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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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博物馆一贯比较冷清。今天停车场上停了一辆有四十多个座的巴士,看来有些参观的人。

我在围栏外头买了一张票,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上爬,脑子里想的全是欧百丽,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上她,见到她以后又该如何行动。在家中,我努力构想有关行动的一些步骤,可任凭怎么绞尽脑汁也弄不出一点有实质性的内容,看来干编剧这行的也不容易。这出戏我要自编自导自演,多半只能靠临场发挥了。

博物馆的正大厅左右各摆了一座仿制的兵马俑,正面墙上张贴的是馆内收藏的介绍,最下角是馆内讲解员的简介和照片,这才是我关心的东西。欧百丽在讲解员中排第一名,代号001。一个姑娘拿了话筒朝我走来,先生,你想从哪个厅开始?她不是001。我问,欧百丽今天上班吗?我找她有点事。

姑娘说,她带了一群学生,现在在中厅。

我道了一声谢,在墙上的地图上寻找中厅的位置,中厅是青铜制品陈列区。

还没有进入中厅我就听到一个响亮而动人的声音——那里曾经有一个湖,湖面宽广,每年夏天,湖里开满了莲花。鹤在这个季节飞来了,一只只立在湖边,它们细红的脚杆,看过去你分不清哪一根是莲枝,哪一根是鹤腿……

一群小学生围着一个身穿灰色套裙的姑娘,姑娘手里拿着话筒,站在一尊青锈斑斑的铜器边,那玩意像是个盛酒的壶。我凑近看了说明才知道这叫“莲鹤方壶”,好像中学的历史课本上提过,我学的这些东西基本上交还给老师了。我走到学生丛中,高出孩子们一大截,姑娘偏头看了我一眼,点头微笑,继续她的故事。欧百丽比照片上生动,也更漂亮。照片上只看出她的脸蛋看不出她的身材,她的身材很好,虽然脚下是一双平底凉鞋,她仍然像一棵青葱立在眼前。她的眼睛圆,眉毛黑,嘴巴宽,像一只熟透的苹果,每笑一笑,感觉都有蜜汁流出来。

欧百丽虽然很漂亮,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带点青涩味的姑娘,像丁粉。多年前,丁粉在火车上出现的一幕不知道在我脑子里重复上演了多少遍,每一遍都发出咣当一声,像火车轮辗压枕木。丁粉现在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明星,千万人心中的偶像,没有人会说她有青涩味,但是我知道她有。

一般的讲解员只是在重复讲稿,把已经讲述得烂熟的东西复述一遍又一遍,没有半分感情色彩。从欧百丽嘴里说出来的就不一样了,讲稿变成了故事,像眼前这件破旧的铜器,欧百丽给它设置了一个诗情画意的背景。欧百丽说,工匠师傅在湖边经过三四个月的构思酝酿,当莲花谢了,仙鹤南飞的时候,他的构思成熟了。他把心中的图画刻到木板上……莲鹤方壶制好后,倒入一桶陈酿,酒很快被器皿吸干,壶里漫起一阵浓香的白雾,隐约间有鹤舞莲叶之上……欧百丽的眼神是做梦的眼神,好像陶醉于自己描画的图画中。孩子们都听呆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我钦佩欧百丽的想象力,如果当年我的历史老师能像她这样将一只壶的来历用这么美的故事说出来,可能我的历史成绩会很好。看来欧百丽是一个富于才情的姑娘,而且很浪漫。

等叽叽喳喳的小学生离开后,我仍然在厅里晃悠,寻找和欧百丽说话的机会。欧百丽主动上前招呼我说,先生,我们快闭馆了,你有什么要看的得抓紧时间。

我说,这些东西离开你的讲解好像就没什么看头了。

欧百丽笑了笑,这样的赞扬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听到。

我说,你能不能帮我办一张月票,我每天都来听你讲故事。

欧百丽花一样的笑容迅速合拢,眉毛向上一挑,露出警惕的表情,我们馆没有月票,你想听就每天买票进来听吧。

我的话说得太谄媚,人家把我当不正经的小流氓了。漂亮姑娘的防范心理总要比一般人强上几倍。我还是带点讨好的语气问,这馆里的每一件展品,你都有故事吗?

欧百丽昂头傲然说,当然,每一件古董都有一个故事。

我说,我一定来听完你的故事。

我说到做到,我每天都上文博馆,风雨无阻。反正骆芳给了我6个月的时间,我在这上面花上一两个月也不算多。到馆里参观,我不再多话,像普通客人那样规规矩矩地听欧百丽讲故事。即使只有我一个客人,我也这样做。反倒是欧百丽有些不自然了,偶尔目光和我碰上就像被谁扇了一巴似地把脑袋偏开。她一定怀疑我在打她的主意,可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令她有些糊涂了。

一个月下来,我肚子里装了近千个故事,沉甸甸的,每天都打饱嗝。

我平时往返文博馆的交通工具是公共汽车。一天听完故事,我照例坐公共汽车回家。车子刚开动又停下来,关上的门又打开了。一个人一边对司机说谢谢一边挤上车来,竟然是欧百丽。我有点奇怪,我坐了一个月的公共汽车从来没碰上她。我的身边还有一个空位,我冲欧百丽招招手,欧百丽有点犹豫,但她最终还是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我说,你平时也坐这路公共汽车?

欧百丽说,不,我平时自己开车上班,昨天车坏了,还在修理,所以——

原来人家是有车一族,我的情绪低落了两分,这差距明摆着就在眼前。我说,有车是很方便。

我们停了好一会没有话。欧百丽不停地玩弄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橡皮筋突然被拉断,啪地弹出来打在我的脸上。欧百丽吓了一跳,欠身连说了三个对不起。

我说,你想扇我直接用手吧,这东西打人不痛。

欧百丽扑哧一笑说,你挺幽默的。

我说,幽默是产生在有智慧的人之间的。

欧百丽侧头看着我说,问你一个问题,你不介意吧?

我说,不介意,问吧。

欧百丽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明白欧百丽的意思,她见我成天来听她讲故事,想我一定是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徒。我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一个演员,为了演好角色,四处体验生活。对了,我的名字叫齐发。

欧百丽的眉毛扬起来,哦,齐发,说说你每天到博物馆里来有什么体验?她的语气里有了戏谑的成份。

欧百丽问的这话我事先有过一点准备。我说,我半年后要接一个讲解员的角色,所以我特地到文博馆参观学习,没想到碰上你这个顶级棒的讲解员,那些古灵精怪的故事让我欲罢不能呀。我原以为听几天你就讲不出什么新东西了,想不到那些故事像是从你脑子里长出来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人家说漂亮的女人脑子都不管用,这在你这里讲不通啊!

欧百丽说,你别拍我马屁,我最不受这个。

说是不受,我看欧百丽很受用,原来挺得直直的腰板现在放松了,屁股也向我这边移了两寸。谈笑间欧百丽到站了,她跟我说再见,然后下了车。我跟在她屁股后头一块下了车。欧百丽转身问,你也住在这附近吗?

我说,我的站早就过了,我现在得往回走。

欧百丽说,刚才你为什么不下车?

我说,想听你说话呗,这又不用买门票。

欧百丽在我肩上砸了一个粉拳说,坏小子,明天见。

目送欧百丽远去的背影,我摸摸肩膀,刚才那一拳是否有点意味?

有些男人爱抽烟爱喝酒爱赌博,有些女人爱吃零食爱东家长西家短,欧百丽则爱说故事。她说故事的强烈欲望让我吃惊,上班说了一天,下班还意犹未尽,她所说的内容不仅限于博物馆那些破铜烂铁,而是涉及古今中外,街坊邻里。例如,她会指着街边的一棵树说,你猜这棵树活了多少年?我说不知道。她说,我猜活了18年。很多年前这里发生了一起情杀事件,这棵树看到了,树的身上还留有那对男女的手印……

欧百丽不是一个长舌妇,她很少评价事件本身,而是用大量的细节描写来演绎事件的发展经过,这很像一个小说家的行为,采用的是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

我和她熟了以后,她下班让我坐她的车子一道回家。经常车子已经到达我住的地方,她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说继续往前开吧,我要听完你的故事。她很高兴,继续往前开。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加上欧百丽的故事太感性,我时常听着听着就走神了。不过,我会时不时点点头,提提问题,看上去是很专注的样子,这是一个演员的基本功。欧百丽根本看不出我的游离,兴致极高地进行她的故事。我想,如果娶了这样一个女人,是不是每天都要听她说故事呢?那一定很头痛。我嘴里说的是,百丽,如果你把你说的全写下来,一定是好小说。

欧百丽说,我是有这个打算,等我老了我才能定下心来写书。

我说,等你出了书,记得在后记里提我一句——献给我忠实的听众,齐发。

欧百丽哈哈大笑说,我一定会写上这句话的。她手里的方向盘随着笑声乱晃,车子抽疯地左右乱摆,跟在后面的车子笛笛地摁了一串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