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直忙于革命工作的你姥爷回来了。你姥爷带回了你父亲的详细消息。你姥爷说,你父亲在监狱里求生欲望很强烈,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惊动了军管会,军管会派人找他了解情况。你姥爷说:能找的人我都找了,我在想办法能留下他一条命。你姥爷说,宋北辰也在帮你父亲,西安城刚解放,他是军人,比我们这些地方上的说得上话。宋北辰有面子,看到过庄平给毛主席写的信。宋北辰说,只要能证明庄铭是庄平的替身,帮我们共产党做的事能证实,留下一条命问题不大,但宋北辰也说了,庄铭的问题很特殊,也比较复杂,首先要为他争取活下来的时间,澄清可能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惠,爸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姥爷的声音充满忧虑和悲伤,“爸从西安城回来是准备搬家的,爸要去西安城做事了,初步定在银行工作,你姨和弟弟妹妹都要走了,致也要稳定在西安城工作,以后成家也会在西安城,这里就没有尚家堡了。以后就是新社会了,惠,我得提醒你,以前的日子永远没有了,如果政府能确认庄铭是庄平的替身,认可了庄铭为我党做过好事,那也只不过是将功折罪,他虽然是冒名上的黄埔军校当的国民党军官,但构成了事实经历,我们努力的最好结果是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返乡,接受监督劳动改造。这个事实你能接受吗?”
我低头不语。
“看得出宋北辰对你是真好,人善良厚道且敢作敢为,他为一个国民党军官奔走呼号,对自己的影响是很不利的,宋师长跟你是这样的关系却能实心实意地帮庄铭,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好人啊,失去他,爸觉得很可惜。庄铭也是个好娃,不管怎样,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去救他的。”
你姥爷把那块仅存的十五年藏的邓家产裕兴重茯砖茶找出来,说:“以前我救过一位解放军首长,他胃不好,忒认咱这茶,我给他送去,看他能不能帮上忙。唉,爸现在是有病乱投医啊,前天有个人给我开了个价,自古到今都没有哪个组织是铜墙铁壁啊,前面无路钱为马,为你李伯伯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卖了。爸现在已经捉襟见肘了。”
听了你姥爷的话,我才发现你姥爷最近老了许多,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两块银圆,交给你姥爷。你姥爷落泪了,“爸有时候也很无奈啊,爸是地主出身,是搞地下工作的,比不上人家那些贫农出身扛枪打仗的来得硬气。今后,爸可能帮不上你多大忙,与宋师长的事你再想想,爸不参与任何意见。如果你选择了宋师长,爸也不会不管庄铭一家的,爸毕竟在这里干了这些年,让他们一家在这里落下户,过上有房住、有土地的安稳日子还是能办到的。”
你姥爷的倾向很明显。
我说:“爸,我决定了,还跟庄铭过。”
当时做这样的决定一点也不难,让我难以忍受的是那根已经与我的血肉长在了一起的支撑我身体的轴被**的痛苦,我不知道这根轴被抽走后,我还能不能站立,能不能正常活动,但我还是做了这种选择,理由很简单,宋北辰离了我能讨到一个好姑娘,会生活得很好,而你父亲就不行了,离了婚,你父亲一家人怎么能在云阳乡待下去?落难到这一步又不是你父亲的过错,你父亲是离不开我的,放弃了去台湾回来找家,我怎么能忍心让这个家散了去攀高枝?离开了我,这一家人该怎么活?现在回过头来一想,那时候看得很大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离了我,人家一家照样能活。
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甚至正好相反,人啊,常常被自己想象的痛苦吓倒,真正面对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回事。与宋北辰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幸福,相反,我总是哭哭啼啼地沉浸在痛苦中。与宋北辰的幸福,是在与宋北辰分手后的回忆中感觉到的。我原以为失去了宋北辰我的精神会垮掉的,起码有一段时间会萎靡不振的,可是没有,我感到身体里的那根轴不但在,而且更坚韧了,我回忆着宋北辰说过的每句话,每一个表情,我还展开想象力,想象着宋北辰能娶到一个怎样的妻子。新中国就要成立了,而宋北辰又是功臣,他的仕途会很辉煌的,如果娶了我,会影响他的前途的,我相信他娶了谁都会比娶我幸福。因此我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自豪,体味到了一种为心爱的人做了一件好事的那种快乐和幸福。
怎么样把这段短暂的时光给你讲得很长呢?怎样才能把同样的事情反复重述让你不厌烦呢?再说,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行为和言谈,我还能够描述,还能用某种方式把它们表述出来,但是,宋北辰走了,我们已经分了手,我除了回忆的感受之外,找不出使我幸福的其他原因,又怎么能够描述呢?黎明醒来,我想到宋北辰,我感到幸福;去学校的路上,我想到跟宋北辰走过的路,我感到幸福;我看到学校里的丁香树,我感到幸福;我帮你奶奶做家务,我感到幸福——无论到什么地方,幸福步步跟随着我,这种幸福并不存在于任何可以明确指出的事物中,而完全是在我的身上,片刻也不能离开。我就是这样以甜蜜的回忆填补我永远失去的希望,以使自己得到支撑而没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