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仇

要找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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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家电话铃就响了,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深夜两点。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的声音让我想起一棵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老树。我问,爸,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父亲说,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没什么事吧?

我说,爸,我这么大会管自己了,您该睡了。

父亲的声音突然变低,他明显是压低了嗓音,他说,兰心,你帮我找一个人……只说了半句父亲的声音嘎然而止,我的耳朵里传来刺耳的盲音,电话挂断了。我猜想父亲是被罗西发现,不得不挂断电话。我不再去追究,淋了个浴,拉灭屋子里的灯,全身放松地倒到**。我呆在黑暗里把今晚发生的事想了一遍,我与一群陌生人聚会,畅谈,游戏,然后各自消失漫无边际的夜色里。这是一段很飘缈的经历,飘缈得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如果事后要调查我今夜的去处,连个证人都难找到。当然,这不是绝对的,我拉开灯爬起来把小坤包打开,拿出谢远给的名片,上面写着银河电脑公司总经理的字样,这是一分真实的存在。

我与谢远的再次相遇又说明了什么?只有一种解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有过一种关联,即使这种关联比蜘蛛网还纤细,它也会永远地存在,只不过有时它会浮上来,有时会沉下去。我有一种预感,这次我和谢远的相逢不会简单地结束。

从窗外飘进来的清凉水气提醒我,天就快亮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现在我经常失眠,因为我要想许许多多的问题。我披了件睡衣走到阳台上。城市的早晨依旧是用灰色的天和灰色的高楼打底,我看不到马路两旁的路灯,但我想像得出,湿漉漉的路灯是最颓败的景致。就像我阳台上这一盆栀子花,花期已过,花全谢了。盆里的泥土豁开一张张小嘴,花的叶子可能是因为花开耗尽了血气,颤动着片片枯黄。我大概有大半个月不记得浇水了。看来,我不再有心力养好这棵花,让它自生自灭吧。我像一个梦游者把花盆推下楼,花盆直直坠落到楼底的小土坡上,碎成几瓣。

果然,第二天谢远给了我电话,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他说,我刚忙完一单业务,想请你吃饭。

又是吃饭。我大大咧咧地说,我还没去过香格里拉呢。

绿树成荫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就在我的面前。我坚持不让谢远接,自己一个人来。谢远订了顶楼旋转餐厅的位置。旋转餐厅位于高高的30层楼上,从外面看是一个圆球型的建筑。进入餐厅,四面是茶色的玻璃,厅里不亮灯,全点着蜡烛,摇曳不定的蜡光昏昏黄黄,整个餐厅洋溢着一股旧照片的情调。吧台上坐了一两个单身女子。我经常在这样的场合看到这样的女子。她们画着浓艳的妆,穿着最简洁最明了的服装,把该露的地方露出来,跷着二郎腿坐在高高的转椅上,带两个角尖尖翘起的蝙蝠侠眼镜。她们的面前放着一个高脚酒杯,手里叼着长长的烟。她们在这里是一道风景,全身散发出寂寞让我如此美丽的味道。与这些夜色下的精灵相比我是一个灰姑娘。

谢远没有比我早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刚坐下不久,服务生来问我要什么,我要了一杯柠檬茶。虽然我不口渴,我还是喝完一杯柠檬茶,再加水的时候,谢远终于出现在餐厅的门口,我兴奋地站起来大声说,这里,我在这里。不少人把目光转向大呼小叫的我。谢远微笑着走过来,坐到我的对面。看着他,我为刚才的小小失态感到有些难为情,不自觉地拿起桌子上杯子又要往嘴巴里灌水。谢远从我的手里把杯子拿下来说,再喝等会儿什么都吃不下了。谢远帮我点了西式的点心和三文鱼。席间,谢远招呼小姐过来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不一会儿,小姐捧着一大束鲜花走过来递给谢远。

天啊,又是栀子花!我不知道我与这种花是有缘还是有仇。谢远把花递到我面前说,送给你。碰到我鼻尖的这束花,一朵朵地开得拳头般大小,想不到这个季节还有开得如此灿烂的栀子花。浓郁的香味直扑过来,我心口一阵发闷,顾不上礼貌,我粗鲁地把花推开说,我讨厌栀子花。

谢远有些尴尬地搓磨着手说,看来我的感觉不对,错了一次又一次。

我不说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空气变得有些僵。在这的当口,我的呼机发疯地响起,我的右眼皮好像受了牵动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呼机显示的号码是家里的。谢远把手机递过来,我拔过去,是隔壁的阿姨接的电话,她急匆匆地说,兰心,你赶快回家,你爸快不行了。

我怀疑我听错了。

我无法三言两语跟谢远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我对他说,我马上得走了,谢谢你的晚餐。我转身飞快地跑进电梯,出了大楼,叫了一辆的士。坐到的士上,我回头看了看酒店的门口,谢远追出来,手里拿着那束被我拒绝的栀子花。

我赶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了,他还是未能等到看上我一眼。父亲僵直地躺在**,他长年站立不稳的脚现在伸得很直,那是一双干瘦、变形的脚,腿肚上的血管像枯藤一样弯弯曲曲。父亲的脸很平静,额头有一处明显的瘀青。今天下午,罗西从外面买菜回来就发现父亲摔倒在书柜前。书柜前架起了两张凳子,父亲人好像是爬了上去,然后又从上面摔了下来。

罗西拉风箱一样的哭泣声,没完没了地在我耳边响着,她已经哭了很久,哭得虚弱不堪。我哭不出来,虽然悲伤已经快把我的心泡溶,但我无法理直气壮地哭。我抱住父亲的身子,虽然他很硬很冷,但他是我的依靠。我想起昨天晚上父亲给我的电话,那算不算遗言,他到底让我找什么人?在他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冷漠,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对长大成人的我感到失望之极?

罗西不断地拉着前来吊唁的人诉说她对父亲的思念,她哭得太多,身上的水份全蒸发掉了,几天下来变成一个干瘦的老女人。她继续用沙哑不堪的声音诉说,反反复复地诉说。我自始至终没有劝慰罗西一句,我想如果父亲生前罗西对他少一些责骂,他也许能多活几年。为什么一个人活生生在世的时候亲人不能对他稍微好一点,却要在他离开后肝肠寸断呢?在我看来,罗西的泪水更多的是忏悔。我问罗西,爸爸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罗西瞪着一对发红的眼睛呆了一会儿,突然号啕大哭,你这没良心的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走了,叫我以后怎么过呀?

去者去矣,我和罗西的生活没多久就恢复往日的平静。但父亲所说的那句话始终折磨着我,他究竟是让我找什么人?我设想了最有可能的可能性,我认为父亲让我找的是一个女人。能让一个男人临死念念不忘的人,一定是他的最爱。父亲年青的时候长得仪表堂堂,又有学识,罗西配父亲怎么说还是差了一截子。父亲要是有其他心仪的女人并不足以为怪。何况我也听多了罗西责骂父亲的一句话,她总是说,我不好你当初为什么娶我?此时的父亲会比平时更加沉默,我猜想父亲心目中还有更难以忘怀的红颜知己。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找那个人?也许在罗西那里会有答案,但要从罗西的嘴里弄出点什么是要付出代价的,没准会掀起一场波澜。我权衡了一下,与其整日被这件事折磨得心绪不宁,还不如冒一次险。

在我生日那天回到家里和罗西一起过,怎么说我们母女两现在已是相依为命。我提着蛋糕进屋时罗西正在看电视,她一定记不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走过去将一套粉红色的套装递给罗西,对她说,妈,25年前您受苦了,不过我感谢你把我生得那么聪明漂亮。罗西省过来,着急地要到厨房里弄菜。我挡住她说,先把衣服试试。罗西惊喜接过衣服在镜子前比划起来,没多一会儿,她的喜悦一点一点地淡下去了。她把衣服包好,收进纸袋里说,衣服很好看,谁家结婚我穿去吃酒。我站在罗西的身后,发现我整整比她高出一截。罗西的衰老是以天为计算单位的,仅隔一两个星期罗西的头发又白了几片,乱蓬蓬地飘着,像打了霜,鲜红的耳垂像晒蔫的萝卜干躲在头发里。罗西在与父亲的斗争中永葆革命的青春,而在失去父亲后迅速地衰老了。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罗西是真地爱父亲,不然几十年的争争吵吵两人为何不分离?

罗西回过身看着我说,一晃眼20多年就这么过么了,真不敢相信。当初你生下来只有巴掌大,是个小病猫。要不是天津医生到我们那插队,你的小命早没了。为你我真是操透了心,你爸什么都不会干,连煮个米浆都煮不来……

我突然插嘴问,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罗西想不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就拿出长者的威严说,哪有作子女希望父母离婚的?你这孩子总是长不大。

我横下心,又问,爸爸有没有喜欢过其他的女人?

罗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重新回到电视机前,拿起遥控器选择频道。左左右右溜了个遍,总算固定了一个频道,是一台文艺晚会。我估摸着罗西要认真看电视了,她却淡淡地冒出一句,你爸是喜欢过一个女人。

我料想不到罗西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把事情说出来,我心里紧张地要命,生怕她不再讲下去。

罗西两眼盯着电视说,你爸喜欢的那个女人从来不把他放在眼里,把他呼来唤去的,不是到饭堂打饭就是烧水送水。有人跟我说,你爸还帮她洗过脚。看你爸那个衰样,我就主动跟他好了,我觉得他会有大出息,不应该毁在这样女人的手里。可是我跟了他一辈子,他却从来没帮我洗过脚,从来没对我那么好过。

我问,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罗西说,这女人没活到25岁,她是横死的。她和一个成过家的男人到野地里玩,被蛇咬了,男人怕惹事把她送医院迟了。罗西叹息道,人要平平安安地活到老可真的不容易。

我心里想,父亲曾经爱过这个女人,却没有得到她,得不到的总是让人怀念不已。可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尸骨早化为尘土。父亲要找的不会是这个女人。哪又会是谁呢?我又困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