不见人,隐形人说:“为什么这么多天没有你的消息?”
“你是生我气了?”宋北辰笑了,刮了我一下鼻子,“小心眼!解放了西安城的第二天,我就到华山剿匪了,打起仗来没有心思给你捎信,也没有碰上能给你捎信的人,这一点怪我,我刚才给大娘说过了。”
去华山剿匪了?我抓住了宋北辰的衣角,担心地问,“没有伤着吧?”
“没有。还是比较顺利的。”
我像你奶奶那样,拉扯着宋北辰的衣角,又抬起手抚摸宋北辰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布胸章,宋北辰不知道这是分手的预兆,两手抱住了我的腰。这时隐形人附在我耳边,对我说,“赶紧对他说吧,不能再拖了。”
“北辰,松开手,听我说,庄平还活着,他回来了。”隐形人大概等不及我,自己对宋北辰说了,声音僵硬,没有丝毫感情。
宋北辰瘦长的脸抽搐了几下,僵住了。
“庄平还活着。”隐形人说。
“大娘不知道?”宋北辰的声音也变得像隐形人的声音,僵硬,没有了丝毫感情。
“不知道。我没有给她说。” 隐形人说。
“为什么?”
“庄平到了西安城又失踪了,没法给老人交代,哦,对了,他不是庄平,是庄铭……”此后我听到那个隐形人的声音就像要断水的河流,一会儿有一会儿无地给宋北辰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
隐形人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浑身哆嗦得像筛糠,只知道自己将要被冻死了。
宋北辰脱下军上衣给我披上,又给我紧了紧领口,让他的军上衣跟斗篷一样把我围住。一股生机勃勃的男人气息沁人肺腑,这是我要永别了的珍贵的气息,我像一只极力要把喙插入胸羽里的鸟,勾起头竭力吮吸着。但宋北辰不让我吮吸,两只大手夹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把脸抬起来,对着他的脸。我看到他眼睛里刚才还闪烁的光辉没有了,眼睛如熄灭的油灯,黑洞洞的,他的白色衬衣在月光下显得更白,把脸衬托得愈发黑。我感觉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但不是因为冷,相反是因为热,他是在克制着某种炙热的情绪冲动,维护着坚硬的外壳,否则,那情绪可能会像火山爆发时的岩浆,一发不可收拾。他这种痛苦的控制,实在让我恐惧,我抖得更厉害了。
过了很长时间,也许是一会儿,我听到了宋北辰平静的声音。宋北辰说:“惠,听我说,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糟糕,我回到西安城,就去找尚先生,我们一起努力,会有一个好结果的。”顿了顿,他又说,“平心而论,国军是为这个民族付出了血本的,庄平……不,是庄铭,庄铭也是个好军人,对我们没有血债,对我们党还做过贡献,我曾经受过重伤,九死一生,也许我能活到今天就是靠庄平冒着生命危险从上海运回来的药挽救的,如今庄铭落到这样的下场,是不公平的。”
听了这话,我眼睛里的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滴,滴滴答答,淅淅沥沥,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站在城墙上下的不哭的决心。宋北辰两只大手捧着我的脸,用拇指抹着我的泪花,声音有几分哽咽,“我实在……实在舍不得你继续过这样的生活……但是,我不能夺掉庄铭这最后一点希望。惠,我是男人,还是让我说出这一句话吧!我们分手,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这句在我的想象中会给我造成如刀割的疼痛的一句话,真的被说出来后,却感觉不到了疼痛。我仰起头,看到了洁白的云朵和刺目的月光,然后看见了宋北辰那棱角分明的瘦长脸,那坚毅的双唇,高挺的鼻梁,他的眼睛变得湛蓝,如深深的湖,充满悲凉,我知道的,他的悲凉除了为自己,更多的是为了我。我的眼泪更多了,他的拇指抹不过来了,他放下我的脸,撩起裹在我身上的军衣袖子,给我擦眼泪,他说:“给你说过的,这样哭会把眼睛哭坏的,不要哭了。放心吧,我会找到一个好姑娘的。”
他的意思是我在为他哭,他是明白我的,那种被刀割般的痛苦,这时才突然袭击了我。
宋北辰走的时候不愿意打扰你奶奶,悄悄牵了马,我把他送过木桥到大路边上。我踮着脚把军装给他穿上,一粒一粒扣好扣子,拉平展,那情景像一个送儿出征的母亲。
宋北辰上了马,看了看我,又斜着身子伸手抹掉了我挂在眼角的泪珠,“以后不要再哭了,哭没有用,只会伤害眼睛,要相信这样的混乱会很快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走了。” 这是宋北辰给我说的最后一段话。
月光忧愁郁悒,月光晶莹寒凉,月光像光滑洁白的丝绸从天而降,田野、村庄、伸向远方的路都披上了这样的丝绸。宋北辰策马扬鞭的身影将这样的丝绸撕开一道口子,这口子渐渐缩小,最后缩成一条缝隙,这缝隙顷刻间又被月光弥合了。
从此一别,再未相见。
你奶奶坐在桌前的油灯下给宋北辰的新鞋上鞋帮,头也不抬地说,“北辰,那边窑我给你收拾好了,跑了一天了,惠给你把热水端过去,洗洗,睡吧。这鞋就剩几针了,明天就可以穿新鞋了。”
“妈,别做了,睡觉吧?”
你奶奶这才抬起头,“北辰呢?”
“已经走了。”
你奶奶停下手里的活,担心地看着我,“北辰不是说住两天吗?”
我咬了咬牙,说:“我告诉宋北辰,书先回来了。”
你奶奶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说:“书先没有死,也没有去台湾,他现在在西安城,是尚致带回来的信。”
“我说惠哪,是真的吗?你怎么跟说别人的事一样?”你奶奶的脸苍白了,“这么多天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再想说一句话了,我选择了你父亲后,感觉的却是宋北辰把我的心掏空带走了。
“老天有眼哪!”你奶奶尖叫了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由于身体支撑不住,又摇摇晃晃坐下了,用还捏着锥子的手捂住嘴巴,觉得不够,又用缠着绳子的手压在上面,这样哭声才没有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