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是你

干花

字体:16+-

丘一凌还是老习惯,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四处逛悠,活动胳膊甩甩腿。

昨晚刮了一夜的风。树上过了冬的枯枝败叶吹落一地,是一种失去水分的青褐色。丘一凌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地作响,他故意找树叶堆集厚重的地方走,所以那声音特别清脆,他的脚步也越发地矫健有力。丘一凌带着清爽的好心情看到了有些忧郁的吴青青。

吴青青在这个院子里有点名气。照守门口的小保安刘铁的话来说,她是本单位的“波霸”,这个词属于外来语。刘铁还会说许多下流的词,都是在乌烟瘴气的录像厅里学来的。吴青青走起路来胸往前挺,屁股翘得高高地落在后面,前后都走极端,俗话说的“两面针”就是这种款。吴青青看起来是有些**,但丘一凌觉得把“波霸”这样的词语用在一个未婚女子的身上是一种亵渎,很不人道。现在,未婚女子吴青青正靠着阳台的栏杆,眼神迷惘。一大早带着这样的眼神倚栏而望,丘一凌的心温柔地跳了一下。

吴青青住在一楼。丘一凌走到跟前说今天天气不错。吴青青的眼波流转,人回过神,看了丘一凌一眼说我真是见鬼了。无神论者保卫科科长丘一凌环顾左右,说光天化日的,那来的鬼,要有也是男鬼,专找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吴青青卟哧一笑,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她说可也真怪,阳台上晾件东西,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丘一凌的职业神经活跃起来,丢了东西?吴青青不回答。丘一凌说一定是丢了东西。自从丘一凌当上保卫科长,大院里风平浪静,连大声嚷嚷的都少有。去年一年的述职报告里,丘一凌记录的重要事件有:一单元三楼黄华一家人未带房门钥匙,我经二楼爬上,翻阳台将门打开;陈大妈买了一个劣质热水袋,我和她一起到商店多次交涉,换了一个新的……你说整天就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丘一凌憋不憋,他盼望着能碰上一桩事情,让他好好过把瘾。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是实现他的人生价值,毕竟,丘一凌是从正牌警校出来的,而且他还年轻。

丘一凌从吴青青的话里嗅到点什么,他严肃起来,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吴青青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丘一凌说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有事。吴青青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丘一凌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说出来。吴青青咬咬牙跺跺脚,说就说,今早上我丢了一条裤衩,粉红色的。

丘一凌愣住了,丢的是这小玩意,颜色还挺抢眼,粉红色的。丘一凌脑海里随即冒出一个不健康的念头,吴青青为什么会一大早起来洗裤衩?

吴青青说,我一大早起来把**洗了,晾到衣架上一会儿就没有了,就一转眼的功夫。吴青青指着阳台上的一小滩水印,你看,滴的水都还没干呢。

丘一凌像一只猎犬从吴青青家的阳台附近一路搜索,地上除了落叶什么也没有。风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把裤衩吹到比落叶更远的地方。与不可抗拒的大自然无关,那肯定就与人有关了。吴青青住在一楼,丘一凌想路过的谁心一邪,顺手牵羊就会将裤衩摘果子一样地摘走了。我进去看看,说完丘一凌用手一撑,双腿干净利索地越过栏杆,落到吴青青的阳台上。院子里一棵年代久远的龙眼树,浓密如盖,几枝鸡爪一般的枝条伸到吴青青的阳台上。在翻跃的过程中,一根龙眼树枝抓了一下丘一凌的头发,丘一凌的头有些发痒,他挠挠头,眼睛落在这根横兀的龙眼树枝上。

丘一凌看到了一根头发。这是一根深栗色的头发,长大约30厘米,柔软,纤细,淡淡的光泽。它挂在龙眼树枝上,在微凉的空气里颤动,显得很寂寞。

这头发显然不是丘一凌自己的,他的每根头发平均不超过4厘米。丘一凌看了看吴青青的头发,吴青青的头发乌黑发亮,烫着个波板头,它也不属于吴青青。丘一凌从细枝上把头发取下来,拿到吴青青的眼前晃了晃,看看,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吴青青有些不相信,你认为是一个女人把东西偷走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有可能发生的我们都要考虑到,丘一凌很专业地说。吴青青说丘科长,你真把这当一回事?我看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都有些说不出口。丘一凌说你认为这是一件小事吗?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小偷一般是先偷小的后偷大的。偷小的你不管,到偷大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丘一凌是个敬业的人,他郑重地把吴青青裤衩失踪一案作为他的“处女案”,立案侦查。他特地买了一本笔记本,新崭崭的第一页上记录,时间:2月17日晨;失主:吴青青;失物:粉红色的裤衩;数量:一件;备注:现场发现一根栗色的长头发,长度为26厘米。丘一凌对头发进行了一番检测。他把头发剪下一小截,用放大镜来观察。细细的头发在放大镜下面变成了一条小管子,这是一条富于弹性和光泽的管子,丘一凌仿佛看到里面有汩汩血液在流,只有年青的充满活力的生命才拥有这样的头发。最有意思的是头发的栗色不是后来染上去的,从截面看得出这种栗色表里如一,自然天成。现在的少女喜欢把头发染成黄色、棕色、栗色,甚至是红色,而这个女人拥有的是一头天生的栗色长发,在人群中她一定是鹤立鸡群,顾盼生辉。丘一凌的脑海里浮出女人的面容, 白晰的皮肤, 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睛,像一个异国少女。丘一凌像收藏蝴蝶标本,用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把头发精密地封存起来。这个小塑料袋就搁在他钱夹子里,每天他都拿出来看上几遍。

丘一凌认为头发的主人把它遗落是一时的疏忽,而他能发现它纯属偶然,而这种偶然会不会给他带来意外所得呢?

丘一凌马不停蹄地展开调查,他用一个上午查清了一件事,本大院里没有栗色长发的女人。这根头发的主人是外来的。范围一下子扩大了,到院外去找贼,茫茫人海,无异于大海捞针。丘一凌的积极性并未因此受到打击,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已跃跃欲试,甚至已经发出战斗的呐喊。

太阳在树顶上,已经是正午了。丘一凌空****的胃里一阵热辣辣的烧疼。跨进家门,饭菜两荤一素摆在桌子上,丘小玉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丘一凌问,你妈呢?丘小玉头也不抬,集中精力对付一块排骨,他牙齿不好,正在换牙。直到把那块排骨收拾停当,丘小玉才抬起头,妈妈上梦之岛买鞋子了。买鞋子?张白云的鞋子拿出来可以开一个鞋店了,如果说一个普通老百姓都可以有这么多双鞋子,人家马科斯的夫人伊梅尔达有上千双鞋就算不上腐败了。张白云认为每一套衣服都应该有一双专门的鞋子来搭配。有一次她看上一款鞋,把那款鞋所有的颜色都买了下来,一个月的工资加奖金就换回黑白红蓝四双鞋。如果你有这样一个老婆你会怎么办?丘一凌结婚以后是义无返顾地把烟酒全戒了,在他看来,只要老婆穿得好,用得好,别人夸了老婆,就是夸他。丘一凌不怕别人说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他的逻辑是,能让一朵鲜花插在上面的牛粪会是一堆简单的牛粪吗?惟一让丘一凌有点不开心的是张白云自己过上了中产阶级的生活,就看不惯他的一些生活方式。比如说她看不得丘一凌穿西服的时候脚上蹬一双波鞋,她说这和街上摆摊专门给人上油漆打家具的木匠一个行头。其实这是工作的需要,丘一凌想我要时刻准备着和坏人坏事作斗争,这样行动起来方便嘛。碰巧有一天在电视上丘一凌看到张白云的偶像成龙出席一个颁奖晚会。成龙上身着一身灰色的西服,脚上蹬一双波鞋。丘一凌指着电视上的成龙对张白云说,你觉得成龙像个土流氓吗?张白云听了厌恶地看着丘一凌,鼻孔里发出嗤的一声,她说你能和成龙比吗,人家是什么气质?人家就是披一身破布,光着脚板也比你强。丘一凌虚心地向电视上的成龙学习,可他一点也看不出这个长着大鼻头,一笑脸皮就皱成一朵**的人有什么气质。

丘一凌把桌子上的汤汤水水一扫而光,张白云在丘一凌长短不一的饱嗝声中进门了。丘一凌发现张白云不仅脚上穿着新鞋子,一身的衣服也是新的。丘一凌嘬了嘬牙,说商店那么早就关门了?张白云从鞋架上取下一双拖鞋,把新鞋换下,揉揉脚,说丘一凌,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得着吗?从张白云和丘一凌结婚的第一天起,她叫丘一凌都是连名带姓的,直捅捅地像一根棍子敲过来。丘一凌本来叫她白云或小三(她在家里排行第三),在她的影响之下,丘一凌也是一板一眼地叫她张白云。隔壁的邢老师听到了觉得好笑,她说你们两口子怎么这么叫名字的,就像我上课点学生的名。

今天丘一凌忙了一上午,自己觉得颇为劳苦功高,张白云这种不友好的态度一下子把他惹火了,丘一凌把手里的筷子拍到桌上,说张白云,只要我还是你老公一天,你的事我都管得着。说完丘一凌挑衅地看着张白云。张白云光润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变化,她的修养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好。但是她走过来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地盯着丘一凌看,快要把丘一凌看化了才说丘一凌,我们离婚吧。这句话张白云说了上百次了,她每次一说,丘一凌就软一次。她这么一说丘一凌有理就变成没理,没理就要下跪了。今天丘一凌牛逼到底,顺着张白云的话说离就离,明天就办。

早上丘一凌睁开眼睛的时候张白云已经不在**。丘一凌闻到一股煎鸡蛋的香味,还听到张白云在低声细语地劝丘小玉起床。丘一凌一个鲤鱼打挺从**坐起来,趴到地上做俯卧撑。丘一凌试着用单手支撑身体,上下起落,感觉还不错。当时丘一凌就是凭这一招,左右开弓让面试的人啧啧称奇,顺利地进了现在这个单位。张白云走到丘一凌的身后说,我已经请了假。丘一凌莫名其妙地说你身体不舒服?张白云说我们今天就去把离婚手续办了。丘一凌的手突然没了力气,人整个趴到地上,他寻思着要说点什么好听的。丘一凌,丘一凌,楼下有人急慌慌地叫着丘一凌的名字,像出了人命案。丘一凌乘机逃离困境,披上衣服冲出去。张白云在丘一凌身后不屈不挠地说你快点回来,我等你去办手续。

丘一凌边跑边往楼下看,是刘铁在叫。刚下到楼底,刘铁就一把扯住丘一凌,说快,李文李武两兄弟打起来了。丘凌说一大早为什么事?刘铁说家里丢了一万多块钱,兄弟俩都怀疑是对方拿的呢。丘一凌想,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到李家附近,丘一凌就听到打打杀杀的声音。进到屋里,李文和李武扭打得像两头公牛。丘一凌和刘铁上前怎么也拉不开。丘一凌火了,钱是放哪丢的?刘铁指了指屋子里惟一的一个大衣橱,说他们说是锁在里面的。锁头没有被撬开的痕迹。丘一凌打开衣橱,扑面而来一股子霉臭味,衣服乱七八糟的,早被翻个底朝天。丘一凌重新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他索性趴到地上四处张望,想可能会有些线索,像脚印,烟头什么的。脚印没有,烟头倒是有几个,上面沾满灰尘蜘蛛网,干瘪瘪的,不知道是那年月扔的了。丘一凌一鼻子灰地站起来,站到衣橱大镜子前,捋捋头发。突然,他的肩膀向上剧烈**了一下,两只手在下巴上不停地来回摩擦,这是丘一凌情绪激动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丘一凌这么激动的原因是他刚捕捉到一样东西,就如神来这笔,这东西就在他的眼前,是一根头发。头发和栗色的柜子融为一体,挂在衣橱一个突出的小螺母上。时不时的,头发的末梢飘起来蜻蜓点水般地碰碰镜面。丘一凌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了半晌,把下巴磨擦得发红他才伸出手把头发取下来。果然是一根栗色的长发。丘一凌从钱夹子里掏出小塑料袋,把龙眼树上发现的头发和今天的这根头发放在一起,一模一样,是长在同一个人头上的头发。

如果说前两天在吴青青家的阳台上发现头发是一种偶然,那么今天的这种情形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天下就有这么粗心大胆的小偷,就有这么巧的事,而且竟然就让丘一凌给碰上了。丘一凌的头控制不住地有点发晕,那感觉仿佛是初恋,又像中了大奖,这些都还不能确切地描述他现在的心情,他的心情复杂极了。本来吴青青的裤衩案已经陷入了某种僵局,可现在这个贼自己跳了出来,云开日出,峰回路转,还是个连环套。这一来倒是丘一凌有些不忍心了,他想,我要面对的不是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偷,而是一个秀发飘飘的女贼。她一定还是个新手,每到一处都留下破绽,一个女人怎么会走上这条路呢?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而要把她捉拿归案又是多么地残忍啊! 丘一凌还想, 按常规这样的事情要向派出所报案,可现在的派出所顶个什么用呢?一件小事情拖上个一年半载,还不一定有结果。可现在碰到我丘一凌的手上,小偷要倒霉了,也是给那些吃闲饭的家伙瞧瞧,什么叫真正的为人民除害。

丘一凌转向李家兄弟,说你们这最近有什么女人来过?李文吼了一句,除了我那死去的妈,这门那会有女人进,现在还出了家贼了。丘一凌的眼睛扫过乌烟瘴气、垃圾满地的屋子,这确实是一间缺少女性气息的屋子。丘一凌说你们兄弟之间别这么互相猜忌,钱可能是外面来的人偷走的。两兄弟吃惊地把脸对准丘一凌。李文的鼻子下面挂着一长一短的两道血迹,像流着鼻涕;李武的嘴角被撕开一个口子,嘟嘟地翻冒着血泡。他们各自捂住痛处,异口同声道,是那个狗胆包天的,血债要用血来偿!

丘一凌向局长一一汇报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不寻常的事件。局长听了汇报,表情十分严肃,拳头在桌子上一砸,说小丘,你一定要尽快把小偷抓出来,要让大家有一个安定和平的环境,这样大家才能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局长的嘴角长了一个老大的水泡,按中医药理上说,这是内火上升的标志,丘凌想局长一定是被繁忙的工作闹的,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出名的母老虎。丘一凌决定全力为局长解忧,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案。丘一凌很牛气地对局长承诺,说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一个小毛贼,用不了几天,我拎她来见你。

晚上,丘一凌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担心张白云还呆在屋里生闷气,他一进门就冲他嚷着要去办手续。屋里静悄悄的没人,丘凌松了一口气。稍晚些张白云带着丘小玉回来了。丘小玉左手拿着一个汉堡包,右手拿着一只油腻腻的鸡腿,脸上满是幸福的神气,估计他们母子俩刚吃了麦当劳回来。丘一凌注意观察张白云的脸色,上面波澜不兴,不像一个早上那么坚定地说要离婚的人。丘一凌放下心,脑海里筹划起晚上的行动方案。吃完晚饭丘一凌主动陪儿子做完作业,给他冲牛奶,服侍他上床。干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丘一凌看了看表才十点钟。张白云呆在书房里一直没出来,最近她好像很忙。

丘一凌冲了一杯牛奶,推开书房的门,张白云正坐在书桌前读英语。丘一凌就佩服张白云这种学习的劲头。张白云说过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就得活到老学到老。丘一凌把牛奶放到张白云的手边,张白云一动不动,别说瞟上丘一凌一眼,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动。丘一凌轻手轻脚地带上门退了出来。当时针指在11点30分的时候,丘一凌往腰里别上枪,拴上电棍,裤兜里还揣个手电筒,全部武装下了楼。院子里还有一些零散的人走动,丘一凌做出悠闲的散步状,张口吐纳。今晚的空气里有浓郁的花粉味,丘一凌怀疑是那棵龙眼树开了花。龙眼树的花不显眼,从来都是静悄悄地开放,人多的时候香气淡淡若无,人少的时候香气会慢慢地溢出,流淌在每个角落。一看没人注意,丘一凌倏地钻进路旁的旧车库里。这个旧车库的位置很好,正对着宿舍楼。如果有人要在这幢楼里干鸡鸣狗盗的事,一定逃不过丘一凌的法眼。这就是丘一凌的行动计划。丘一凌给这次行动取了一个名,叫“拔毛行动”,这意味着要让那个一头长发的家伙现出原形。丘一凌相信守株待兔的方法对某些笨贼来说是很有效的,今夜起他就埋伏在这里,直到把小偷捉拿归案。

楼上还有一些门户亮着灯。吴青青可能是刚洗了头,正在阳台上吹风,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梳理头发。丘一凌记得小时候母亲说过,夜里梳头一世穷,吴青青肯定没听说过这句话。好在她梳了一会就进屋了,她客厅的灯也跟着灭了。但吴青青阳台的门没关上,风吹着依呀依呀地响。丘一凌想这姑娘太大意了,被偷了一次也不长点记性,幸亏有我在这守着。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突然一阵喧哗,从李文家涌出几个踉踉跄跄的醉汉,李文李武称兄道弟地将他们送出来。丘一凌窝着一肚子气,但也不敢吭声,静静地看着大院里最不安份的一群青春期的单身汉推推搡搡地告别,各自找自己的巢三三两两地散了。这次喧哗像黎明前的黑暗,之后,院子里彻底地安静下来,静得好像只有丘一凌一个人。

丘一凌等待着,在这个空气异常凝重的夜晚,他像等待心上人一样地等待。丘一凌希望她来,那个有一头深粟色头发的女人,他要亲手捉住她。丘一凌想,见到她的时候,他会很绅士地走过去拍拍她肩膀说,姑娘,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好。然后就纠住她的头发,头发是她的弱点,她一开始就把这个弱点暴露了。纠住她的头发就像把一只鸟的翅膀打折了。丘一凌全身上下的血在遐想中止不住地汹涌澎湃,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撞击,手指关节咔咔地作响。

脑子稍稍开这么一小会儿的差,丘一凌差点错过一个人。等丘一凌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速地向吴青青家的阳台移动。丘一凌像一只壁虎沿着墙边蹿出去。那影子正用手撑着水泥杆要越过阳台,丘一凌冲到影子的身后,迅速地抽出腰间的电棍朝那人后脑勺就这么一棍,来人闷叫一声沉重地翻滚在地。这时丘一凌好像看到吴青青的影子从客厅迅速地闪进卧室。令丘一凌感到奇怪的是她听到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也不出来看看。丘一凌拿手电筒照到黑影上,局长像一头刚被阉过的公狗,斜躺在地上呼呼地喘气。联系先前吴青青闪现的影子,丘一凌心中顿时一片雪亮,一对狗男女。丘一凌紧张地把局长扶起来,说局长你怎么亲自来巡夜呢?你看我把你当贼了。局长痛得直打哆嗦,但仍竭力作出没事的样子,摆摆手说没关系,我是觉得最近院里不太平,出来看看,有你守着我就放心了。说完局长努力挺直腰板,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远了。

丘一凌呆呆地站在夜色里,一会儿,雾气就像小虫子钻进他的衣服,他的头发,他的鼻孔。天有些泛白的时候,丘一凌淋漓尽致地打了一串喷嚏,他想,尽管有些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但总算是一个平安夜。丘一凌迈上台阶,收工回家。丘一凌不知道,在他身后的花香慢慢地淡淡了,仿佛一刹间花儿都屏住了呼吸,不再开放。

丘一凌睡得并不踏实,所以当门被人捶得咚咚响的时候,他一下从**跳下来打开门,李文李武两兄弟一下子冲进来。丘一凌看到他们的身后还有他的邻居,德高望重的邢老师。他们的脸上阴湿得可以拧出水来。李文说丘一凌,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跟我们走一趟。这话说得有意思,像是要带犯人。丘一凌不看他们,转向邢老师,问出了什么事?邢老师嗓子变哑了,说我的野兰花,我的野兰花没有了。邢老师家有一棵名贵的野兰花,曾经有人要用二十万的高价买下来,他们都没卖,现在没有了。丘一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文掏出一个手电筒在丘一凌的眼前晃了晃,认得出这个手电筒吗?丘一凌想这不是我的手电筒吗,上面贴着的一块伤湿止痛膏就写着我的大名,说是我的,怎么了?李文说老猫做案连工具也忘收拾了?丘一凌想起昨晚上把局长扶起来时,顺手将手电筒搁在吴青青家的阳台上了,可怎么又跑邢老师家的阳台上?邢老师说小丘呀,这花可是我家老田的**呀,他现在人都躺在**起不来了。丘一凌觉得自己正挂在一个黑窿隆咚的坑口边缘,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去。张白云也起来了,披着一件睡衣站在一边眼里充满疑惑。丘一凌看了张白云一眼,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我要向局长汇报。李武说省省吧,局长跟我们说了,他昨晚巡查,很晚还见你一个人呆在院子里,我们兄弟俩的钱谁吞了还是要吐出来的。李文配合着李武的话演双簧,在旁边用手做了一个卡脖子的动作。张白云终于听出点道道,忍无可忍,把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摔到地上,说这是我的家,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丘一凌在一帮人的簇拥下来到邢老师的家。阳台上一溜的花盆枝繁叶茂,中间有一盆泥巴四处散落,毫无生气。野兰花是连根拔走的,盆里湿润的泥土上有一片遗落的叶子,它不是一片凋零的叶子。它还很绿,是刚从一个生机盎然的肢体上剥离下来的绿色,绿得让人心酸,看着它,仿佛还能嗅到花儿的气息。这片叶子有些不同寻常,丘一凌把它拾起来对着阳光,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变成针尖大,好像看到了世上最诡谲的一幅图景。这不是一片简单的叶子。叶子中间穿了一个小孔,几根深粟色的头发穿织而过,系成一个惟妙惟肖的蝴蝶结,这只蝴蝶还有两根临风而舞的触须。

叶子是故意留下来的,头发是系给人看的。那个一直藏在暗处的人走了出来,走到丘一凌的面前。如果说这个隐形的对手第一次是在无意之中泄露了自己的一些秘密,现在她却是在向丘一凌堂皇地昭告了。她在所到过的战场留下痕迹,昭示她的曾经到来。就像旧时的飞盗,每每得手后在大户的院墙题上类似于“一枝梅”的字样。丘一凌甚至怀疑头发一开始就是故意被留下来的。这意味着对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无所顾忌,现在她留下这样一枚叶子就是让丘一凌明白他是被愚弄的,被轻视的。想到这,丘一凌的身上一阵阵地发烧,先是耳朵红了,然后是脸红了,最后连眼睛都红了。士可杀而不可辱,丘一凌觉得他的行动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抓小偷, 同时还是为了捍卫尊严。丘一凌将树叶上那些深褐色的头发解下来,一根一根地解下来,它们很长很柔软。丘一凌将它们紧紧地缠在自己的中指上,感受被套住的感觉。他想一个人戴上了结婚戒指就是这样的感觉。丘一凌向邢老师伸出这个指头,说看到没有,这是一个狡猾的小偷,但我会抓住他的。

局长说,最近大院里出了很多事情,大家很有意见,小丘你暂时和刘铁调换一下岗位,怎么样?丘一凌知道局长的想法,这就是借刀杀人,公报私仇,谁叫人家是局长呢?丘一凌说那就让我来守大门吧,在哪都是工作,在哪都能抓小偷。局长说这就对了,小丘你还是深明大义的,现在有一些言论很不利于你,你避避风头也好,我会跟大家的解释清楚的。

刘铁上任的第二天就捉到了小偷。正是午休时间,刘铁敲锣打鼓地把大家叫起来。当丘一凌下到楼脚,下面已经挤满了人。刘铁看到丘一凌,三吆六喝地叫大家让开一条道。人群中间是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像是丐帮里位高权重的九袋弟子,身上挂满大小不一的各色口袋。大人拿脚踢他,小孩用唾沫啐他,老头惊恐地缩成一团。李文李武两兄弟在老头面前啪啪地打着火机,火苗一跳一跳的。他们喊着,把我们的钱交出来,不然点了你。老头用手抱住头,缩得像一只乌龟。丘一凌挤到人群中,大声地说大家弄错了,东西不是他偷的。喧闹的人群唰地安静下来,刘铁的脸色也跟着黑下来。丘一凌把老头提起来,说告诉他们你没有偷。老头擦擦眼角,说你们不要打我,我认罪。刘铁走上来用脚踢了踢老头,说你是从哪里进来的?老头指指院墙的一个缺口。刘铁又问你是不是偷了东西?老头点点头,可怜巴巴地打开一个口袋,用力一倒,空气里立即漫起一阵烟尘,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几双破鞋子滚落出来。邢老师激动地蹲下去在衣服堆里刨了刨,说我的花呢,我的花到在哪?老头目光呆滞,说花?扔了。邢老师愤怒地冲上去捶打老头,群情重新激愤起来。刘铁得意地看了丘一凌一眼。丘一凌看到人群中的吴青青,说你应该知道的,那个贼也偷了你的东西。吴青青的脸硬得像一块铁板,说你说什么呢,我的东西什么时候被偷了?谁听说过?刘铁把丘一凌拉到一边,说老兄,你何必和我过不去呢,人家都承认了。我这也是为你洗涮清白。丘一凌大声地说你们没有抓到她,她正在看着我们笑呢,但我一定要亲手抓住她。没有人把丘一凌的话听到耳里。

丘一凌的脚很沉,磕磕碰碰地上了台阶,打开房门。张白云站在窗户边上,丘凌说没什么好看的,抓了个傻老头,瞎起哄说人家是小偷。张白云撇撇嘴,说你现在是个看门的,抓贼已经轮不到你来了。丘一凌说守门没什么不好,我不在乎。张白云说可是我在乎,我听不了别人议论什么监守自盗。丘一凌说嘴长在别人脸上,你还能把它给缝起来?张白云说现在人家刘铁把贼抓到了,你还嚷什么,你非要人家指定你是个贼?丘一凌说他没有抓到真正的贼,而我会抓到的。张白云痛恨地剜了丘一凌一眼,说我看有些人是不愿过安生日子,可别让我跟着一起受累。

院子里没有谁再被盗,大家都相信刘铁是把小偷抓到了。丘一凌每个晚上都到车库里去守候,连续过了十几天,没等到什么。丘一凌知道这是一场耐力比赛,同时也是一场智力的比赛。他决定用一个老套却很有用的方法――激将法,把对手激出来。这阵子院子里的人吃惊地发现院墙上出现了一些大字报,还不时更新,写的东西五花八门,莫名其妙。例如:你是一个水平低劣的小偷。缩头乌龟婆。只要你敢来,我就能抓到你。我要把你的毛拔光。没有人知道这些大字报是丘一凌写的,许多人看得不太舒服了,私下里嘀咕――这说的该不是我吧?互相猜忌起来。没多久,有人对号入座,认定大字报骂的是自己,那写大字报的人是看自己不顺眼的某某,于是跳出来在院子里骂开了,背后放黑枪的有胆出来在阳光下单打独斗。这场轩然大波很久平息不下去。丘一凌看到自己破坏了大院的安定团结,赶紧把大字报全撕了,他有些遗憾,如果是他的对手看到了有这么强烈的反应该多好啊!

丘一凌一进家门就发现两个大皮箱放在客厅里,张白云正忙着往里面装东西。丘一凌走上前去帮忙,收拾房子?出差?这么多的鞋都带上啊?……丘一凌一个劲地唠唠叨叨,张白云始终板着脸。张白云看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掏出一串钥匙放在茶几上,说我走了,你自由了。丘一凌被弄糊涂了,人挡在门口,说你怎么了,我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张白云说你哪都没错,是我错了,我他妈的错得厉害,就没看出你是一个猪狗不如的家伙!张白云把一封信摔到丘一凌的脸上。丘一凌把信从地上拾起来,从里面抖出一页信纸,一小束的栗色毛发跟着滑出来。丘一凌握着头发,心跳加速,老朋友来了,终于来了。信纸上写着一行字:兰花在今夜盛开,你来不来?一束青丝寄深情。丘一凌的头开始痛起来,粟色长发火一样烙他的手。张白云在一旁冷笑,说丘一凌,你的本事不小,为了别的女人可以去偷,你为什么就不偷些东西来给你老婆,你的儿子?丘小玉从书房里探出脑袋,看着张白云和丘一凌。丘一凌把声音压低,说相信我,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张白云说,你还想要这个家吗?如果你还想要我给你一条出路,你必须做一件事。什么事?从你相好的那个女人手里把花拿回来,我们可以卖它二三十万,有了这二三十万我们全家的日子会好过多了。

丘一凌转过身给张白云一个脊背,他朝窗外看出去,龙眼树上的月亮很大,很圆。玉白色的月光像少女的肌肤,晶莹冰凉。丘一凌说你走吧。张白云说现在又让我走了,我能这么走吗,这么走就便宜你和那个狐狸精了。你要不把花拿回来我就去告发你。丘一凌说随你的便。张白云被丘一凌冷漠的态度激怒了,她冲过来,用头撞击丘一凌的胸口,说其实,我知道你早想让我走了,我不能那么便宜你!丘一凌看到张白云的头发在他眼皮底下飘来飘去,飘来飘去地总停不下来,像是风吹过的稻田,一浪接一浪。他的双手开始发痒,这是一双要逮住小偷的手,此刻再也忍不住,飞快地伸出去,抓住张白云那一头茂盛的头发。他用力地扯呀呀扯。张白云的痛苦的叫声像伴奏的鼓点,一声急过一声,丘一凌在这鼓点的伴奏下越发的兴奋,动作飞快,一把一把的头发从他的手心飘落到地板上。他想怎么会这么顺手呢?比拔草还省力气。丘小玉跑过来抱住丘一凌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一口,丘一凌的手没有丝毫的停顿。丘小玉趴到地上捡那些掉下来的头发,他刚捡了一缕又飘下来一缕,他哭喊着把头发递给张白云,好像这些头发还可以重新长回到张白云的头上。

整个房间空****的,不是因为少了什么家具,而是丘一凌熟悉的一种气息没有了。张白云搬走了,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她一满橱的鞋子。

守大门的差事好像还不错。丘一凌平日里只管往门口一站,喝止住陌生的面孔,查问登记,对熟悉的面孔笑脸相迎。进出这个大院的人真多,女人也很多。丘一凌喜欢看女人。如果你是一个冷眼旁观的人你会发现,丘一凌并不是色狼,色狼的眼睛会上上下下地游移,完全发挥了手的功能。而丘一凌的眼睛是正人君子的,自始至终只盯着一个地方,一个远离敏感区域的地方,那就是女人的头发。只要女人的头发像钟摆一样在丘一凌的眼前晃动,丘一凌就像被施了催眠术似地走在后面。丘一凌有时甚至走得很近,鼻子就凑到前面女人的头发上,用鼻子深深地吸上一口,上面散发着不同的洗发水的气味,闻香识女人。丘一凌对有一头优秀长发的女人怀着浓厚的兴趣,他总千方百计从这些女人头上弄到一两根头发当作标本收藏。

这些标本丘一凌收集在一本相册里。相册是他和张白云结婚的时候别人送的,前面几页插放着他们两人的结婚照。张白云长得真是很好看,照片上她那颗美丽的头颅靠着丘一凌的肩膀,丘一凌的肩膀上就像盛开了一朵娇艳的玫瑰。当年谈恋爱的时候,丘一凌可能对张白云说过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但有一两句确实是掏心掏肺的,例如:没有人比你更美,我的眼里只有你。最近丘一凌发现电视上用了后一句话作为广告词,那证明在美好的事物面前人心实在是相通的。相册的后面大部分空着,他们结婚后基本上没照过相。丘一凌把所有收集起来的长发安放在相册透明的塑料夹层里。天底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人的头发也一样,天底下没有两个人的头发完全相同。丘一凌期待着,虽然不知道他等待的那个人会在哪一天出现,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遇上她。丘一凌把相册哗哗拉地翻动起来,照片连同那些头发像花朵一样在他的手心开放。

进出大院的女人都传说守门的是一个神经病,一个流氓或者是一个花痴。丘一凌对此一无查觉,他只感到不少女人走大门的时候注意他了,至少会看上他一眼。丘一凌现在跟着的这个女人身材不太好,上小下大,像一只鸭梨。但是她的头发像清汤挂面,又长又顺。她走着走着不经意地一回头,差点儿和紧贴在后面的丘一凌撞个正着。女人看了丘一凌一眼,竖起的眉头掉下来,变成一种天真烂漫的笑,她的手在心窝上轻拍了两下,嘴里说吓死人了。丘一凌马上说对不起,我只顾看你的头发,走得太急了。女人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说我的头发有什么好看的?丘一凌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说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头发有多美吗?女人眉开眼笑,说你说这么多好话,你到底想怎样?丘凌说你能给我一根头发吗?女人说你自己不长了手吗?丘一凌伸出手去,还没碰着女人的头发,女人的脸风云突变,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丘一凌的脸上。这时正是上下班的时间,走路的,推车的全停了下来。他们的眼睛发亮,津津有味地等着看一场好戏。女人成了英雄,她得意地环顾四周,大声地说打的就是这样不要脸的人,见到女人就想扑上来占便宜。

丘一凌的耳朵轰轰作响,他捂住脸一下想不明白。人群中冲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头小豹子撞到女人的怀里,女人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到地上。小小的人还在女人腹部上踹了一脚,脸上吐了一大滩口水。丘一凌想不到只有八岁的丘小玉会做出这番举动。丘小玉用手擦了一把嘴,没看丘一凌,转身走了。

丘一凌被请进局长的办公室,局长说,丘一凌,你的任务是守门口,不是调戏妇女。丘一凌说我没有调戏妇女,我在抓小偷。局长叹了一口气,你这么顽固,我也帮不了你,明天你就不用来上班了。丘一凌说我被炒尤鱼了?

丘一凌回到家里,丘小玉正在玩游戏机,屏幕上一架横冲直撞的坦克把一座座堡垒打穿,所向披靡。丘一凌想不起他已经多久没有和丘小玉好好地说上一会话了。丘小玉每天自己上学,自己到饭堂打饭,晚上自己一个人上床睡觉。张白云走后,他从来没有提过一句妈妈。丘一凌的心很痛,他摸了摸丘小玉的后脑勺,丘小玉把头一偏。丘一凌说,你是不是觉得今天中午爸爸很丢人?丘小玉不答话,埋头攻打他的堡垒。丘一凌说我们来讨论一下中午的事。丘小玉说你觉得我不应该打人是吗?晚上我会写一份检讨书的。

丘一凌一大早起来,桌子上放着一份检讨书:爸爸,我知道打人不对,可是我就是想打人,我想打很多很多的人。我想打说爸爸坏话的人。同学们笑我的妈妈跑了,我也想打他们。你打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打你。

丘小玉整整一天没有回家。丘一凌找到学校问丘小玉呢?丘小玉的女班主任说我还想问你呢?今天一天他都没来上课。丘一凌的脸唰地白了。他想小玉会不会出了什么异外?

从学校里出来,丘一凌打电话到张白云的单位上去,想问她丘小玉的下落,但接电话的人说,张白云出国了,你是那一位?

已经三天了,丘一凌还是找不到丘小玉。丘一凌想,丘小玉就在这个城市里,可他躲着他。丘一凌骑着一辆摩托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搜索。

今天的天气不是一个好的天气。空中没有飘落的雨,地却是湿漉漉的。草地上,树叶间,河面上,一种暧昧的薄雾穿梭流动,经久不散。空气中过多的水气将人的衣服浸得松软、腌渣,人的气色和那雾气一样捉摸不定,苍白无力。这不是梅雨季节,它是南方三四月份乍暖还寒的回南天。丘一凌站在天桥上往下看,人头像一颗颗小火柴头,南来北往,忽密忽散。一个少女的粟色长发像点燃的火柴头,火苗一下飞进丘一凌的眼里。丘一凌预感到她来了,一位老朋友来了。丘一凌冲她招招手,像老朋友那样冲她招手。但长发少女没有看见丘一凌,她骑着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在这个城市,骑摩托车不戴安全帽会被罚款。但这少女骄傲地亮出她的长发。她的头发从她的后颈飞起来像一面旗帜,迎风呼呼地响。丘一凌骑着摩托车下了天桥。少女的车子往立交桥上走,丘一凌加大马力追上去。丘一凌的摩托车快要贴到少女的摩托车上了,少女的发梢已经打痛他的鼻子。丘一凌向她挥挥手。她或许是听到了丘一凌的叫喊,或许什么也没有听到。但她的车子突然在弯道上一滑,她猛地打车头,车子撞向栏杆,凌空飞了出去,她最后的长发像慧星的尾巴拉出一道美丽的线条。丘一凌来不及刹车,在少女长发的牵引下紧跟着从撞开的豁口飞车而下……

这里是本市有名的魔鬼弯道,从这里飞下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再活过来。

窗户紧闭,房门紧闭,马拉子一丝不挂。

屋角炉子上烧着一锅水,水沸得欢腾。锅是揭了盖的,水气没了约束,结伴向房顶上窜,向镜子上撞,向床底下溜;水气舔了马拉子毛茸茸的大腿,再舔他的胸脯,舔他的嘴唇和胡子。马拉子被撩拔不过,舌头伸出来在嘴唇周围走了一圈,与水气云里雾里地交接,他的眉头很快皱起来,嘴角撇向两边。酸死人了,马拉子嘟哝着,手在光溜溜的大腿上来回摩挲。

门吱呀一开,一个人闪进来,门迅速合上。一些水气趁机从门道里跑了出去。进来的人心痛地说,跑气了,跑气了。马拉子从**坐起来说,好了吧?我快熏成酸萝卜了。

看马拉子一身油光水滑的样子,小水扑哧一笑,将手上的锑桶放下,到炉边看火。锅里的水快干了,水气奄奄一息。小水把煤气关了,顺手把炉边的几只空醋瓶扔进垃圾篓里。要知道有一天白醋会买到十元钱一斤,我非屯积它几百桶不可,明天还得再买几瓶醋,要保证一天一熏。小水说。

马拉子说,还要熏?再熏我真要疯了。

不熏怎么行?我们这屋子,吃的住的全挤在一处,一天到晚不见阳光,也不透风。我总觉着到处都是病菌,就躲在暗处,等我们睡着了爬出来害我们。小水走到床边摸摸马拉子的脸说,你每天在外面和畜生打交道,更让我担心。

马拉子抓住小水的手放到嘴边亲,说放心吧,畜生有时比人要干净。现在我出外戴口罩,见人多的地方绕道走,我不会得病的,我俩谁也不会得病。

马拉子嘴上的胡子搓得小水的手掌心发痒,小水的心尖尖上好像也被蹭到了,麻酥酥的,想挠却无从下手,她牙根一紧咬住马拉子的耳朵,含含混混地说,拉子,和别人比,我们只能比健康。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马拉子耳朵热了,身子向后倒,说等会你就知道我的身体有多健康了。小水的身子跟着被扯低了,伏在马拉子身上,嘴里轻轻哼了一声。

一只不识趣的虫子没头没脑斜里飞过来,磕到小水的额角,立马又飞开,一头撞向茶几腿,叭地落地。小水支起身,脑袋跟着飞虫的起落转。蟑螂,是蟑螂!小水挣脱马拉子的纠缠跳下床查看虫子。拉子,你快过来看,这里还有好多蟑螂,好像都半死不活的了。

马拉子扫了兴,懒洋洋地说,大惊小怪,一定是醋熏的,我这么大块头都快熏昏了,何况是只虫子。

小水说,哦,太好了,就要把这些邋遢的虫子通通熏死。小水哼着歌,找了一根小木棍,开始在床底屋角里寻找其他可能被熏晕的蟑螂。每寻着一只,小水激动地哇哇叫,提脚一踩,虫子肠破肝碎,再用小棍子将其尸首挑进垃圾篓。

马拉子的眼睛好像被小水噼噼啪啪勇敢的脚步踏疼了,紧紧地闭上。马拉子记得从小水特别害怕小虫子。两人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他把小水带到一片青青的绿草地,就着眼前草长莺飞的景致,他还吟诵起唐诗来。可是,小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显然没听进一句诗歌。马拉子的自尊心颇为受挫,以为小水厌烦他。后来一只小蚂蚱钻进小水的裤腿,小水的忍耐突破了极限,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马拉子松了一口气,原来,小水坐立不安的原因是看到草地上有飞来飞去的蚂蚱。可现在小水连蟑螂和老鼠都不怕了,照她自己的话说是,老鼠和蟑螂我们的邻居,每天和这些邻居照照面,打打招呼很正常。

小水将猎获的所有蟑螂扔到楼下的垃圾箱里,收拾干净回屋,一进屋就觉得眼前明亮了、整洁了、开阔了。只是,马拉子躺在**好像睡着了。小水爬到马拉子身边用手指拔开马拉子的眼皮,拉子,你猜猜我杀死了多少只蟑螂?13只。天啊,想不到我们这屋子里竟然有13只蟑螂,可能还有幸存下来的,明天要继续熏醋,把害虫熏死,把细菌通通熏死……小水兴奋地将后面的话唱将出来。

马拉子听不下去了,心里比醋还酸,他伸手把小水揽到怀里说,小水,以后我会给你买一套大房子,我发誓,我不会让房子里有一只蟑螂。

小水停下兴高采烈的话头,安静下来,脑袋靠到马拉子的臂弯里。她知道马拉子又在自责了,马拉子一直内疚没能给她优越的生活。小水轻轻地摇马拉子的手说,拉子,我信你。等我们住上了大房子,如果有人问我最怕什么东西,我就说我最怕蟑螂,我一见蟑螂就全身过敏,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对了,我还要说我不会做饭,就连鸡蛋都不会煮。哈,这么说像个贵妇人吗,拉子?

花族要买一只狗,这是波波交待的。照花族的性格,假如真要弄个有气的东西在屋里养,他就养两只乌龟。乌龟趴在鱼缸里安静修身,不吵不闹,吃少睡多,最好不过。只可惜波波让他养的不是乌龟而是一只狗。

花族打听过了,买狗最好到南棉花鸟市场。在南棉花鸟市场上转了几圈,花族初步了解了一些狗们的名称,什么博美、巴吉度、斗牛、可卡、吉娃娃……花族不喜欢长毛狗,觉得跟女人留长发一样,打理起来麻烦,后来就挑了一只短毛、大眼、长耳朵的巴吉度,没怎么杀价就付了钱。卖狗的得了满意的价钱,心情不错,交待花族要带狗去宠物诊所打狂犬疫苗。花鸟市场上有两家宠物诊所。第一家有个姑娘倚在门口,嘴上画了重重的口红。花族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走到第二家,一个戴着口罩的小伙子正在店里拖地板,空气里透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花族抱着狗进去了。

马拉子放下拖把迎上来说,要给狗打疫苗吗?

花族点点头。

这只小巴吉度很漂亮。马拉子一边在药橱里找针剂,一边和花族搭讪。

花族嗯了一声,转身打量诊所货柜上的商品。这家宠物诊所兼卖宠物食品、宠物玩具、宠物衣物,原来人有的狗都有,花族算是长见识了。

马拉子从花族的手上把狗接过去,捏起狗颈上的皱皮,抹了抹酒精,再将注满药水的针戳进去。遭受刺痛的小狗突然扭过头闪电般地在马拉子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狗咬了马拉子一口。马拉子的手一下僵住了,眼盯着手腕上三个深深的齿印,看着血慢慢地渗出来。到这诊所打工有几年时间了,手里不知给多少畜生打过针,可被畜生咬对于马拉子来说可是头一遭。

花族没看到马拉子中镖的情形,他正从货架上拿起一根骨头玩具,上面挂着的标签标价是10元。花族反来复去地研究这根骨头,他想不明白,这么一根硬梆梆的破玩意怎么敢标价10元。花族调过头问马拉子,开这么一家店挺有意思的,生意怎么样?

马拉子将小狗抱还花族说,马马虎虎。

花族一手接过小狗,一手抛起骨头玩具说,这东西就卖10元,生意能不好吗?

马拉子实在是不想回答花族的问话,他开始讨厌这个人了,那只狗这么顽劣,狗的主人能好到那里去。马拉子到洗手池用肥皂狠狠地往手上打,花族以为马拉子听不清楚,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马拉子擦干手,用棉签沾了酒精往手腕上的狗齿印上涂,等酒精快干说,知道这骨头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吗?牛肉。能把牛肉做成玩具能不贵吗?你会做吗?贵的是高科技的成分。

花族笑了笑,觉得这小伙子有点意思。最有意思的是他自始自终戴着口罩。花族盯着马拉子嘴上的口罩说,你这有口罩卖吗?我在外面的药店根本买不到,听说到处都脱销了。

马拉子不耐烦地说,我这里的东西全是狗用的,没有人用的。

虽然马拉子的态度老大的不好,但花族一点也没看出来,可能是因为马拉子的大半张冷脸被口罩遮住的缘故。花族后来在诊所里买了一大堆东西,狗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本来这些东西的价钱是可以商量的,就是说按标价打个八折是没问题的,可马拉子坚持按照标价销售,一分不少。尽管如此,他仍然觉得抵不过被狗咬的那一口。虽然他打过狂犬疫苗,可谁敢担保没有意外呢?而且狂犬病的潜伏期最长是30年,等你都快忘了这档事它才冒出来了,多可怕。

花族左手拎一只藤篮,狗稳坐其中,右手拎一只沉甸甸的大袋子。出到店门外,花族抬起手腕,石英表说下午三点半了。一天又不知不觉丢在狗市上了。

小狗进花家大门,四脚一落地就开始撒野。往卧室里跑,往床低下窜,往沙发上爬,碰翻杯子,扯破垫子。在冰箱旁鞋柜边沙发底,反正哪阴暗犄角就在哪大小便,那种马拉子推荐的专门训练狗在固定地方方便的喷剂一点作用也没有。花族拿着拖把跟在狗屁股后边收拾残局,狗往哪跑,他就跟着往哪跑。收拾到最后,花族跟狗生气了,也跟自己生气了,拖把一扔气乎乎跑出门去。

马路上的人多,车也很多,这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大家都奔着家,奔着某个场所,奔着饭香而去。花族靠在一棵老芒果树下吸烟,等吸到第二枝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既渺小又可笑——有谁知道你养了一只狗,知道你为了一只狗烦恼呢?花族苦笑一下,将烟掐灭遛达回家了。回到家里先给小狗煮了一锅鸭肝稀饭,看狗吃得小肚圆滚了才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晚上,事情又来了。花族刚进书房把门关上,小狗就在外面用爪子刮门,呜呜地叫,听声音像孩子哭。花族已经在布置好的狗窝周围堆满了玩具,包括几根牛肉做的骨头玩具,可小狗对这些东西通通不感兴趣,它喜欢的是人,它干什么事都要有人在一旁。花族不打算搭理它,打开电脑电源准备上网,网络忙一下进不去。狗在外面哀求了一会,不见动静就开始吠了,一声比一声大,从门缝钻进来。花族下定决心不纵容这畜生,吸吸气稳住坐在椅子上的屁股。

电话铃响了,是楼上的住户打来的,问,小花,老听到狗叫,是你家养的狗吗?花族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跳下椅子冲去开门,小狗一见门开立即收声窜入。花族迅速回到电话边一个劲地点头哈腰道歉,对不起,吵到你们了。狗是刚买的,可能不太熟悉环境,瞎叫唤,我保证不让它叫了,真是对不起,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挂上电话,花族发现自己的腋窝凉凉的,竟然出了不少汗。花族最怕邻里之间闹意见,他住这幢楼出过事,有两个对门的邻居因为垃圾袋堆放的问题有了矛盾,年深日久怨怼越积越深,一家的主妇竟然给另一家的孩子下了毒。花族上下楼道听那失去孩子的一家哭了整整半年,他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千万不能小觑了邻里关系。

狗一次次向花族电脑桌前的椅子发起进攻。花族不敢得罪它,低声说,我求你了,让我静一静吧,你能不能自己在外边玩上一会?

狗听不懂花族的话,两只前爪搭到椅子上,以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花族。花族叹了一口气,俯下身抱起狗。

狗安坐在花族的大腿上和花族一起上网。

每天花族打开电脑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电子信箱看邮件,主要是看波波的来信,一般也只有波波的信。

信箱里躺着波波一封信。花族对小狗说,你的主人来信了。

波波在信里说:狗买了吗?我替它想了个响亮的名字__大米。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这样一个名字吗?今天下午我到一家上海人家里做客,他们请我吃的是中餐。我好久没吃中餐了,他们做的大米饭特别香,又软又糯就像我们老家的油粘米。我现在嘴里还有甜香味。我们的小狗叫大米再好不过了。

你每天要记得给大米洗澡,洗完了要马上用电吹风把它的毛吹干,不然它会感冒的。替我亲亲大米。

小狗在花族的怀里跳来跳去,老想把爪子搭到键盘上,花族鼻孔里钻进一股骚味,他皱起眉头,今天没给狗洗过澡,自己也还没抽出空来洗澡。花族在键盘上给波波敲回信:大米简历:年龄,62天;体重,1.8公斤;爱好,咬鞋子,舔人……

今天是星期天,进出BML手机专卖店的人比往日多出许多。

小水四处瞧瞧,看店面经理不在,赶紧从包里取出一只口罩戴上。口罩把她嘴巴鼻子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柜台里还有其他售货员,大家都忙着应付顾客。进门的顾客大都往其他售货员的方向去,小水面前冷落。偶尔一两个顾客也过小水这来咨询,小水顿时热情高涨,拿着说明书准备来一番细细解说,可顾客听了一两句,狐疑的眼神就出来了,拔脚又往其他售货员那里去了,从一张看不到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没法让人觉着舒服。

小水无所事事,在柜台里晃来晃去,瞅着同事们忙,心里有些妒忌。

一个衣着朴素,年纪和小水差不多的姑娘推开玻璃门进来,目光在柜台前扫了一遍,最后落实到小水身上。小水感觉到这种关注,眼睛一亮,老远主动打招呼,您好!姑娘果然朝小水走过来了。

小水摊开一沓说明书说,小姐,您看一看,喜欢哪一款?

姑娘说,我要那种能够摄像和发送相片的。

听起来就知道这个姑娘绝对是个外行,连彩信这个词都不会说。小水从柜台里取出三四款手机说,这些是彩信手机,都具有你说的即时拍摄和发送的功能。

姑娘子随便拿起一款稍稍调试,看收发正常了对小水说,就要这款了,要两台。

这款手机的价格可不便宜。小水说,不再挑挑了?

姑娘说要不你帮我挑吧?

小水被委以重任,习惯性地谦虚,我选的不一定合你的意。

姑娘说,我信你。接着突然又问小水,你戴口罩是不是担心顾客传染你非典型性肺炎?

小水愣了几秒慌忙辩白,不是,不是。我嘴上长了疮,挺难看的,戴口罩遮一遮。小水说完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说这么一个谎话,这不是咒自己吗?

姑娘听了微微一笑说,我每天戴口罩都戴烦了,我是一个护士。

既然碰上个白衣天使,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呢?小水趴到姑娘身边问,你见过非典型性肺炎病人吗?

姑娘说,见过。

小水眼睛瞪圆了说,害怕吗?

姑娘摇摇头,干我们这一行什么病都不觉得可怕。

小水摸摸嘴上的口罩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副样子挺可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姑娘说,没有,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如果每个人都像你,我们做护士的日子会好过一点。把自己当一回事有什么不好,怕的是连自己过的日子都懵然不知……姑娘说着脸色有了一点悲凄,声音一路低下去,直到听不见。等声音恢复常态的时候说的已经是另一件事,让小水开票她去交钱。

姑娘走了,小水趴在柜台上胡想,这姑娘买两台手机,有一台肯定是送给她爱人的。要不是送给爱人,谁会舍得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小水想得入神,耳边炸起惊雷,小水,现在我知道你前个月为什么只卖出去9台机子了,你竟敢戴着口罩上班,太过分了!

小水的身子从玻璃板上弹起来,店面经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她面前了。小水低声辩解,又没有规定说上班不许戴口罩。

店面经理面色一沉,你还不服气!看看其他同事,有哪个像你,你就比别人娇贵?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呀?马上把口罩摘下来,不然就打辞职报告!

经理的话越说越难听。一句“我不干了”在小水的口边滚来滚去,要吐出来又滑回去。小水想,我怎么能不干呢?这份工待遇不错,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已经算是打工族里的白领了。再说了,不干它又能干什么去呢?我和马拉子要攒钱买房,攒钱去旅游,攒钱养小宝宝……可是,如果,还不如……小水咬咬牙,脱下工作服扔到柜台上说,我不干了。

马拉子回到家,桌子上已经摆了黄豆焖鳝鱼,葱花炒鸡蛋,上汤狗杞菜。马拉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不出今天的日子有什么特殊之处,跑进厨房问小水,老婆,今天怎么有空做这么多菜?

小水说,平时没时间,今天回来早就弄点好的。闻到药香味没有?我煲了清补凉鸡汤,药材是我自己配的,有淮山、黄芪、玉竹、川芎、杜仲、红枣|……

马拉子靠着门框说,老婆,有件重要的事我要和你说。

小水说,我也有事要和你说,而且一定比你的重要,我辞职了。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我们经理不让我上班戴口罩。

马拉子吃惊地哦了一声,说我们夫妻真是干什么都走到一块去了,我今天也辞职了。

轮到小水吃惊了,为什么,难道你们老板也不让你上班戴口罩?

马拉子说,那倒没有,我只是不想让狗或猫的在我手上咬啊抓的。

小水瞄了一眼墙上的钟说,汤好了,拉子开饭。吃过饭我们一起翻报纸找工作,总有合适我们干的。

波波在回信上说,花族,我们的大米太可爱了,看了你的信,我好像已经摸着它的脑袋了。亲爱的,你要像爸爸一样对它,好不好?

你要像爸爸一样对它__花族用鼠标将这一行字抹黑了,是啊,本来应该有一个孩子管他叫爸爸的。几年前,花族以为波波结了婚就会放弃出国的想法,可波波出国的想法从来没有停歇过,所以坚决不要孩子,花族知道她害怕孩子会像绳子一样拴住她。

波波终于等到了一张飞往美国的机票,去国离乡已经两年零七个月了。花族偶尔算一算波波离去的时间会吓一跳,他很疑惑,会有这么长吗?他一个人过了那么长的日子吗?日子好像挺好过的,他的时间被填得满满的,学外语、养花、装修房子……现在又添了一条狗。这些都是波波给他计划好的,波波虽然身在异乡,可什么都给他计划好了,他没什么可想的,照波波说的去做就行了。

进入花族的家,你根本看不出这是缺了女主人的房子。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意料之外的惊喜,客厅里的几只小坐垫是用稻草编成的鸟窝,鞋架是用细小树枝扎成的,茶几的桌布干脆就是一大堆风干的树叶……房子其实刚装修好不久,这个装修过程断断断续续花了花族近两年的时间。波波到美国不久,就让花族把家里重新装修一遍。“朴素得让人感动”是波波对装修的格调要求。波波发伊妹儿给花族讲了这么一件事,今天我到房东的农庄度周末,人家的别墅的装修让我深深地震撼了,地板是大块的原木,沙发是大块的原木,连天顶都是原木,一切朴素得让人感动。晚上,睡在木板**,我在想,亲爱的,我希望我是一个土著人,光着脚,穿着兽皮,在木屋里烤肉,在粗糙的地板上和你**。

花族看完信,全身的血沸腾了。当时因为自己一身臭汗暂时停止想波波,等洗完澡熄灯躺在**再慢慢想。穿着兽皮的波波走来了,波波修长的大腿,浑圆的肩膀散发着软润的光泽,波波亲吻他的嘴唇,他们拥抱,他们的皮肤与温和的原木地板亲密接触……花族一晚上没有睡好,血好像全化成油把整个人燃烧了,他太想波波了,想得油尽灯枯。第二天花族揉着两只发红的眼,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到装修材料市场考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