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预报早两天说会有大暴雨,早晨报纸出来又发布了橙色预警。在南安,类似的预警几乎年年夏末发布,也未见有什么太大的灾害,老百姓都习以为常了。这是星期五小周末,该上班的照样上班,该逛街的照样逛街,看见太阳好各家的衣物照样晾在阳台上。
皮乐山早上到单位喝了杯茶,看了两份报纸,借口说要实地考察项目出门了。他的真正目的地是飞机场,曾琅今天要飞香港。这事是昨晚上曾琅打电话告诉他的。她说,“我明天飞香港,本来不想告诉你,后来想应该让你知道,我们也算有始有终吧。”
这消息既在皮乐山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知道曾琅肯定扛不住要离开,可想不到她会走得这么快,担子卸肩后一阵轻松,随即又涌上一丝不舍。“怎么不提前几天告诉我,连吃个饭的时间也没了,几点的飞机?我送你。”曾琅说,“你别来了,这样对你不好。”他说,“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明天就是给我拷上手铐,我也要去。”
前一阵子皮乐山给自己关了一段时间“禁闭”,其实是跑外地休假,手机关了,与任何人包括老婆都不联系。当然张和是可以联系上他的。张和负责去向曾琅透露说皮乐山被反贪局请去做客了,说是许菡亲口说的。曾琅一听面色立时刷白。张和还问,“如果反贪局的人找到你,向你调查皮大哥你怎么说?”曾琅沉静了几秒钟,昂起头,几分傲气浮在脸上,玉齿咬唇,“我不怕,大不了我和皮乐山一块坐牢。”
张和想不到曾琅还有这点品性,暗暗为皮乐山感到惋惜。只不过他来找曾琅的目的不是撮合,而是要离析他俩。“唉,只怕你们的关系一曝光,皮大哥更罪加一等了,你也知道的,别人认为贪官的身后总有一个情妇,我怀疑这段时间皮大哥冷落你就是有些预感了,又不能说出来。”曾琅说,“哪你说我该怎么办?”张和说,“咬紧牙关,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什么都不承认。”曾琅茫然地点点头。
一个星期后皮乐山回到人们的视野里,他先用公用电话给曾琅打了一个电话,“曾琅,以前给我送卡那个老板的工程出事了,牵扯了一大帮人,我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和你正常联系了。”曾琅说,“我听说了,你有什么打算?”皮乐山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听天由命吧,我只希望不要因为我牵涉到你,不然我真是罪该万死了。”曾琅说,“你放宽心,事情也许没你想的严重,真有事,我会和你在一起。”皮乐山说,“曾琅,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这种事出来,我们还会有将来吗?你就当跟错人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早做的打算。”曾琅说,“看来只有我离开这里对谁都好……”
两人在机场见一面,互相道一声“保重”后心情复杂地分手了。皮乐山没有问曾琅的今后打算,是不是去投奔以前的老板,或者是出国?曾琅也没有问皮乐山,双方心里想的不一样,可都跟明镜一样——两人情尽了,从此别后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皮乐山从机场返回市区,高速路两边的绿化树被风吹得像闪了腰的老人,扑天盖地的灰尘弥合了天地的高低。皮乐山看已经是近中午下班的时间就没有回单位,开车回家路上想起周末皮森林要回来吃晚饭,便折到超市买了一些水果零食。回到家中他给自己下面条,厨房热得像火烤,等他满头大汗端着一碗面出到饭厅,所有窗帘像旗帜一样高高飞扬,几道闪电从窗外掠过,皮乐山一边心悸地等待响雷,一边扑过去关门关窗,远处的高楼大厦完全笼在一团雨雾中。
皮乐山裤兜里的手机嗡嗡地响,是皮森林的电话,说准备回家,要赶在大雨还没下来之前回到家。皮乐山说雨好像已经开始下了,要开车过去接他,皮森林说不用,他和其他同学一块走。
皮乐山刚吃完面条,手机又嗡嗡开了,是许菡的电话。许菡扯着嗓子喊,“暴风雨真的来了,我这边的窗户已经打烂好几块,你赶快回家一趟,把门窗关上,阳台上的花盆搬进屋里,电视的电源关上……”皮乐山回答说他已经在家里,照着许菡的指挥干这干那,随口问她身在何方。许菡说她在杨姐家打麻将,已经赢了好几圈,赢了就走会让大家瞧不起的,反正现在也回不了家,她再打几圈。
皮乐山收拾停当,眼皮沉重,爬上床小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黑乎乎的,一瞬间他以为是晚上了。他伸手摁灯开关,发现停电了。他跳下床跑到窗边,贴着玻璃往外看,除了雨水还是雨水,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他拉窗户一小口,呼啸的风雨打到他的脸上,许多人的呼喊声夹杂在雨声里。
皮乐山突然想起儿子还未到家,他走到挂钟跟前,看清时间,这离皮森林打电话说要回来快两个小时了,爬也应该爬到家了。他拔打皮森林的手机,一律无应答,再检查自己的手机,也显示无信号,看来手机信号连接中断了。他坐在沙发上冒汗,想起梁东顺,赶紧扑到电话边拔打梁家电话,谢天谢地,家里座机还能用,梁东顺也接了电话。
“皮森林两小时前给我电话说要回家,到现在没见人,你看这天气,真不知道他是在路上还是没出发?如果还呆在学校里我就放心了。”皮乐山的意思是让梁东顺去找一找皮森林。“应该回了吧,这雨说来就来了,我老婆也没到家呢。”梁东顺完全没有去找皮森林的意思。皮乐山只好老了脸皮求,“要不你到他们宿舍或教室看看?如果还没回来就别回来了,这路上不安全。”梁东顺倒也爽快,“唉,能出门我早就出去了,还呆家里干嘛?”
皮乐山气急败坏地放下电话,不到半分钟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母亲打来的。“是皮乐山?谢天谢地,你在家里,森林呢?”“他在学校,没有回家。”皮乐山怕母亲担心随便扯了个谎。“我小侄儿还好吧,皮思水呢?”“小宝睡着了,思水到外地进货去了,不在反倒安全,我们这里水已经淹到一楼,家具都浮起来了,好在我们住五楼。”皮乐山说,“你们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情赶紧通知我。”
门钤响了,皮乐山马上跳起来去开门,门外不是儿子,是张和。张和全身上下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还不断地在滴水。“咦,皮大哥,你在家?我以为许姐在呢,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外面全是水,路都找不到着了,到处都停电了,在屋子里呆着的还暂时没有危险,那些在外面呆着的就惨了,听说有一辆公共汽车冲出二桥护栏,掉江里了。”
皮森林回家铁定是要经过二桥的,皮乐山再也坐不住了,“森林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找。”张和说,“我和你一块去,有个照应。”皮乐山从杂物房找了一把手电筒,两把雨伞。两人下到车库发现车库已经大半泡在水里了,根本不可能用车了。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街上行走,雨水把脸打得生疼,他们一手撑伞,另一只手必需像车雨刮一样不停地在脸上划水,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前面的路,很快的,两人的眼睛都像兔子一样红了。路上还有车子在运行,呆在车上人更安全一些,车子基本上是在挪动。皮乐山每看到一辆从儿子学校那头发过来的公共汽车都要趴到车门口叫上一阵。经过二桥时,他们看到桥下的水又黄又急,塑料袋烂木头撒欢地在上面奔驰。一边护栏确实有一处坍塌了,拉起了警界带,警车和消防车停在旁边。
皮乐山靠过去向交警打听情况,问到底有多少人掉江里去了。交警用笔直的手臂把皮乐山拦住说,“现在情况还不清楚,请不要在桥上逗留。”他们只好继续向前行进。路过一家电影院,窄小的门檐下挤了一堆人,连根本不能避什么雨的电影广告宣传牌底下也有人。皮乐山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刚想从人群中辩认皮森林的影子,身边的张和突然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趴倒到一边,有个东西在眼角处晃过去了,发出咣当一声。他爬起来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原先那块电影宣传牌砸在他和张和身边,两个被砸到的人都只露出下半身。不光皮乐山,张和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直到看到有人冲上前把广告牌移开,他们才想到上前帮一把手。其中一个人头上砸了一个坑,嘴里汩汩冒血,眼见是活不成了,另一个哇哇碜人地叫喊着。看着血混在雨水里,皮乐山肠胃一阵翻滚,几乎走不动了。
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他们才走到皮森林的学校门口,学校地势低,水一个劲地往门里灌。皮乐山把手上的雨伞扔掉说,“老天爷保佑皮森林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里。”皮乐山冲上皮森林的教室,皮森林不在。他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喊过去,没有找到皮森林。张和说,“他给你打过电话十有八九是离开教室了,会不会在宿舍收拾东西呢?”他们又往宿舍去,宿舍的地势要比教室这边低,有一段路水都漫到他们腰上了。皮乐山脚上突一阵刺痛,什么东西在他脚底划了一道,连同鞋子都划破了。他顾不上查看伤情,和张和搀扶着继续往宿舍的方向前进。在教学楼通往宿舍楼之间有一排停车棚,也许是父子心灵感应吧,皮乐山拐进停车棚,用手电四处探照,试探着叫了几声“皮森林,皮森林”,终于,在一堆被水流推得东倒西歪的车子当中听到一个惊喜回应的声音,“爸,爸,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