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少年杨保红给我讲了一个十年前的故事——
我六岁以后就没照过镜子。家里的大立柜嵌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每经过它我都侧脸跑过,我不敢看。知道为什么吗?我怕看见弟弟。我有过一个的弟弟,我们是双胞胎,一个看另一个就像照镜子。
那天天气很好,黄昏时分天边有橙红色的云彩,暖风带来阵阵河水的潮气。吃过晚饭,爸妈到后院担水浇菜去了。我拉着弟弟的手溜上大街,我们每人手里抓着一只粉红的塑料袋,朝着河边的方向飞奔,塑料袋被风灌满,乎乎响,我们扬高手臂当作是放风筝。
坡月河里有我们都很喜欢吃的绿澡螺,那螺肉煮出来的稀饭是碧绿色的,清甜可口。平时是爸爸陪我们一起去捞螺,那天是我带着弟弟去捞螺。
我们踏入黄昏水汽蒸腾的坡月河,冰凉的河水把我们的短裤浸透了。弟弟发出快乐的笑声,他对我说,哥,我在河里尿了。我后悔刚出门的时候尿过了,我使劲挤出几滴,对着弟弟笑,哥也尿了。
浅水里的螺已经被人捡得不剩多少,我们渐渐往河中间去。我们把脸浸到清凉的水里去捡,比谁能憋更长的一口气。在水里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绿藻螺贴在石头上,轻轻一拔就掉下来。小拇指大的鱼仔以为我是要抓它们,没头没脑地四处游窜。
捡着捡着,我从水里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弟弟不见了。我喊他的名字,岸边的山也帮我喊,没有人应我。
我想弟弟一定是被水没了。河边有三个大人。我扔下手中装螺的小袋子,哭喊着朝他们跑去,河底的鹅卵石硌得我眼泪飞溅。我跟他们说,我弟弟不见了。
张业民泡在河里洗澡,一身的肥皂泡沫。他说,不见就不见了,你老娘有本事一口气生两个男仔,就有本事再多生一个,你喊什么?
我转向韦守德。
韦守德说,他是不是回家了?
我说,没有,他回家一定会告诉我的。
韦守德不再搭理我,背着手沿着河边散步去了。
老杠是来河边挑水的,我扯住他的桶绳说,杠叔,我弟弟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吧。
老杠说,我还没吃晚饭,等水洗米呢,你赶快回家叫大人,这天都黑了。
是啊,天都黑了,我找不到一个愿意帮忙的人。我只会哭,一路哭回家去。
弟弟两天后在下游被发现了,他的身体比原来肿大了一倍。爸爸用一张大毛巾把他包回家,放在他平时睡的**。妈妈坐在床边哭晕了好几次,她有一次醒来,看到我站在身边突然抱住我笑着说,你是弟弟?你不是弟弟。你是还是不是?……
我只会哭,我和妈妈一起哭。
尽管那个时候只有六岁,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三个人,张业民,韦守德,老杠。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包括父母说起他们与弟弟死之间的联系。我的守口如瓶使这三个人坦然了,使他们轻而易举遗忘了。他们轻视了一个六岁孩子的记忆。
我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我长得足够高,手里拿着棍子可以给他们狠狠一击。
那天晚上,张业民打完麻将,出了诊所,我在他拐进水街的时候在后面给了他一棍子。我敲得不是特别用力,可张业民一下子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死了,我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很害怕,我吓得腿都快站不稳了。我恨他们,但我没想过要他们死,所以把棍子藏好后,我赶紧去叫张业民的家人来救他。
不久,韦守德和老杠先后遭人闷棍,我好奇怪,是有人在帮我,还是他们另有仇人?按原计划我是要给他们都来这么一棍子的,可我给张业民的样子吓坏了,不敢对其他两个人下手。为此,我还到河边跟弟弟道歉,希望他能原谅我这个胆小如鼠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