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难看,像块洗不净的抹布,污渍分布不均,一坨深一坨浅,但总还能识出这布的底色是白的。
一路无人。何书秀的两轮摩托突突突在马路上撒欢飞驰,水汽窜进盔帽,他几个喷嚏喷薄而出,车头被吓到,左右打闪,差点把他闪到路边的油菜地里。
他放慢速度,稳住车头,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下方向,将车子拐入公路左边一条黄泥巴路。往前走得四五里看见灯光,灯晕晕黄黄的,挂在一排平房的屋檐下。几个人影围拢一堆火坐着,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其中一个人站起来张望,扯着嗓子喊,“是小何吗?何书秀鸣了两声喇叭作答。走近了,瞧见地上躺着一堆死鸡,火上架一口大锅,沸腾的水面一股难闻的腥臭云雾蒸腾。一人拎着死鸡脚,把鸡身浸到沸水里,烫一烫扔到地上,旁边的人拾起拔毛,拔得精光的鸡扔到一旁的竹筐里,已经有三四筐子了。”
招呼何书秀的人拿起一只光鸡,掏出鸡内脏,“你看看,肝多鲜亮,没问题的。”
何书秀说,“阿明,这些鸡不会是得禽流感死的吧?”
阿明说,“绝对不是,哪有这么吓人,是的话我敢不报告政府?是饲料有问题,鸡拉白稀,全是三四斤重的肥项鸡,一倒就是几百只,我哭都没有眼泪,买鸡崽的钱还欠着呢。再说了,这鸡我们也吃了,人不是还好好站在你面前吗?我不可能害你的。”
何书秀最听不得人诉苦,“我可以拿一点,我做的是小本买卖,要不了多少。”
阿明说,“反正便宜,你拿回去存在冰箱里慢慢卖嘛,等会几个快餐店的老板也要过来拿货。”
何书秀说,“还是说好的那个价?”
阿明说,“当然按说好的价钱算,唉,连烂猪肺的价也卖不出,能赚回几只小鸡崽的钱就不错了。”
阿明把一只只滑溜溜白赤赤的光鸡扔进黑色蛇皮袋,扑哧扑哧响动,何书秀突然一阵恶心,强忍着,点燃一支烟蹲到一边。
早晨六点多,何书秀已经驮了一袋死鸡在返城的路上。每天一大早他都要到城郊结合部的五里亭菜市买烧烤必用的各类肉,姜葱蒜、青菜、豆腐干等。五里亭是个批发中转市场,市里的菜贩子都到这里批发菜回去卖。何书秀有摩托车,来回五里亭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阿明在郊外自家菜地边上搭了一排房子养鸡,平日在五里亭卖鸡,昨天早上碰到何书秀的时候让他早点过来进便宜货。
说实话,何书秀从来没进过这种“货色”。他的烧烤摊子不大,路段也一般,靠的是味道、品质和熟客,钱赚得心安理得。大家都说阿秀烧烤味道正,份量足,这像一条鞭子赶着何书秀走得又挺又直。
儿子呱呱落地让这份好心态陡然起了变化。老婆丽敏一个多月前给他生了个儿子,丽敏是林黛玉的身子,腰酸头疼,成天像只老母鸡窝**,没奶水喂孩子,孩子瘦得像猴崽子。何书秀咬咬牙请了个妇联统一培训的月嫂。经过培训的月嫂和一般的保姆相比有明显的专业优势,除了给孩子喂奶还会给孩子拍奶嗝,给孩子洗澡还会帮孩子按摩做体操,还给产妇做月子汤外带体型恢复按摩。当然这拿的薪水也高,一个月一千八,包吃包住。这等于把这个家的收入拿走了一半。
何书秀为了让月嫂伺候好老婆孩子,平时在家里能帮手的尽量帮手,饭菜也尽量做得丰盛。可这月嫂似乎阅历丰富,眼界开阔,嫌他家房子窄,四五个人挤两间房,睡觉的地方也用来吃饭,卫生间连个坐式马桶也没有,又说她刚做完那户人家住楼中楼,饭厅是饭厅,客厅是客厅,小孩自己都有一间住房。还说另一家孩子的奶奶隔三岔五地给她红包,一给至少三百。再回过头说何书秀的孩子难带,难喂,有事没事哭一场,一点不省心。丽敏把这些话记下了学给何书秀听,皱着眉头说,“周末月嫂休假我们是不是给她封个红包,让她带回家?不然她对宝宝不尽心。”何书秀说,“听她屁话,再唠叨老子到妇联投诉她。”话是这样说,何书秀心里把这事惦记上了,月嫂抢手,他是排了一个多星期的队才轮到的,看眼下的情形还得继续“麻烦”人家把宝宝带下去呢,不给甜头不行,何况人家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
钱是越来越不好赚。物价一天一个样,都往上走,光猪肉价钱就翻了一倍,烧烤的价格却不能翻倍地往上提,利润反而变薄了。早几个月丽敏就不能帮手摆摊,是表妹马冬梅从农村上来帮忙的,虽说是来帮表哥,工钱也是要开的,饭也是要吃的啊。还有月嫂的工资和红包……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何书秀一想到钱,立时一股无名火燎他屁股,烧他喉咙,让他坐不稳,睡不好,吃不下,就是骑在摩托车上,也会加大油门,憋着劲赶超前边的车子。所以,跑来进一麻袋的死鸡何书秀觉得自己是为生活所迫,逼不得已走的下策。他算过了,把这些鸡制成烧烤卖出去至少能赚一两千块,月嫂一个月的工资就出来了。
快到家的时候,何书秀像平时一样停下车在路边的报摊上买了一份早报。回到家,马冬梅已经把稀饭熬好,酸菜炒好。他喝粥就酸菜,一边把报纸摊开来看。头版一个大标题一下把他眼睛拴住,他扔下筷条,双手拿起报纸,上面说得清清楚楚已经有几百个小孩子发现肾结石,罪魁祸首是奶粉,他儿子平日里吃的奶粉赫然榜上有名,像光荣榜一样醒目。何书秀还不敢相信,到橱柜上把孩子的奶粉罐拿过来对照,牌子没错,真是让他撞上了,像中奖一样让人恍惚不安。
月嫂还在睡觉,何书秀顾不了太多,冲进房里把她拍起来,“阿姨,你看看报纸,说宝宝现在吃的奶粉有问题,怎以办,那他吃什么呀?”
月嫂打着哈欠不紧不慢阅读报纸,很有文化的样子,得出的结论倒也不得不让何书秀心服,并且无言(颜)以对。“报纸上说得很清楚,出问题的都是国产奶粉,虽然说不要崇洋媚外,可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有条件就一定要崇洋媚外,我以前做的人家,小孩喂的都是进口奶粉,家长们说了即使勒紧裤带也不能亏待孩子。唉,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赶紧带孩子上医院检查吧。”
何书秀把奶粉罐狠狠摔到地上。
丽敏一听说孩子可能有肾结石,头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从**爬起来抱着孩子哭着要立马上医院。何书秀怕风吹着老婆,没开摩托车,打了一辆的士。他们到医院发现差不多有上百个家长带了孩子来检查,排着长长的队伍。一张张焦急、愤怒、伤心的脸,七嘴八舌的议论,小孩子的哭啼,把何书秀夫妇包围在一种悲壮的氛围中。
丽敏在等待的过程中反复问何书秀,“宝宝没问题吧?”“宝宝如果有肾结石怎么办?”
何书秀说,“不会有问题的,他才吃了一个多月的奶粉,结石也是要有时间的呢,你看我们煮水的锅头结垢得好长一段时间吧?至少半年一年的,现在发现反倒是好事,能及时医治。”
孩子出门没吃奶,也没备下其他吃的,饿得哇哇哭。丽敏也哭。何书秀低声劝慰妻子,捏着检查单的手微微颤抖。
孩子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两夫妻的手抓着一团,像是从一辆发疯奔跑的马车上下来,一身冷汗,四肢绵软,何书秀的眼泪这才从眼里溢出,他双手合掌,嘴里不停地叨叨,“祖宗保佑,万事大吉。”
丽敏哽咽着,“刚才我一直在想,如果孩子有问题,我们母子干脆一起死算了,省得拖累你。”
何书秀把妻儿搂在怀里,“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你们母子是我的宝贝,没有你们我活着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