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你姥爷的努力,这一家人结束了十一年的黑人黑户时代,在和村落户了。无论如何,这是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我提议让你父亲改名,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打锣鼓另开张,开始一种没有战争、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的新生活。不知是你父亲忘不了韩冬曾经的那份温暖,还是忘不了曾经对共产主义的那份情怀,否定了我提议的新名字庄安,改回到他参加共产主义夜校时的名字——庄坚。
新政府还是公平的,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分得很清楚,你父亲历史有污点,但家庭成分是贫农,可以享受分地、房和家具的待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分到的东西都是你姥爷的。尚家大院的门楼、围墙拆了,把里面一个小院一个小院的隔墙也拆了,让所有的大瓦房都敞亮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所有的大瓦房变成西瓜被切了。我们分了个西瓜把——原来做后院门房的一个小套间。这是我的意思,给你分你不能不要,要了你心又不安,所以就要了这么两间没人要的房子。尽管这样,我还是遭到了人戳脊梁骨:你真行啊,带着一窝子外人分娘家的东西哩!
住进娘家的房子,看到那些熟悉的板凳桌子,不由自主拿我现在的境况与过去相比,不断回忆我留恋的少女生活,特别是我去照金的梦想。过去我是这家里的一个孩子,现在家里人都走了,只有我留了下来,在人们的眼里,那个尚家大姑娘的身影已经远去,现在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外来户庄坚的老婆,一个外人。目睹可以见证我过去幸福生活的那些东西,更使我感受到了今非昔比的难堪困境,我要是去别的地方可能会好受一些,但是,我能往哪里去?能得到今天一个落脚地又是多么不容易。但每想到我就要这样在这里过一辈子,又觉得我怎么可能这样过一辈子,一辈子该是多么漫长啊!与宋北辰一起走过的地方是我可以消除这种难过的地方,不断地回忆那些甜蜜的往事,虽然能增加我对失去幸福的伤感,但也能使我得到一些安慰,让我感到身体里的轴还在。我又告诉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走过来了,才知道时间不可怕,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时间一长,你就不会感到那么痛苦了,好多你认为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竟忘掉了,或者想起来也觉得没什么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过去。
你姑姑高中毕业后,我找了同学卫民生,将你姑姑安排在了县妇女会工作。你姑姑出落得像她哥哥一样漂亮,大眼睛水灵灵的,又有文化,好小伙儿围着追,可你姑姑都不同意,你奶奶也都不同意,娘俩都说要嫁宋北辰那样的干部。后来,你姑姑嫁给了你姑父,当时你姑父在省政府工作,下去检查工作,一眼看上了你姑姑。你姑父是上过抗大的延安干部,比宋北辰职位还高,比你姑姑大将近二十岁,又瘦又矮,我和你父亲坚决不同意,你奶奶也不同意,你姑姑坚持跟我们斗争了一段时间后,偷着结了婚。你姑姑结了婚,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娘家拿,你姑父是高级干部,有些特供的好东西。你姑父只想着干好革命工作,根本不管家里的事,有了你二姐后,你奶奶带着孩子常住你姑姑家,我慢慢看出来了,你姑姑嫁给你姑父,就是为了这些,可以说,你姑姑把自己幸福的一半用来孝顺母亲、报答哥嫂的恩情了。
一九五三年,国家为了推动农村的金融工作,在农村发展银行,你姥爷当时是西北区银行的副行长,想办法让你父亲进了三原县银行,你父亲不顾我的反对,自愿去了嵯峨山里的一个信用社,你父亲又自愿干起了最辛苦的外勤工作,整天在山里跑,你奶奶做鞋都来不及。这是一段社会经过大动**后,停下来喘息的日子,我也借机喘了一口气。
一九五四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了从内蒙古寄来的一封信。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我心里莫名其妙地不安静,站在窗前向院子里望,那时候没有打土院墙,用树枝围起来那么一圈篱笆做院墙,你奶奶收晾在篱笆上的你二姐小桃的尿布,天变坏了,发暗,还起了风。你奶奶边收边说,要下雪了。两只喜鹊在院子上空喳喳叫着盘旋,像是要找个落脚的地方。风吹起它们的羽毛,蓬蓬松松的,它们先落在那棵年轻的枣树上,之后飞到我窗前的一小堆干柴上。“喜鹊报信来了,”你奶奶说,“有客人要来了,或者是有信来。”过了一会儿,邮递员的自行车停在了篱笆外。一般信是送到村上办公室的,由于我们家常有包裹来,你姑姑的、你舅舅的,邮递员就熟了,有信也顺便送家里了。邮递员说:“信,内蒙古的。”你奶奶扔下手里的尿布,小跑着取了信,激动地对我喊,“惠,快出来看,内蒙古的,是不是北辰的?我说这孩子不会忘了我们的。”
是宋北辰的。宋北辰告诉我,他现在在家乡阿拉善草原一个叫宝力德的军马场当场长,军马场就在他们村庄宝力德附近,每天骑着马在草原上跑,很快乐。他已经是一个两岁男孩的父亲了,妻子是军马场卫生所的护士,苏州人。信里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说不上来他妻子长得怎么样,笑得很甜蜜。儿子的小模样里已经有了父亲的影子。真好啊!你奶奶高兴地抹起了眼泪。
窗外飘起了雪。风卷着雪花往一边刮,我感到外面下的似乎不是雪,是我读的宋北辰的信,那闪过眼前的不是晶莹的雪花,而是宋北辰信上透过一个个蓝字的纸的空白,没有尽头的空白,犹如我对他的思念,包裹着他的每一个字,没有尽头,却是空白的,不能变成字表达。
你奶奶让我把那双鞋寄给宋北辰,我没有寄,只给宋北辰回了一封简单的信,我告诉他,庄铭回来了,一家人在云阳乡安了家,有地种,有房子住,我已经有了第二个女儿,一切都很好,勿念。从此再没有接到宋北辰的来信。
宋北辰知道我惦念他,对他心怀愧疚,所以,他给我送来了他幸福的消息。我也知道他在惦念我的生活,我给他送去了我生活平安的消息,这就够了。
宋北辰随信还寄来一支歌,他在信上说,他在北京开会,听到了这支歌,他一听就喜欢上了,想到我也一定喜欢,就借到歌谱抄了下来。可以想象,宋北辰不识谱,要把这歌谱用笔抄下来多不容易。他说回到草原上,一骑上马跑,耳边就会响起这支歌,让他感到非常快乐和自豪。这支歌就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即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在不影响干事情的时候仍然会唱歌,唱歌能使我紧缩的心暂时得到舒缓,干拉风箱烧水的活最适合唱歌,我低头添一把柴,仰起头来放声歌唱两句,再低下头添把柴,再仰起头放声歌唱两句,以歌的节奏决定拉风箱的节奏,以风箱的节奏决定添柴的节奏。接到宋北辰信后,我有一种无法述说的快乐,我把**便倾注到歌声中了: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要是有人来问我 ,
这是什么地方?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
这是我的家乡 ……
歌声飘向田野,飘过果园,进入村庄。起初,人们都觉得这歌太好听了,停下手里的活倾听,然后就慢慢学会了。后来,人们听到唱歌就想捂耳朵,为什么?因为我的歌声永远是单曲循环,再美的歌声,永远是单曲循环谁也受不了。但无论如何,这歌成了我们的村歌,村里的大人孩子都会唱,放羊的老汉挥羊鞭都有了这歌的韵律。就是现在,和村的田野里偶然还会响起一两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有时候我会梦见宋北辰,梦见宋北辰的梦境都差不多,他在远远的地方骑着马,我在远远的地方对他唱歌,他听到我的歌声会勒住马听一会儿,然后向我飞奔而来。梦的世界真好,现实中不可能的美好,在梦中能够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