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仇

字体:16+-

前段时间王鸽闹着换车,放着优雅的宝马不开,她非要换一辆奔驰越野。现在我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要换车了,就为参加一个跨国驾车自助游活动。几十辆车组成一个团,从北往南开,一直开到越南,再从越南开回来,历时20天。

我问王鸽,你连市内几条道都记不清楚,开这么远的路行吗?

王鸽说,这么多人都往一个方向开,我才不担心呢。

我说,路上开累了也没人替你,到时候别哭啊。

王鸽说,胖子,你说对了,我没事也要哭两声,让其他男士有机会英雄救美。

哎哟,这女人是越来越放肆了。其实我说那么多是诱导她拉上我一块去。出院以来,我还是有反省的,告诫自己争取过健康向上脱离低级趣味的生活。像这种驾车出游的活动就不错,可惜王鸽老师根本没要和我同行的意思。男子汉大丈夫我也说不出口让她捎上我。

王鸽在车后厢里装了帐篷、被子、网球拍、泳衣、晚礼服、药箱、化妆箱,还有大包的零食和成箱的饮料,看一看,想一想,人家要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妒忌得胃又隐隐疼了。王鸽爬上驾驶座,牛高马大的车子怎么看怎么与她的身材不相称,她让人心疼的瘦小。她居然将车子开动起来,向我挥挥手,呼的开走了。

头几天,王鸽天天有电话,说些旅途见闻,后来电话越来越少了,说是信号不好。王鸽不在家,我更不想回家了。我到自己的酒店要了一间房,陈朴、杨尚进等人闻风而来,这间干净的房间即刻变成赌坊,乌烟瘴气,不见天日。我的手气很顺,天天赢钱。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房里人来人往,我是长胜不败的庄家。陈朴输了十几万,赖着不肯走,困了躺在地板上睡一睡,醒了马上挤进牌桌。我也困了,我好想睡一觉,但他们不让我睡,谁让我赢了这么多呢?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他们还在梦中。有的趴在桌上,有的歪倒在椅子上,有一个还坐在马桶上。浓郁的烟味把我的眼睛呛出泪来,我拉开帘子,强烈的阳光射进来,我的泪流得更欢快了。又是新的一天。我掏出手机给王鸽发短信息,说老公想你了,赶快回来,飞回来。

王鸽不仅没有按时回来,还比原来预计的时间晚回来三天。她一出现,我的眼前一团黑,差点认不出她来。以前呆在屋子里,窗子透点阳光进来她都怕晒黑,现在倒是豁出去了,把自己晒得像在煤炉里炼过似的。

王鸽问我,我是不是很黑?我说,黑,黑得跟炭一样,不过黑得好看。真的好看?当然好看。

很久没跟王鸽过做夫妻功课了,我这方面的能力和赚钱的本事可没法比,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昨天我请朋友吃饭,有人感叹人到中年那方面功能不如人意,杨尚进从包里掏出一盒胶囊说,这是从香港带回来的,吃了如虎添翼。桌上的男人齐刷刷地把手伸到杨尚进下巴低下。我没好意思凑热闹,埋头吃自己的。杨尚进偏偏看我不顺眼说,大志,你这副样子要得罪人的,好像就你身体好,能干,大家都不行似的,你老婆这么年轻,我不信你没熬干。

杨尚进往每只手里派胶囊,剩下的全塞给我。到这份上我也只能大大方方接过来,顺便问一句,有没有副作用?杨尚进说,绝对没有,我都吃了两三年了。

杨尚进比我小好几岁都吃了两三年了,我为什么不能吃?王鸽一进卫生间洗澡我就吃了一颗。王鸽这个澡洗得这个久,半天不见出来,药在我身体里融化运行,脚热了,手掌心出汗了,箭在弦上,我把身子藏在被子里,像猎人守株待兔。

王鸽终于从卫生间出来了,她走到梳妆台前梳头、抹晚霜,带着一股清香上床。啪地她把灯关了,我急火攻心的热情顿时淹没在一片黑暗中。人家好像一点亲热的意思也没有。我把手搁在小腹上,药力在和我的思想作斗争,我斗不过它,伸手摸向王鸽,王鸽极不痛快地哼了一声,身子往床里面翻,你要干什么?这话把我问得无地自容,平时她闹,我不行,现在我行了,她倒变成淑女了。我厚着脸皮说,老婆,这一个月我都想死你了。王鸽不为所动说,我太累了,明天吧,明天早上也可以。天啊,我成什么人了,明天早上也可以,这根本是在搪塞一个色情狂。我现在最恨的人不是王鸽,而是杨尚进,你把药给我不是害我吗?

参加驾车自助游活动回来,王鸽的脾气变好了。她不仅在**变成一个淑女,生活中也称得上一个淑女,她对我的一切行为不再评头品足。有一天我又喝醉了,回家的时候她正在看电视。我跑到她跟前呼了一口大气,她眉头没皱一下,平静地说,和谁喝了?我说,和质检局的人喝了,每个人平均喝了一瓶半五粮液。王鸽说,哦,那你赶快回房间睡觉吧。说这些话的时候,王鸽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屏幕。

在我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有问题的时候,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到了。这日子我基本上记不住,王鸽相反,她专门记这些日子。王鸽说,老公,我们到花果山住几天吧?前些天林伯打电话来说板栗和柿子都熟了。

花果山是8年前我在附近乡下租种的一片山地,有一百多亩,全种上了果树。我在山脚下建了一栋房子,每年果子熟的时候会去住几天。

今年还没跟王鸽一块出去玩呢,我点点头说好,你准备准备吧。

到花果山有四五个小时的路程,王鸽亲自开她的大奔,车子直接开到山脚下的红砖房前。房子很久没住人,推开门一股霉味。王鸽进屋扔下行李先把所有门窗打开,新鲜的空气随风灌进来。我说,空气真好。王鸽说,你得谢谢我,要不是我拉着你来,你就闻不到这么新鲜的空气。我说,谢谢,非常感谢。

我们把屋子收拾好,锁上门到林伯家。林伯一家是我请来看护这一片果林的,他家距离我们的房子有两公里远。我们走着去,一路上欣赏果实累累的林子。一棵板栗树下斜躺着一根竹竿,我捡起竹竿在树上打了两竿,几只毛刺刺的栗子落下来。我拾起一块石头,狠砸毛刺刺的壳,饱满的栗子脱壳而出。我剥皮取出黄仁扔进嘴里嚼,又甜又脆。我递一粒给王鸽,王鸽摇摇头说,生的怎么能吃?我说,生吃熟吃两种味,你尝尝吧。王鸽仍然坚决地闭紧嘴巴。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种这么多板栗树吗?王鸽说,你喜欢吃呗。

小时候,我们村上有一棵板栗树,是何家的。板栗熟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喜欢偷偷溜到树下打上几竿子,拾到板栗赶逃跑。何家人有一天在树下晒了一簸箕板栗仁,我们几个小孩子比捡到钱还高兴,每人装了满满一兜。没想到我们吃了那些板栗仁上吐下泄,吐得黄胆汁都出来了,一个个全被送到乡里的卫生院急救,原来那簸箕里晒的不是板栗仁而是桐油果仁。

姓何的这么狠,想毒死你们啊?王鸽说。

也怪我们傻,板栗仁和桐油果都分不清。何家两个儿子现在都在我的厂里打工,还有一个女儿在饭店里做服务员。

看来你一点也不记仇,是个大好人嘛。

王鸽的表扬让我觉得我的心肠太软,不像个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大男人,相反的还有点沽名钓誉。我立即表白,这你就说错了,对这些人施恩惠,恰恰是因为我记仇,我让他们一看见我就惭愧。

隔着老远就闻到炖鸡的香味,林伯站在自家屋前朝我们来的方向伸长脖子,看见我们他迎上来。林伯家那张枣红色的矮圆桌上摆了一大碗香菇炖鸡,还有干笋炒腊牛肉、木耳炒栗子。这么好的菜怎么能没有酒呢?我刚有这个念头,王鸽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包里掏出两瓶五粮液放到桌上。我说,王鸽,我今天才发现你真贤慧。王鸽说,你别老讽刺我。林伯笑眯眯去拿杯子。王鸽说,我也要一个。我吃惊地说,你能喝?王鸽说,夫唱妇随嘛。

山里的天黑得快,我们吃完饭,远处山的轮廓还隐约能见,近处的果园看去却是一片漆黑。好久没吃这样好味道的农家饭,王鸽又在一旁夫唱妇随,我不知不觉喝多了,脚下轻飘飘。林伯舌头也打结了,一脚深一脚浅打着电筒送我们回红砖楼。红砖楼没有拉电线,等我们上楼找出蜡烛点上,林伯才打转回家。

窗外的风把蜡烛吹得东歪西倒,王鸽将所有窗子关上说,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洗澡间在楼下,要用煤气烧了水才能洗。我说,你洗吧,我不想洗了。王鸽说,懒鬼,拿了毛巾下楼去了。

我脱得只剩一个裤衩,跳上床,扯了一张大毛巾盖在肚皮上。估计不到一分钟我的呼噜就响起来了。迷糊中额上拂过一阵凉风,一团温热靠近我,也许是生理本能的防护意识,我睁开了眼睛。我的眼睛撞上另一对眼睛,一个头上带着黑罩子的人正俯身窥探我,手上拿着一捆绳子。我突然睁开眼睛让他吓了一跳,他向我扑下来。我虽然酒意十足,仍记得向外翻滚,一滚翻下床,抱住这人的大腿想把他掀翻。这人很高,我手脚无力,没能把他掀翻,相反脑袋上吃了几拳。我奋力站起,头撞向他的小腹,这人噢地叫了一声,提腿用膝盖顶住我的胸口,更密集的拳头落到我头上。我的胸口发紧,喉咙出气跟破抽风机一样,有一阵没一阵的,我的脚渐渐软了,整个人软瘫在地上。

迷糊中知道这人在绑我的手和脚,绑好后踢了我两脚,他对着我的耳朵喊,钱放什么地方?我没有回答。他捡起我扔在地上的衣服,悉悉嗦嗦搜了一会,又摸到我身上,把手表从我腕上撸去了。这是我和王鸽结婚时我买的,欧米亚情侣表,我一只王鸽一只。

王鸽哼着歌从楼下往上走,我拼命抬起头,对着门的方向喊了一声,王鸽,快跑。我的声音又沙又哑,只有我自己听得清楚。蒙面人提起脚在我的胸口狠狠跺了一脚,我胸口一阵剧痛,身子又趴到地上。我耳朵贴着地板,听见王鸽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一阵凉风过后是王鸽的一声惊叫,她咚咚往外跑,蒙面人追了出去。哭喊声,打斗声从楼下断断续续传上来。

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相信我这时候竟然不觉得悲伤,我的思绪一小部分留在现场,大部分已经从窗口飘出去。我回到二十年多前的一个场景,太阳从茂密的树叶间透下来,把对面那只老虎的皮毛照得很鲜亮,我的身边一左一右是两只装满货物的箩筐。我拾起扁担挥舞。老虎的瞳孔里转动着风扇一样的影子,耳里是呼呼的风声。它犹豫了,后来,放弃了,掉头离开。我是胜利者。

有时候你希望做的梦变成现实,有时候你希望现实只是一场梦。

天亮了,太阳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正好照着我的脸,我可耻地睡着了,又可耻地醒来。房里很安静,死一般的安静,可是,我竟然没死。我的手脚还是被绑着的,因为长时间的束缚它们变得麻木僵硬。我以下颌和脚尖为支点,像划船那样一点点地把身子往前挪,挪到门外,我向外一滚,身子骨碌碌顺着楼梯滚到楼下。最后一级台阶对我脑袋的撞击特别有力,哐当一声,我的脑子里面像装了钟摆,左右晃动。

楼下的客厅没有人的声音。我仰起头看到沙发边上垂着一只脚。我奋力用下巴和脚尖把身体划过去。我看见王鸽了,她的身子白白的,像一尊石膏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盯着屋顶的右上方,我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看到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

我直到30岁才结婚。在这之前母亲见我迟迟没讨老婆去找神婆算卦,算回来她再也不催我结婚了,后来我才知道人家告诉她我这辈子至少要讨三个老婆。

到目前为止我结了三次婚,王鸽是第三任,小我22岁。第一任妻子张静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和张静结婚的时候已经有了发财致富的苗头,可当我赚到第一个100万时,张静开始患上忧郁症,我的钱越多她的忧郁症越严重。她不跟我说话,只跟自己和观音菩萨说话,还经常跪求菩萨让我开的饭馆和工厂倒闭。天底下还有这样做人老婆的!我实在忍无可忍把她休了。

第二个妻子苏玉明原来是我公司里的职员,长得很漂亮,比王鸽还要漂亮。曾经有一段时间她说什么我听什么,她把保姆辞了,把我老父亲老母亲送回老家,把我的**全换成紧绷绷的拳击牌,我什么怨言都没有,公司里的业务差点全交由她做主。她错就错在我不该打申小慧。小慧是我和张静的女儿,当时只有六岁,天生有点缺陷,说话不清楚。平时申小慧跟她妈住一起,放假偶尔过来跟我住几天。小慧把苏玉明六瓶来自法兰西的香水倒在浴缸里当洗脚水。苏玉明给了她两巴掌,把她的小脸蛋打得跟发糕一样肿。苏玉明以为将来她可以替我生儿子这个女儿我就不会在乎了,她错了,我照样把她给休了。我说,苏玉明,我买一桶香水赔你,你给我走人。

两任前妻我没亏待她们,她们算是我的亲人。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钱,挣来的钱能花在自己亲人身上算是福气。张静为我生了一个女儿,我把当时一半家业给了她。苏玉明和我生活了三年,我给她的钱够她张张扬扬用一辈子。

和苏玉明离婚后我过了差不多六年的单身汉生活。这六年里吃喝玩乐我一样没耽误,结不结婚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我遇上王鸽老师。

我第一次见到王鸽是在朋友家里。朋友家给儿子过生日,邀请一帮朋友助兴。吃饭的时候大人一桌小朋友一桌,吃完饭小朋友给大人表演节目,小朋友们又唱又跳,一个美女在旁边用钢琴伴奏。后来,美女还领着小朋友们唱生日歌,她的声音又软又甜,笑起来像个大孩子,笑得我的心乒乒跳。

我向朋友打听美女的情况,朋友说美女是小朋友们的老师,叫王鸽。朋友是个聪明人,当晚特地介绍王鸽和我认识。他对王鸽是这么说的,王老师,这是我的好朋友申大志,未婚青年,钻石王老五。王鸽一听就笑了,笑得弯下腰。我说,王老师,你是笑我年纪大吗?王鸽拼命忍住笑,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笑是因为别人都叫我爸王老五,我爸在兄弟姐妹当中排第五。我说,你看看,我都可以做你爸了。王鸽这下笑得更要命了,一边笑一边捶我的肩膀。朋友看火候已够准备开溜,临走前凑到我耳边说,要不是熟人不好下手,我不会留给你的。

我请王鸽出来吃饭,给她买各种各样的礼物。她表现得落落大方,吃饭点龙虾生蚝牛仔骨,我送的礼物没有推托一一笑纳。我开始还有些顾虑我们之间年龄差距太大,大得有了代沟,她的举动让我充满自信。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我在车里吻了王鸽一口,王鸽张开红艳艳的嘴也亲了我一口。我的嘴巴尝到甜头,毫不犹豫寻找其他地方。王鸽一点也不吃亏,我占领她的胸膛,她就占领我的大腿,我攻打她的山头,她就捣我的老巢。

一场短兵相接的肉搏,我差点去了半条命。王鸽还很清醒,她在此时提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这真是个要命的问题,这跟问一个刚从战场上回来老兵他什么时候再上战场一样。我经历了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人主动问我这个问题,前两任妻子也没有。王鸽这个问题让我汗颜。我追求她只是为了得到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但是她问出来了,用她又软又甜的声音,靠着我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

我说,你不嫌我老吗?

王鸽说,你不老,你一根胡子也没有。

我笑了,我的胡子每天刮得干干净净。我说,我60岁的时候你还不到40岁,你想想,你要守着一个老头了,多可怕!

王鸽说,可当你100岁的时候,我80岁,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分别吗?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当天晚上我向王鸽求婚,过一个月我们结婚了。王鸽一结婚就辞掉幼儿园的工作,我说,真可惜。她说,有什么可惜的,每天侍候那些小孩把我累死了。

结婚的当天晚上,王鸽让我举手发誓不能再娶,对她要从一而终。我说事不过三,到你这里为止了。我说的也是真心话,从她年轻的身上我发觉身体大不如从前,折腾不了多少年了。

王鸽反反复复详详细细地问我和两任前妻离婚的情况,主要是关于财产分割方面的情况。她问,如果我们离婚了,你会像对她们那样对我吗?

我懒洋洋地说,只要不是偷人给我戴绿帽子,我都亏待不了。

王鸽对我救世主的语气很不满,说有些事也不是由你说了算的,我是你的合法妻子,按法律,离婚我可以分你一半财产。

我说,姑娘,这几年我的财产基本划归到别人名下了,像大发水泥厂、大富化工厂我爸是法人,银禾宫浴池、皇子饭店我妈是法人,我那三个兄弟也替我担了不少责任,说实在的,亲爱的,我们离婚,你几乎什么也得不到。

王鸽哇地一声哭了,捶着我的背说,你一点也不爱我,你算计我。

我说,宝贝,你讲点道理,我怎么算计你了,你是我老婆,我的不都是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