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婵好心情的时候能把自己的两道眉毛拔得一根不留,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用不同色彩的眉笔画上不同形状的眉,有弯挑眉、直线眉、吊梢眉、柳叶眉。那些时候她看起来就像个千变女郎。小婵也有耐心等待眉毛重新长出来,长成眉头散淡的猫儿眉,搁哪都像一个妩媚的小女儿家。小婵好心情的时候还能变魔术似地将梨和苹果的肉掏空,呆着的皮还是一个完整的梨和一个完整的苹果。小婵更有耐心花上一整天的功夫仅仅是为了做一道蕃茄炒鸡蛋。
小婵就是没心情没耐心接一个电话。
电话是以前的男朋友打来的,他苦苦哀求小婵再给他一次机会,说这世上只有小婵是最好的。
小婵很诗意地说爱已成为往事。
对方说,如果你不原谅我,我就自杀。
小婵说你想死就去死吧,最好选择上吊。这种方式比较古典,我有时还会因此怀念你。
小婵咔嚓把电话挂上。在一旁看电视的朱蝶说,做人不要做绝了,你就不担心他真的想不开。
小婵笑起来,说,我的大记者你还信这个,他有胆子上吊,我立马也拿绳子勒自己,追他去。
门铃响了,有人送来一封挂号信。
这是一只粉红色的信封。粉红的颜色像是后来染上去的,深浅不一。小婵将信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有一种带青草味的花香。上面的粉色竟然是用花的汁液染出来的。是哪种花呢?小婵想了想,脑子里没有这方面的信息。她刚要把信拆开,朱蝶不耐烦地嚷道,又是电话又是信的,守寡容易等吃难,你成心饿死我呀!
吃饭,吃饭,你怎么就不变成一头猪。小婵没好气地将信往沙发上一扔,进厨房鼓捣去了。
吃饱喝足,朱蝶呵欠连天地走了。小婵将电视频道一个一个地搜索过去,再一个一个地搜索回来。午夜剧场全是些无法让人坚持看上五分钟的烂片。小婵把头靠在椅背上长吁了一口气,她想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今天和昨天一样没什么两样。想着就不免有些顾影自怜,谁能想到在别人眼里光鲜亮丽、前呼后拥的小婵,午夜时分是如此的百无聊赖。小婵没有一点睡意,总想再找点什么事来干。她的目光到处搜寻,地板干净得可以当床;缸子里的鱼儿挺着大肚子,再喂肯定要撑死了;伸出十指,只只指甲打磨得尖尖滑滑。难道一天真地要这么结束了?小婵的目光落到沙发上,那里躺着一只粉红色的信封。
这真是一个别致的信封,小婵想会有什么人给她写信呢?对着灯光小婵将信举起来,用手指轻轻地弹,使里面的信从封口这一端滑落到下端,然后拿起剪刀齐齐地剪开封口。轻轻一倒,信笺飘然而下,落在地板上像一片发黄的树叶。信笺很薄,很软,摸起来像纱。奇怪的是它的颜色,像年代久远的旧纸张,呈现出暗暗的黄色。纸上的字看不出是用什么墨水写的,字里透露着一点朱纱红,和信封一样发出幽幽的花香。
小婵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又像想起什么,把信搁在一边。过去把音响打开,音量调低,不一会,整个屋子就流淌着脉脉含情的yesterday once more。小婵还给自己冲了一壶滚烫浓香的雀巢咖啡,找出那条在意大利买的方格披肩裹在肩上,在后腰垫了一个肥大的抱枕。小婵就这么忙了一阵才坐下来重新拿起信。
这是一封情书,一看开头就知道了。它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小婵,从你呱呱落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那个要与我终生相依相伴的人诞生了。
小婵越往下看越吃惊,这个人好像比她的父母还要了解她。他知道她的每一次恋爱,每一个男朋友,知道她喜欢吃臭豆腐,讨厌足球,甚至知道她小时候为了得到一双新鞋,把旧鞋扔了,打着赤脚回家。他指出小婵身上的一些缺点,如任性、迷信、虚荣,小婵看了不太高兴,可人家确实说得得合情合理。看完信,小婵的眼里其实已经有了泪水。她两眼莹光闪闪,细碎的牙齿咬住嘴唇,屋子里柔和的灯光映着她的脸。此时的小婵就像一个迷途的羔羊,只要有人拍拍她的肩,她就会听他的安排。是这封信让小婵一下子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爱情。她想这一切就这么晃悠悠地走过了,她都没有好好想一想。
小婵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被打动的人。情书她见得太多了。呆在纸箱里别人写给她的情书至少有几百封,还不算烧掉的和退稿的。小婵只要愿意,只需从她的爱情生涯中砍出一小节卖给编剧们,就能编成一部缠绵绯恻的电视剧,必定能让一干少男少女、痴男怨女每晚锁定频道,无悔追踪。小婵收到第一封情书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初中生,只有十二岁。情书是一位高中生写来的。高中生说,每当我在球场上飞奔突进,只要用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你的影子就会浮上我的脑海,于是我只有一个念头,嬴球。小婵上课的时候看完这封信,把它叠成一个纸飞机,从教室的窗户放飞。飞机的两冀叠得不合比例,一边翅膀宽一边翅膀短,刚一离手,就直直得一头栽了下去。
小婵从小就讨厌运动,体育从来不及格。长大以后的小婵不看体育节目,不听体育新闻。每有什么大的体育赛事,小婵都恨不得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拿世界杯足球赛来说,那段时间里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足球。许多人像得了魔症,瞳孔里是足球,嘴里吐着足球,怕老婆的敢打老婆了,不怕老婆的怕起老婆来。小婵觉得一切砸酒瓶砸电视竖中指放鞭炮的举动都不真实,这年头谁还会这般**澎湃,热血沸腾?全都是一帮装模作样的家伙。估计有的是装上了瘾,欲罢不能,愈演愈烈了。小婵是不会喜欢上那个爱踢足球的莽撞少年的。
小婵的初恋发生在她要上高中的那个暑假。小婵读书不太用功,也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只考上一所普通的高中。小婵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那天,她正在自家的阳台上用晒衣杆捅树上的蝉。七月天,蝉声大作。贪睡的小婵为这声音弄得心烦意乱。太阳斜斜地照着阳台,怕晒的小婵带着父亲从海南买回的椰叶帽,大大的帽子下露出她尖尖的下颌。一只蝉被捅中,尖锐地发一声叫喊,徐徐飞上另一高枝。小婵觉得竹杆太短,索性爬到阳台的栏杆上,踮起脚尖。楼底有人发出轻轻的一声“嗨”。小婵稍稍放松身子,低头看到同班男生檀木紧张地站在楼下,手大大地摊开做出护栏状。
班上的男女生之间从来不搭话,小婵看了看周围,没有其它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说,你跟我说话?
檀木急慌慌地说,小心,千万别摔下来。
小婵骄傲地将眼光移回来,突然一个后翻,从栏杆上翻转稳稳当当地落到阳台上。美中不足的是,头上的帽子滚落到楼底,小婵觉得有点狼狈。
檀木在楼下惊呼起来,看到小婵好好地站着,手擦了一把汗,捡起帽子说,还有三天就开学了。
小婵说,那是你们学校,我们学校还有一个星期的假。
檀木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考上的也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檀木站在烈日下,倔倔地说,我不愿上那所学校。
小婵吃惊了,睁大两只眼睛,为什么?那可是最好的学校。
檀木说除非你也在那个学校。
檀木现在人在国外,偶尔会给小婵发回一个E-mail,反来复去地把过去两个小人儿那段懵懂的少年情怀诉说得凄美而感伤。当然檀木更多的是劝小婵早日把自己推销出去,说不能看自己爱过的女人过得萧条惨淡。他自己浪迹天涯,可还有一个原则就是不和洋妞上床。
小婵又喝了两杯咖啡,将情书看了三遍。她用笔把信末的几句话画出来。那几句话是: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一直在看着我的姑娘成长,像等待一朵花儿开到她最美最动人的时候。我希望星期六晚十点正,在葛村巷第十一个灯柱下我能等到她。
明天就是星期六。小婵不知道葛村巷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很折磨她,也就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一个电话挂给朱蝶。作为一名记者,朱蝶应该知道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从梦中被叫醒的朱蝶听说小婵打听的是葛村巷,痛苦地呻吟起来,撂下一句话:自己看看昨天的《南国晚报》。小婵赶紧从垃圾桶里抢救出昨天的《南国晚报》。头版头条的标题是《马葛路葛村巷发生特大凶杀案》,作者正是朱蝶。小婵不知道葛村巷,但马葛路她还是知道的。文章有一大段文字描述了葛村巷的背景,这是一个地痞流氓、妓女粉仔的聚集地,藏污纳垢,政府一直在大力整治。前天有三个妓女在这儿被人杀害,尸体就扔在垃圾桶里。
看着看着小婵的背后就有些发凉,她把披肩裹紧一些。她想会不会有人图谋不轨,要把她往那个地方引,然后……小婵把过去所有的男朋友想了一遍,都不像是写这封信的人。自己和一些男士是有一些纠葛,和一些女士相处得也不是太融洽。但他们要对她不利犯不着像做游戏一样地绕这么一个大弯。这天晚上,小婵在种种假想中愁肠百结地睡着了。
第二天小婵醒来已是中午,头有些痛。小婵跳进浴缸泡了近一个小时,头痛缓解不少。站在镜子前,小婵看着自己的身体,热气升腾,肌色粉红,脸色桃红,嘴则是玫瑰红,小婵孤芳自赏地扭昵了一番,磨磨蹭蹭地穿上衣服。今天星期六按惯例她要上街大采购。小婵打电话约朱蝶,朱蝶说只对购衣有兴趣,所以她们的目的地定在七星路。以前有不少港台老板的小蜜在七星路开店,进货的渠道很活泛。市面上曾经有过“要买高档货,请上七星路”的说法。现在的七星路已经不是过去的七星路了。朱蝶牢骚满腹,每家店里的衣服都被她贬为地摊货,说怎么进货的人没一点眼光没一点品味,这样的衣服怎么挂得出来,这样的店不关门才怪。所有的售货小姐都对她们翻白眼,鼻孔里发出嗤嗤声。小婵赶快把朱蝶拉走。朱蝶嘴里还意尤未尽地嚷着想花钱还花不出去。
朱蝶对小婵说买不了衣服,不如上你家里打牌。朱蝶最近迷上了打牌,打牌是要表示点意思的,就是说有奖惩制度。朱蝶过去的男朋友是个中高手,但入了魔,欠下一屁股烂债,带累了朱蝶。朱蝶帮他赔完债后就和他分了手。她常跟小婵说,人怎么能受这几张牌的摆布呢。说着就跟小婵玩起来,她一边玩一边说就这样怎么会上瘾呢。小婵和朱蝶小打小闹地玩,开始是一张牌一块钱,现在是一张牌五元钱。奇怪的是每次朱蝶都是输家。她输了钱就不愿睡觉,硬是拉着小婵陪打,小婵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把赢来的钱又输回给朱蝶,朱蝶才心满意足地说,这次扯平了下次再来。
小婵和朱蝶回到家里刚玩了三圈,小婵精美的小钱夹子就鼓了起来。小婵得意洋洋地说人要走运不想赢都难。
朱蝶不屑地说,赢两个小钱就骚成这样。这段时间我是被一些臭男人缠着,把手气都给带坏了。
小婵说,挑人千万别再走眼了,被拉去抵债可不那么好玩。
朱蝶痛心疾首地说,人他妈的为情上一次当就够了,我算是大彻大悟了,什么都是假的。现在我只认一个字,钱!
小婵心念一动,看看墙上的挂钟,正指在九点五十分的地方。这时候小婵突然决定去赴那个约会,小婵想,不管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意图,我也要去会会。
小婵丢下牌,说不打了。
朱蝶说怎么能不打呢,赢了就收摊,你有没有职业道德呀?
小婵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风衣,披在身上,对朱蝶说,我要去赴一个约会,你在我这儿住。如果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你就到公安局去报案。我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了。
朱蝶说那你千万别回来。
小婵在葛村巷口下了车。巷子从这头望不到尾,主要因为巷子在中间的地段拐了一个弯。巷子比较偏僻,安的路灯却很高档。灯柱外面镀了金。每一盏灯都用四四方方的玻璃罩罩起,这一来光线反而被阻隔了,显得昏暗,冷落。一两只蝙蝠速度很快地往灯罩上撞,眼见就要撞上,又敏捷地飞高了。小婵开始数灯柱,从这边数过去,一根、两根、三根……第十一个灯柱恰好在巷子拐弯的地方。小婵站在那里,她的视线只能管辖十米左右的范围。
现在还是秋天,天气只能说是凉还不能说是冷。久不久会起一阵风,将小婵的头发吹到眼睛上,嘴巴上。路灯下人的影子和太阳下的不一样,太阳下的影子会变动,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路灯下的人如果不走动,影子就像吊死的人一样细细长长地一动不动。小婵的眼睛突然落到对面的一个垃圾箱上,是那种体积笨重的圆桶式垃圾箱,灰朴朴的。盖子半开半合,一只红色的塑料袋挂在口子上,迎风呼呼地飞舞。小婵想起朱蝶写的那篇报道,血蹭地就往头上冲,手脚发凉,眼睛不敢再看对面,总觉得会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
小婵看看表,十点钟已经过了些。那个人快到了。小婵想自己应该还是想想那个写信的人,他该是什么样的?看他写的那封信,他肯定是一个洁净的男人,有着高雅的气质和一双多情的眼睛。当然他最好比我高上一个头,肩膀宽宽的,穿着随意的棉布衬杉,那牌子至少是卡登布。小婵的思路被打断了,她看到一个向她走过来,小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人来了。这人踩的步子有些摇晃,嘴里哼着歌,慢慢地走近,没看小婵一眼,就从小婵身边擦过去,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阵腥呼呼的酒气。一个醉猫。小婵崩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了。冷不丁地那人突然转过身来,眼睛红红地看着小婵,说,小姐,你不害怕吗,就有人在这被杀了。小婵吓得连退几步,狂跑着离开了巷子。那个醉鬼还在后面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小婵一口气冲回家里,朱蝶正在试衣柜里的衣服,衣服扔得一地都是。朱蝶看到小婵说,脸色这么差,见鬼了。
小婵一声不吭,全身虚脱地倒在**。
事隔两天,小婵又收到了一封信。还是粉红色的信封,发黄的信笺。信是同一个人写来的。他说没想到小婵真的去赴约了,他很感动。其实他就在一旁看着小婵,但他没有上前相见。因为他存有一点私心,他想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自己等待了这么多年,他也要她等自己一个晚上。只要她等上一个晚上,他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他再次诚恳地发出邀请:本周星期六九时在妖妖酒吧见面。
小婵看了信,觉得自己一会像呆在冰窖里,一会又像搁在热地里。经过几天的煎熬,她终于忍不住将两封信向朱蝶和盘托出。朱蝶一听就炸了,原来你前次出去就是赴这个莫名其妙的约呀。这几天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小婵啊,小婵,出道那么早,我还以为你已经刀枪不入了呢!一封信就让你晕了头。你太让我失望了。
小婵说,这人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他知道我过去的每一件事情,很了解我,从信里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喜欢我。
朱蝶说,要了解你还不容易,找个私家侦探,你祖宗三代的事、你在娘肚子时的事都可以打听得一清二楚。多看些报纸,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在我看来,这人要么是与你有什么过节,要么是个变态狂,玩玩你。
小婵不再与朱蝶争辩。她认定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这个人也许住得很遥远,也许就在她的身边。她想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自己大大小小谈了十几次恋爱,年龄比自己大的,比自己小的,没结过婚的,结过婚的,离过婚的,有些动了真情,有些只是虚与委蛇。那么些男人让她丧失了感觉,送再多的红玫瑰也像街头的烂白菜一样让她无动于衷。她预感这次突然到来的爱情给她的生活带来重大的转变,虽然她一点都把握不了。她只能等待。
星期六很快到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九点到了。呆坐在屋里的小婵的心乱如麻。手里的苹果在刀下转了几圈,也削不出花样来。她烦躁地把果子塞进嘴里,胡乱啃了几口。朱蝶像舍监查房一样,九点一到就给小婵打来电话,她说,你在家就好,我担心你赴什么约去了。现在我身边有两位出色的男士,明天带给你认识认识,任选一位,我对朋友够义气的吧?朱蝶在电话里唠唠叨叨地扯了半个小时。小婵早把剩下的半个苹果用刀剁得稀巴烂。
钟已经指到九点半的地方,小婵想这下好了,真有什么人也见不着了。她麻木地穿上衣服,走到街上,逛了一圈,发现自己就站在妖妖酒吧的门口。小婵迟疑了一会,走进去了。酒吧里的灯光很暗,是一种黄色的发散的光。唯一的亮点是小舞台上的歌女,绵软的情歌正从她的嘴里款款流出。
小婵呆站在门口,不知该往那里就坐。黑暗中一个矮小的男人走过来,他说你就是小婵吧,跟我来。他向小婵伸出手。小婵只好将手也伸出去,这是一只很凉的手。男人拉着小婵绕过几张桌子,来到离舞台最远的一张桌子。男人用打火机点燃了桌上的香油灯,油灯的光晕跳动不定。小婵看到对方是一个瘦弱的老男人。他的脸色苍白,头发花白蓬乱,还不停地用手捂住嘴咳嗽。
男人用嘶哑的声音对小婵说,你一站在门口我就知道你是小婵。我等你很久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小婵哦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希望见到的人就坐在她的面前,她竟然没有一点兴奋。
男人有两只闪亮的眼睛,小婵觉得这人的眼睛真亮,好像他全身的精华就在这两只眼睛上。男人两只闪亮的眼睛盯着小婵,说,我是他的朋友,他今天不能来了。
小婵吃惊了,你不是…他是谁?
老头笑起来,他是你要见的人,不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小姑娘别担心。我的年龄可以做他的父亲。
小婵觉得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了。脸在黑暗中有些红。她说,他为什么不能来?我已经等他两次了。
老头说,姑娘,不要用一般的世俗来要求他,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小婵觉得老人将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她低下头小声地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老头没有回答,他拿出一个大大的盒子,说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小婵接过来,把上面精美的带子解开,打开盒子,一双晶莹剔透的水晶鞋在黑暗中闪着玉一样的光泽。上面附了一张小咭,写着:给我美丽的赤脚姑娘。小婵用手摸了摸鞋面,她想这不是童话吧。她再抬起头时发现老头已经不在。小婵急忙站起来追出去。
小婵跟着老头的背影追了几条街,老人一直头不回地在走,步子矫健得不像个老人。小婵终于在一个街口追上了他,小婵放慢脚步,悄悄跟在后面,想看看老人究竟要往哪里去。不料老人突然回过头,径直走过来,把藏在水泥柱后面的小婵找出来,他和气地对小婵说,姑娘,别跟着我,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会来见你的。
老人就这样消失在雾一样的夜色里。
要不是手上拿着一双水晶鞋,小婵会以为晚上的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想像。她将鞋子套到脚上,长短肥瘦正好合适。小婵想就为这么一双合脚的鞋,我也要等下去。
不久,小婵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做一个很小的手术,切除眼内息肉。息肉只是小小的一粒,却让小婵睁不开眼,也闭不上眼,泪水像小溪一样地流淌。小婵盼望伤口早日愈合。医生给她解开纱布的那一天,小婵发现自己的视力比过去好了的许多,窗外远处的树林子拉近了,看见树上挂着的鸟巢。横亘大街南北的天桥也看到了,一个个小甲虫变成穿梭飞驰的车子,一个个小蚂蚁变成熙熙攘攘的人群。小婵没有太多的奢望,她只希望一切恢复得跟过去一样。
小婵又收到檀木喜气洋洋地发来E-mail,说他近日迎娶了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妞,洋妞肚子里已经有了Baby。檀木说中西结合的好处是下一代的孩子特别聪明漂亮,他就是冲着这点才找了个洋妞的。小婵恶作剧地回了一封邮件,问檀木担不担心隔代遗传出岔子,到时候生出一个黑珍珠来。一家人有黄有白有黑,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庄,那是多么地幸福啊。檀木从此与小婵绝交。小婵环顾左右,除了朱蝶她已经找不到一个朋友了。
朱蝶打牌的兴趣淡了许多,她真的恋爱了。男方是她的采访对象,一个农民企业家。朱蝶的衣服越买越多,式样越来越恶俗。小婵警告朱蝶,长此以往,她们的朋友也算是做到头了。朱蝶跳起来,叫嚷着,这些衣服都是名牌,全都是名牌。为了避免和别人穿的一样,有些样式她甚至买断了,她现在不再乎钱。
朱蝶不是一个自私的朋友,她自己找了一个钱窝,也忙着给小婵拉郎配。朱蝶对小蝶说,前次那个博士又给我电话了,他想再约约你。我看人家不错,很有情调,不是死读书的人。
小婵两只眼睛望着窗外说,让他把那幅黑眼镜摘了,我就见他。
朱蝶最见不得小婵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她对小婵说,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要真是想个人实实在在的人也好,成天念叨的是个连面都没见着的人,值吗?不就是送了一双鞋嘛,有本事的送一幢楼。
朱蝶讲得起劲,唾沫四溅。小婵怒吼了一声,闭嘴,滚回你的农庄去。朱蝶吓了一跳,气哄哄地站起来拿起手袋就走,说,谁再管你的事谁他妈的是傻B。
小婵成了娇娇酒吧的常客。坐在昏暗的酒吧里,小婵总希望有人伸出一双手,对她说请跟我来。
冬天快要来临了,小婵没有等到任何消息。她决定冬眠。
进入寒冬,天空阴沉沉的。睡眼惺松的小婵看到窗外飘着小雨,飘到窗上凝成一片片六角形的雪花。小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南方的这座城市生长了二十多年,没见过一场雪。怎么会下雪了呢?小婵趴在窗上往外看。孩子们很快发现了这从天而降的喜讯,奔走相告。不一会大街上全都是孩子。天上的雪片多,地上的孩子多。
有人咚咚地敲门。小婵披着毯子缩头缩脑地打开门,看到一个脸红扑扑的孩子。
孩子举起手中的蓝子,递到小婵面前。蓝子里是一个黄乎乎软绵绵的东西,那东西分明是活的,还“嗯”地轻唤了一声。这个怪模怪样的家伙,应该是一条狗。它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浑身上下皮松肉懒,一坎坎的褶子。嘴里还吐着热气,伸出小红舌头,爱理不理地盯着小婵。狗脖子上挂着一块铁牌,和一些大小伙子脖子上戴的一模一样,上面刻着:鲁鲁,一岁。小婵立即爱上了这个小东西,将它抱过来,用嘴使劲亲它的鼻子,凉凉的。
小婵问孩子狗是谁送的。
孩子说,你不一直在等他吗?说完转身就走。
小婵全身一震,追上去,拉住孩子说,天那么冷,到阿姨家里坐坐,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对了,还可以玩游戏机。
孩子坚毅地摇了摇头。小婵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她用一种哀求的眼光看着孩子,说,告诉阿姨,他住在什么地方。
孩子分明斗争了一下,飞快地跑了,身后撂下一句话,他就在这个城市里。
朱蝶一见到小婵家里的狗就大叫起来,她说啧、啧,这可是一条名贵的沙皮狗,值二十几万呢。谁送的?
小婵捋了捋鲁鲁头上的毛说,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可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朱蝶问,你到底说的是谁呀?
那个写信的人,我早知道他不会骗我的。小婵把鲁鲁抱紧在怀里像抱一个孩子,说,我会把鲁鲁养好的。
写信的人?就是那个送鞋子的人?如果是他,他一定很有钱,只有有钱人才侍候得起这种狗。他不会是百万富翁吧?朱蝶的脑子转得很快。
朱蝶立马说要做鲁鲁的干妈。她刚跟那位农民企业家结了婚,人逢喜事精神爽,举手投足之间还隐约透露出一点母性的味道。以后朱蝶经常带些好吃的给鲁鲁和小婵。小婵感慨万千地说现在是人仗狗势了。
鲁鲁吃得很精致。奶粉冲出来的牛奶不喝,只喝鲜牛奶。每顿都要吃一些新鲜的肉类。小婵养这条狗把人自个弄瘦了。小婵改吃素食,一般就吃水果和蔬菜。她说鲁鲁吃的东西我都不吃,我不能和鲁鲁抢吃的。一段时间下来,小婵的皮肤白得透明,像长年不见阳光的人。人走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息。每天街坊邻里都可以看到一个单薄的女人,抱着一条狗在路上散步,偶尔让狗下来走走。狗跑得快,人也跑得快,狗慢慢遛达,人也慢慢遛达。这构成一幅优雅而温馨的画面。
鲁鲁长胖了很多,小婵抱一会就觉得手很酸。鲁鲁不爱走路,小婵只好买了辆婴儿车,载着鲁鲁到处闲逛。小婵带着鲁鲁走在大街上,许多孩子一见都围上来。摸摸鲁鲁的皮毛,问为什么它不下来自己走路,小婵和气地对孩子们说,它还小,要过一阵子才行,你们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阳光下鲁鲁的黄毛泛着油光,鲁鲁时不时会睁开小眼睛,幸福地看着蓝天,天空的云很白。经过浓密的树荫时,鲁鲁会不高兴地哼一声,它不喜欢天被挡住。推着车子的小婵心里怀着一个秘密,那个人就在这个城市里,她带着鲁鲁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寻找他的足迹。没准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小婵想如果这时候街上突然刮起一阵风,一切都可能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可是没有一丝风,大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朱蝶折腾了几个月总算把婚离了。朱蝶无法容忍农民企业家身上的许多毛病,诸如床罩喜欢大红的,桌布喜欢绿的,看电视喜欢看武打片,不会弹钢琴还非买了一台,一喝酒就喝得烂醉……照朱蝶的说法是罄竹难书。她对小婵说,像你这样整天守着只狗也不赖,人要对着一个人就非得讲感觉,讲情调。我怎么就不能糊涂一些呢?钱多了真是烧的。朱蝶其实一点不含糊,离婚她请律师帮打官司,拿到了对方的一半家产。朱蝶好像还没有折腾够,辞去公职,自己办了一份报纸,上面全是小道新闻,最近听说惹上了官司。小婵替她担着一份心,朱蝶自己却一点不在乎,她说不顶风作案的报纸谁买?并不断地在上面刊登小婵和鲁鲁的照片。朱蝶说我是免费在给你们俩登寻人启事呢。
一天,小婵带着鲁鲁在街心广场晒太阳。平白刮来几阵风,一阵比一阵更有力。这风不浑浊,也不带沙泥,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吹来的。小婵闻到了一股花香,淡淡的,有些熟悉。婴儿车子里的鲁鲁慢慢地坐起来,眼睛看得远远的,看到小婵看不到的地方。鲁鲁突然跃下车子,剑一般地飞跑起来。小婵从未看到过鲁鲁这样地敏捷、矫健,像一匹在草原上奔弛的黑马。她惊慌失措地追赶鲁鲁,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小婵发现自己跑进了一条幽暗的巷子。
这条幽暗的巷子两旁长着高大的梧桐树,好像长年没有人清扫,一地的落叶,踩起来沙沙地响。这里有很多房子,一幢连着一幢,它们都很相像。小婵看见鲁鲁轻快地跃过一道白栅栏,消失在一幢房子里。小婵走近这幢房子,眼光越过白色的栅栏,看到满院开着红白两色花的夹竹桃。一件大号的T恤裳晾在院里的铁线上,随风轻扬。小婵闻到一股熟悉的花香,她想起来了,这是信上的香味。小婵像被突然到来的幸福击中了,她面若桃花,全身热血涌流,脚步却变得迟钝起来。她笨手笨脚地打开栅栏的门栓,走进院子里。
小婵走到晒着的T恤跟前,用手摸了摸,衣服已经干透了。她顺手把它取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房门是虚掩着的,小婵轻轻一推就开了。她看见鲁鲁坐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鲁鲁看到小婵就像见到一个陌生人,无动于衷。这是一间洁净的屋子,没有什么家什。从窗户外面吹进来的几张红白的花辨落在桌子上,地板上。小婵走过去,桌上有一叠发黄的信笺,薄得像纱一样。
小婵抱着鲁鲁坐在椅子上。天色暗下来,夹竹桃的花香更浓郁了,一浪一浪地送进来。透过窗格子的月光照着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只狗像母子俩。
月亮还未全落下去,天像瓦片一样灰灰的。清晨的露水一定打湿了路边的草,草被踏过时发出滋润的昵哝。有人打开栅栏,脚步声穿过院子,越来越近。鲁鲁竖起了耳朵。小婵的肺里侵入不少的潮气,她想打一个喷嚏,却生硬地将它忍住,屏着气静静地盯着门口。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一阵风刮进来。
门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