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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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開始,陝西省報大版頭條刊登了李建是陝西省最大右派的消息,我感到了恐慌,李建給你父親寫過證明材料,會不會拔出蘿卜帶出泥?這麽大的來勢洶洶的群眾運動,如果把你父親翻出來,可能凶多吉少。果然,你父親被翻出來了,不過,沒有我想得那麽嚴重,你父親定為被大右派包庇的漏網曆史反革命分子,被清除出銀行隊伍,回鄉勞動改造。說老實話,對於信仰,你父親始終是模糊又敬畏的,說他是堅定的抗日分子當之無愧,但說他是曆史反革命分子可真不夠格,對這樣一個思想平庸人雲亦雲的吃國民黨的飯幫共產黨的忙的人定為反革命分子,簡直是抬舉了他。

從此,我整日沉浸在了恐慌不安中,在我的記憶中,批鬥會隨意化日常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右派大多是文人,農村沒有右派可揪可鬥,沒有也要跟上風鬥可以鬥的人,比如,地、富、反、壞。那時候,有相當一部分人喜好批鬥人,把批鬥人當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和村周圍的幾個自然村是一個運動小組,批鬥會的固定地點在我教書的培英學校,學校的教師和學生都要參加,台上被批鬥的是自己的丈夫,台下是我的學生和同事,還要跟著呼打倒之類的口號, 可以想象我是多麽難堪。開始我還能躲進辦公室一會兒,後來有人跟校長反映了,我就不敢躲了。你姥爺是地主出身,每一次運動都在風口浪尖上,也沒有辦法罩著我們了。

一九六四年我辭職當了農民,除了忍受不了學校對我這樣家庭有問題的進行無休止的開會、教育、寫思想匯報外,還跟你的兩次嚇唬我有關係。那段時間,你奶奶帶你二姐和三姐住姑姑家蹭吃蹭喝,你大姐在縣城上中學住校,你父親在很遠的地方修鐵路,家裏就剩下你了,我隻好把你鎖在家裏。白天還可以,晚上我經常被集中到小李村學校開會,小李村學校是附近幾所學校裏家庭情況不好的教師學習集中點。你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濃眉大眼,身寬體闊,沒有惹著你很懂事很乖,惹著你了,你會拚命鬧,鬧起來沒完沒了。黑夜,把你一個人鎖在黑屋裏,讓你一個人趴在窗戶上看黑夜裏的莊稼擺動,聽樹嗚嗚地叫,就是惹著你了,你絕不會因為常被這樣對待而習慣而放棄鬧騰,你放聲且無休止的大哭把村裏的狗都惹煩了,狗跑到你哭的窗下仰頭高叫,你麵對著大張著嘴的狗隻會更加拚命地哭。你當然不隻是哭,你還會把被子扔到地上,有一次你把我給你灌的暖壺的蓋子擰開,把那滾燙的水倒在自己身上。這一次你的哭聲創了曆史新高,你的哭聲穿過了一大片深冬的空曠原野,穿過小李村人家的屋頂,傳到了小李村小學,有人悄聲告訴我說,好像你小蝶的聲音。那個時候,你的哭聲嘹亮已經出了名。我放下正在讀的思想匯報跑了出去。我沒有走大路,我是逆著你哭聲傳過來的直徑從田野裏斜插過來的,田野是小麥地,地壟和沒有拔幹淨的棉花稈絆倒了我幾次,但都沒有影響我的奔跑速度,我跑回家一看,你的半個身子被燙爛了。我以為你身上會留疤,慶幸你沒有燙著臉。從此你失去了享用一隻暖壺的溫暖。好了燙傷後,你把鬧騰的精力放到了炕的上空吊著的一隻籃子上。過去,農村人家的熟食怕被老鼠吃掉,都放在一隻籃子裏吊在空中。四歲的智商不但能讓你把暖壺蓋擰下來,還能讓你把被子、枕頭推到那隻籃子下,然後踩在這些東西上抓籃子,高度隻能讓你抓住籃子的上沿,取不下來,你便抓住籃子的上沿把身子吊起來悠**,悠**悠**,撲通一聲,籃子脫鉤,你和籃子一起摔到了炕下,這次你隻哭了幾聲,因為你暈過去了。我回家看到的是一地饅頭,我的女兒躺在地上,左邊一隻眼腫起了拳頭大的包,黑青黑青的,我抱起你,灌了一點水,你清醒過來後,我在你起了青包的左眼前晃動著兩根指頭,“這是幾?這是幾?”你豎起了兩根指頭。其實,你左邊的眼睛根本睜不開,你是用右邊眼睛看到的,慌了神的我沒有捂住你的右眼。你命大,身上和眼睛都沒有留下殘疾,但我無論如何不幹教師了,我回到村上當起了農民。當農民可以把孩子帶到地頭上,晚上開會的時候也可以把孩子帶到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