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月光电影院

第十三章 庚子红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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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〇年,农历庚子年。我爸爸他们烧了洋人的教堂。第二天我的伙伴“掌拒”,手里握着一条红巾,躺在教堂下,永远地睡着了……

我们轻轻地走近他,把一条一条红巾放在他的身上。

——题记

每天早晨,我们都到码头上会合。会合之后,再商量这一天玩什么。游戏需要几个孩子凑在一起玩才热闹,一个人玩没意思。我们都懂这个道理。

鱼漂儿去得最早,最后到的往往是掌柜。掌柜太懒,他说他总是起得太晚,有时为了快点去码头跟我们会合连早饭都不吃。我呢,往往比鱼漂儿晚些,比掌柜早点儿。所以每天都差不多是这种情形:我和鱼漂儿正说掌柜的坏话,掌柜就呼哧呼哧来了……我们把码头定为会合的地方,开始洋巡捕还赶我们,可每天都赶一次他很快就腻了,就不管我们了。几个小孩也碍不着他的公务。有时他还丟过来一块糖逗我们玩儿。鱼漂儿说是好汉就别吃洋人扔下的东西!他还把糖踢到海里去了。洋巡捕自讨没趣儿也就不再逗我们。最后,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好玩的游戏多的是。

冬大,我们主要在巷子里玩“追击”。先划拳,输的一个追另外两个,直到前面的一个跑不动了,追的人在他肩上拍一下,就算追上了……玩这个,掌柜经常充当“追”的一方。掌柜身子骨弱,跑不快,几步就让我和鱼漂儿甩下很远。可掌柜不服输,继续追。有时我俩正得意,掌柜突然追过来了,我俩中就得有一个束手就擒。掌柜只能靠“突然袭击”这一手,凭速度硬追他不行。掌柜体质不好。对这个我和鱼漂儿都觉得不对劲:掌柜他爸是成春堂药坊的掌柜,整天给人治病,可自己儿子居然体质不好。他家的药匣子摆满了屋子,掌柜他爸在这个匣子里抓一把再在那个匣子里抓一把,就把人家的病治好了,钱也挣着了。我问过掌柜,“你咋不让你爸给你抓几把?”药掌柜撇撇嘴说:“咱家的药专治别人,治家人不好使。我爸就有咳嗽病,一直没治好。”鱼漂儿嘻地一笑:“你爸卖的药有说道儿……”掌柜火了:“就是分暈缺点,没别的说道儿。”说完,掌柜又大叫一声朝鱼漂儿打出一拳,被鱼漂儿一把抓住用力一拧,掌柜哎哟一声瘫在地上。掌柜体质不好,我和鱼漂儿有时也不可怜他,还取笑他。有一回掌柜跑着跑着忘了界限,我想喊住他他没听见,结果一头跑进租界,被巡捕揍了一顿。我说:“活该。”

细想,冬天玩“追击”是有好处的,跑上一阵子就不觉得冷了,但是饿得快。

春天比冬天好玩些。人一暖和,海湾里的冰很快就化开了,海上漂浮着许多冰排。我们玩“跑冰”。“跑冰”是个挺刺激的游戏,首先得水性好,还需要胆量加技术。冰排有大有小,从一块跑到另一块上,一不小心就得掉到海里。这两项掌柜都不行。有回掌柜经不住我的嘲笑,破例跳到了一块很大的冰排上。没想到这块冰排离开了其他冰排越漂越远,掌柜急得大喊救命。最后鱼漂儿跳下去游向掌柜把他从冰排上拉下来,游回了码头。初春的海水比冰还冷,掌柜爬上岸后就病了,在家里躺了好几天,他爸从那些小匣子里抓出好几份药才把掌柜治好。鱼漂儿就没事,爬上岸只打了几个喷嚏。鱼漂儿是海碰子的儿子,身体棒棒的,水性也好。跟别的巷子里的孩子打架时,我和掌柜全靠他壮胆子。

“跑冰”很好玩,可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冰排消失得更快。第二天我们再赶到海边时就全是蓝汪汪的海水了。

至十夏天和秋天,我们有时玩演戏。一个演洋人,另外两个演中国人。当然谁也不愿意演洋人,那就划拳解决,谁输谁演洋人。接着设计个简单的情节打架,边打边编些词说,最后以洋人被打败做结局。我们演打洋人的戏,有时恰巧有洋人经过,也过来看看。他们只觉得有趣儿,不知道是在演他们挨打的戏,还看得蛮有味道。有洋人看时我们就打得特别有劲儿。我们玩腻了就蹲在码头上想些以前没玩过的玩法。这是要费脑子的。实在想不出就玩捉迷藏。这是个“保留节目”。掌柜他爸说他们小时候也玩这个,他爷爷小时候也玩这个。

再没什么可玩的了,我们有时也壮着胆子到租界的附近转转。那纯粹是好奇。主要是想看看洋人的红鼻头儿和脑袋上的羊毛卷儿。洋人身上还有股特别的膻味儿。于是掌柜说大概洋人一直都是吃奶的,要不哪来的膻味儿。掌柜说着还咽了咽唾沬。我说我不到两岁我妈就不让我吃奶了。还是当洋人好,当洋人能一直吃奶……掌柜又咽了咽唾沬。我说:“那以后演戏你总演洋人好了。”掌柜说:“你要是有瓶奶做道具我天天演。”掌柜不但身体不好胆子小,也没骨气。我看不起掌柜。鱼漂儿说,做人就怕骨头软。我看鱼漂儿说的对。鱼漂儿在我眼里不是一般的人物。鱼漂儿是大船,掌柜是海里漂的木板子。

我们在码头上玩,能看见外国的监工打中国工人,特别凶狠。我不敢多看,看一看我就央求他俩赶快离开。我爸在码头上装船,我怕看见他被洋人打的场面,我会受不了的。

去年,一个外国监工失踪了。失踪前有人看见他还蹲在一个船坞里吸烟。几天后,水警远远看见海面上漂着一件东西,潮水把它送了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洋人的尸体,都变臭了,就是几天前蹭在船坞里吸烟的监工。有趣儿的是,监工嘴里还叼着几天前的那截烟头。他背上还挨了一刀,扎得很深。外国的巡捕们为这个案子折腾了好几天,中国衙门里戴花翎的大人都睡不好了。后来外国巡捕坚持认定是中国码头工人干的,就把码头上的所有工人赶到一块宽敞的地方,还架了洋枪。我爸也在人群里。一个满脸胡子的洋人说话了:“谁干的?站出来——”他扫视着人群,可是没人站出来。洋人只好又吆喝了一通儿,仍旧没人站出来。他还觉察出人群中传递着一种喜气。他气坏了,走下台随便抓住一个工人,打了两个嘴巴。人群有了**,但仍旧没人站出来。后来我爸拨开人群走了出来,说: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中国工人干的!请拿出证据来!我爸一带头,人群都响应。广场上热闹起来,里面夹杂着愤怒。那时我和鱼漂儿、掌柜正趴在一幢小楼顶上向下看。我爸走出人群时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很紧张。我小声对鱼漂儿和掌柜说:“那个就是我爸!”他俩问:“哪个”我说:“领头跟巡捕吵架的那个,站在最前边,个子高高的。”鱼漂儿往下瞧瞧:“你爸是条好汉!”我没谦虚:“那还用说。”

后来听说这是一次有组织有准备的“谋杀”。是一个头戴红巾的中国人干的。这一下,平时喜欢嬉皮笑脸的洋人们都变得慌里慌张的,对中国人不那么凶了。

那一阵我们没玩什么游戏,但天天都快活。我们经常随便找块地方蹲下,讲有关那起“谋杀案“的一些传闻解闷。有些传闻还挺神秘的,像一个个海盗故事,听起来又吓人又过瘾。讲故事我拿手。我对鱼漂儿和掌柜说过红巾故事,说他们不光头戴红巾,还披红斗篷,穿红皮靴,走路像阵风,转眼就没影……掌柜信以为真,让我继续往下讲。我支支吾吾地硬往下编。鱼漂儿有时不信,但也听着。鱼漂儿说,他们个个是好汉这倒是真的……那一阵子我对红色着迷,看到一点红色的东西我都兴奋。掌柜脸色白白的,不敢抬头。鱼漂儿说:“他们专杀洋人,跟咱们是一伙的。”掌柜哆嗦了一下:“我没说怕他们,我怕死人……”我说:“不中用,将来你可怎么办?”掌柜说:“我胆子小,有啥办法?”

掌柜胆小,掌柜也承认。谁让掌柜身体不好呢。在我的印象里,身体不好的孩子一般都胆小。这印象就是掌柜给我的。

洋人的炮舰靠上了码头,我们跨过围栏准备离近些看,有个巡捕跑了过来。“滚开!中国小孩!”他手里挥着警棍。

我们只好跑开,跑进巷子。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中国人,屋子矮矮的。我们在一个关了门的铺子前坐下来。这儿有块大石板,正好当凳子用。掌柜还大口喘着气,还往巷子里瞧了瞧,说:“那个人,没、没追来,没事了。”

我们坐着没事做,只好东张西望。不久,我有了新的发现。我发现远处那座洋人的教堂,楼顶像顶帽头儿。我说:“喂,掌柜,你爸头上的帽子咋扣在人家楼顶上去了。”

掌柜顺我手指的方向一看,想了想:“哎,真像我爸那顶帽头儿!”

鱼漂儿一撇嘴:“我早发现了,没说就是了。”

我说:“没说出来就不算。”鱼漂儿说:“不算就不算,我看没中国房子好看。”掌柜说:“还是洋人房子好看,像个帽头儿,挺好玩!”我说:“那你去住吧,人家能把你屁股揍扁。”掌柜说:“把你屁股揍扁。”

我们说着说着其实早已经从石板上站起来,不自觉地沿着巷子往北走,走了很远。我们边打闹边议论着房子,突然觉得眼前有道影子横在我们前面。我们抬头一看,是三个外国孩子齐刷刷地横着。我们三个便站住了。掌柜往鱼漂儿身边挨近了一点儿,还哆嗦了一下。我斜着眼睛偷看了鱼漂儿一眼,这时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要打架了,得看鱼漂儿的了。我只能帮帮忙,不能当主力。掌柜不当逃兵就算“英雄”了。我还是装得像条好汉,叉起了腰,与其中一个对视着。我的“对手”个头不算高。他们中还有一个女孩,与掌柜正对着。掌柜要是对付这个女孩还差不多。鱼漂儿紧握拳头,与其中最高的男孩对峙着。有半分钟,我们都没说话,只用眼睛交锋。我盯着我的“对手”,尽量不眨眼睛。

过了一会儿,与鱼漂儿对峙的男孩眨了眨眼睛,说话了,大概外国孩子不善于瞪眼睛比赛。他说:“喂,你们中国的房子像猪窝……”

鱼漂儿的眼睛仍没眨一下,说:“你们的房子像厕所!”鱼漂的“瞪眼功夫”是坐在海边钓鱼练出来的,肯定是。

外国男孩好像没听懂,看了看他们那边的女孩和男孩。他们那边就都眨了眨眼睛。那个女孩淌出了几滴眼泪。我看见了。我说:“喂,比不过别哭啊”女孩擦擦眼睛:“我根本就没哭,我眼睛酸酸的……”

他们猜出鱼漂儿是在骂他们。

外国男孩握紧拳头,后退几步,打了几下空拳,样子很古怪。我真想哈哈大笑。他空比划着,有一下险些刮着鱼漂儿的鼻子。看来是外国孩子正式打架前的准备。相当于我们动手之前互相撞,撞着撞着才真打起来,连撞带打直到打哭一个才算完。

鱼漂儿没动,说“想打架那就快动手吧!”说完鱼漂儿捋起了袖子。凭以前的经验,鱼漂儿要来真功夫了。鱼漂儿以前没打过外国孩子,这回需格外小心。我为鱼漂儿捏把汗。这回外国男孩端平拳头,变成了有规律的跳跃。这是外国的一种拳术,我想。我没见过。

我小声对鱼漂儿说:“扫堂腿……”鱼漂儿点点头。

鱼漂儿果然猛地伸出右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拉。对方没料到这一手,刚要抽出胳膊,鱼漂儿左腿就扫了过去。扑通一声,那个外国男孩马上来了个腚礅儿。他的脸刷地红了。两个伙伴想去扶他,他推开他们,自己站了起来。

第一个回合我们胜利。我和掌柜用力鼓掌,还喊着:“鱼漂儿加油——鱼漂儿加油!”

外国男孩刚站稳,又端起拳头,跳着跳着猛地朝鱼漂儿前胸打来。鱼漂儿早有防备,及时一闪,拳头打空了。随后鱼漂儿推出一拳,正好打在外国男孩的肋骨上。外国男孩重心不稳,又险些摔倒。

掌柜先拍手叫好。

我扯了他一把:‘‘这不用叫好,大贏头在后边呢!”这时对面的外国女孩说:“你们犯规啦!犯规啦!”我说:“啥龟不龟的,这叫中国武术!犯的就是‘龟’”这时外国男孩又突然进攻。我和女孩吵架分散了鱼漂儿的注意力,这一拳鱼漂儿没防备,打中了前胸,鱼漂儿后退几步坐在了地上。外国男孩随后向鱼漂儿扑去,他想把鱼漂儿按在地上。我心想这回彻底输了,并且准备冲上去助战。掌柜妈呀一声,吓坏了。

就在外国男孩要扑到鱼漂儿身上时,鱼漂儿突然向上踢出一腿,把扑上来的外国男孩架了起来,再一蹬,外国男孩嗖地射了出去。这下摔得意外,摔得也重。我们都愣住了。没想到鱼漂儿还有这么个绝招。外国男孩龇着牙,但没忍住,坐在地上刷刷往外流眼泪。

我猛地想起鱼漂儿的招数叫什么了,就走上前:“大家静静,刚才我国鱼漂儿的绝招叫兔子蹬鹰,是中国武术的看家本事!”

这时,从一个铺子里跑出一个巡捕,向我们跑了过来。“约翰!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在打架吗?”巡捕歪着头看了看被鱼漂儿踢倒的男孩。看来那个倒霉的男孩叫约翰。

约翰马上站起来,可是他还在哭。他也不情愿哭下去,不住地咬嘴唇,可是忍不住。外国女孩撅着嘴不知在跟谁生气。“你们吃亏啦!”巡捕扫了一下眼前的三个跟他一种肤色的孩子。三个孩子低下头没说话。叫约翰的男孩总算忍住了哭泣。

巡捕哼了一声,不再跟他们说话,径直朝鱼漂儿走去。鱼漂儿握紧拳头,等着。鱼漂儿的个头刚过洋人的腰,可是鱼漂儿站得直直的稳稳的。可是我想,鱼漂儿完了,肯定得挨顿揍。我知道那根警棍的分量。说实话,我真想逃跑,可一想我不能扔下鱼漂儿一个人挨打,就站稳了脚跟。我准备偷袭那个大个子洋人,趁他打鱼漂儿时从后面抱住他,打他的后腰。因为我够不着他的脑袋。掌柜挨着我站着,身子没动,眼睛骨碌碌转,朝我递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跑,让我跟他一起跑。我装作没明白,不看他的眼色。只要我一点头,掌柜就能像箭一样逃走。掌柜身体不好,但逃跑比谁都快。

巡捕扔下警棍,试了试拳头,意思是他不想欺负小孩,决定空着手打。他说:“小孩,咱俩比比。”一下抓住鱼漂儿的手想扳过来,可是没扳过来,鱼漂儿挪动两步,又站稳了。掌柜妈呀一声,跑了,跑得飞快。跑出一段还回头看了看,接着刷地不见了。掌柜的逃跑给我和鱼漂儿丟了脸,我觉得不好意思,心里骂着掌柜:“缩头龟……”

我为了挽回点面子,朝洋巡捕冲了上去,从后面抱住了巡捕的腿。这个动作像个无赖,可我实在抱不着他的腰。我用尽力气想把他扳倒,司是被他轻轻一甩,就摔了出去。

外国女孩这时抱住巡捕:“NO!NO!我们在比赛!约翰输了。我们小孩比赛,你快走吧乔治……”

叫乔治的巡捕想甩掉女孩,但没甩掉,只好站住。女孩向我和鱼漂儿喊道:“冠军是你们的,咱们快再见吧!”我和鱼漂儿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

我刚要跑,被鱼漂儿拉住了。

鱼漂儿说:“像冠军的样儿,别跑。打败仗才跑呢!”我一想很对,就摆出很体面的样子走路。我们一步一步走进巷子。走出一段后我站住了,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洋人站成横排望着我们呢,我感到自豪。在我们要拐进一条巷子时,我又回头看,他们还站在那儿看着,外国女孩还朝我挥了挥手。我赶紧掉回头,认真走路。我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儿。

我们跟鱼尾巷的孩子打过架,是在沙滩上。我和鱼漂儿把他们的孩子头和孩子兵按在沙子里问他们服不服,他们说服。我再问是心服还是口服。他们说心服——我只感到高兴,却没有自豪。在营口这个城里打败自己的人不算好汉,跟洋人比试才算英雄。

我认真地说:“鱼漂儿,你是条好汉,没掺假的。”鱼漂儿说:“他踢了我一脚,现在还疼呢!”鱼漂儿说着已经瘸了,赶紧扶着我站住。他弯下腰持起裤子一看,有块地方紫了。我蹲下去,往手上吹了两口气,闭上眼睛运运气,然后帮他揉了两下。鱼漂儿疼得哎哟一声。

我抬头时看见一道墙后探出个小脑袋,鬼鬼祟祟的。我说:“出来!谁?”

‘‘小脑袋”缩了回去,接着整个人站了出来。我一看,是掌柜。掌柜挠了挠脑袋走了过来。

“走,去咱家,让我爸抓点药抹上就不疼了,保证好使。”掌柜说。

我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对鱼漂儿说:“咱们走,别理他,咱不值得跟缩头龟交朋友。”

鱼漂儿笑了笑,点点头。

我和鱼漂儿出了巷子。码头方向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我说:“看炮舰去!”

我和鱼漂儿拐向去码头的方向,身后劈劈啪啪有人在跑。我一看,是掌柜在跟着。我一瞧他,他就站住不跑了。我俩没理他,又走了一阵,他又跟上来,像条尾巴。

我朝掌柜比划着:“你是条甩不掉的尾巴!“掌柜说:“我家有药……”我说:“用不着!”鱼漂儿说:“你不配做朋友。”

掌柜挠了挠脑袋:“刚才,我肚子疼,想上茅厕,就跑去找茅厕。海洋馆旁边有个。”

我和鱼漂儿气乐了,继续往码头那边走,没再理掌柜。我俩边玩边研究正事:约翰他们不会罢休的,肯定要向咱们报仇的,所以还得练功夫,准备再战。鱼漂儿决定每天早上起来练习打沙袋。我呢,准备练飞镖,在关键时刻用。鱼漂儿说飞镖是暗器,暗器伤人不仗义。我说,那只用它对付巡捕。鱼漂儿说,那你练吧。

我说:“那个叫约翰的功夫咋样?”鱼漂儿说:“他挺有力气,就是笨点。那个女孩不坏。”我说:“她是不坏,要不是她拉住巡捕,我要挨揍了。”一提那个女孩,我的脸热热的。我还记得她从我身边走过时留下的奶味,甜滋滋的。我记住了。我却跟鱼漂儿说我不喜欢她身上的奶味。我不该让他知道我喜欢。这应该是个秘密,最好的朋友也不能告诉。

我和鱼漂儿已经离开码头很远了,再看那个顶着帽头的教堂,已经在身后了。太阳正好倚在帽头上。我回头一看,掌柜还远远地跟着我们。我和鱼漂儿停下,他又不走了,找块地方坐下,还玩上了地上的蚂蚁,也不看我们。鱼漂儿对我说:“和好算啦!”我说:“我不同意。”

我们一看,掌柜正朝我俩龇着牙笑。我正要说他是“缩头龟”时,看见掌柜的表情变了形状,开初还像笑的模样,可变茗变着成了哭脸,接着掌柜哼唧哼唧哭上了,边哭边嘟囔着:“我是缩头龟还不行吗?我是缩头龟……”

掌柜一哭,我一下垮了,理解了掌柜。掌柜体格不好,谁也打不过,也帮不上我和鱼漂儿的忙,还得我俩保护他,还不如早点跑呢;先逃跑了不是省了不少麻烦嘛。

我和鱼漂儿凑上去轮番哄他。掌柜就是哭个没完。哭着哭着掌柜猛地站起来,跑开了,边跑边哭,哭声有了节奏,像唱歌。我和鱼漂儿随后追他。“掌柜等等,掌柜!”

“掌柜我腿又疼啦!”鱼漂几假装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给我弄点药来,掌柜!”掌柜没有停下,连头都没回。

天已经黑了,四面都是灯火,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稀,隐约听见女人在唱歌,还有琴声伴着。是歌楼热闹的时候了。

码头那边又传来洋人炮舰的呜呜声,那个怪物要离开码头了吧?

鱼漂儿蹲下来,擦一把眼泪说:“以后也不能和好了,掌柜铁心了。”

当天晚上,街上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洋人的叫骂声,听不清在吆喝什么。啪啪,有几家的门被砸响了。我等着,等着自己家的门也被砸响。幸好砸门声越来越远,我才放心。妈妈的脸色也恢复了过来。

我说:“他们走了,他们自个不睡觉,也不让人家睡觉……”我那时挺困的。

妈妈说:“巡捕查夜呢。听说这些日子营口城真出了头扎红巾的组织,专找洋人麻烦……”

我没了困意,坐起来:“这是真的吗?”妈妈摇了摇头。我没明白妈妈的意思。我再问,妈妈什么也不说了。

爸爸一直没回来,妈妈也没睡,缝着一件衣服,不时看看窗外的月亮。月亮在走,往西边走。我问:“爸今儿个还没回来?”妈妈说:“他有事。”我问:啥事?妈妈又摇了摇头。

我猛地把爸爸跟戴红巾的人想到了一起,心里就跃起惊喜:爸爸应该是那里边的人,爸爸是条好汉。“妈,跟戴红巾的人有关系吗?”我问。妈妈看了我一眼,还是摇摇头,别瞎想,你爸这两天加班。”

我没了惊喜,很快睡着了。

大概天刚亮时有了砸门声,我懵懂中听见妈妈问:“谁呀!”

‘‘我——”爸爸的声音。

我微微睁开眼睛,爸爸的影子印在墙上。我感到有股水汽扑来,有点咸味儿。我仔细看过爸爸头上,他没戴红巾,没有。不过我喜欢他印在墙上的影子,它又高又大;要是头上再戴上一条红巾就更好了。

我合上眼睛,又要睡了,这时听见妈妈小声问:“他们都走啦?”

爸爸说:“都走了,坐小舢板走的。”他们……他们是谁?我漫无边际地想着,反正跟爸爸坐一条船的都不是缩头龟。

我和鱼漂儿在码头下又等了掌柜一会,掌柜还是没有来。这块地方是我们三个每天的会合地点,从来没换过。掌柜没来,我心里空****的,我看鱼漂儿跟我一样。最后我俩去掌柜家找他。为了哄好他,我准备把我的木头镖送给他。他早就想要这玩意了,可我一直没舍得给他。这回我决定了。

走在路上,我小声对鱼漂儿说:“营口有红巾军啦,知道吗?”

鱼漂说:“我早知道,就是没说出来,他们就是评书里讲的绿林好汉,书里讲的好汉专杀贪官污吏,他们专杀洋人。”

我说:“你说的差不离,可你知道他们啥打扮吗?”鱼漂儿说:“不知道。”

我说:“听我说。他们穿着红靴子,披一身红斗篷,走起路来像团火……”

鱼漂儿说:“是带劲儿!”我说:“不知道我爸够资格不?”鱼漂儿想了想:‘‘我看够。我也快够了。”我说:“你差得还远呢!”我提醒鱼漂儿。成春堂药坊离码头不算远。我喊道:“掌柜玩去啊!”

我喊完第二声,掌柜他爸把头探了出来,圆帽头在脑袋上扣着,让人想起教堂。掌柜他爸好像没睡醒,不住地揉眼睛。鱼漂儿说:“我找你家小六儿玩。”

掌柜他爸这回看清是两个小孩在外面,就缩回头。不一会儿掌柜打着哈欠,探出头来,说:“你们啊!我还想睡觉呢,你俩像条甩不掉的尾巴。”完了把门就关上了。我说:“掌柜记仇了。”鱼漂儿说:“这事怪咱俩。”

我俩在药坊外面又磨蹭了一会儿才走开。那天早上下雾了,顶着圆帽头儿的教堂在雾中静静地蹲着,显得很神秘。鱼漂儿自言自语:“他们能住在哪呢?”我说:“他们在野外扎营,城里是找不到的。”红巾军在哪其实我也不知道。

整个早晨我仔细打量着每一个高个的人,我和鱼漂儿还跟踪了一会儿,可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我和鱼漂儿又转回码头上时,远远地看见约翰他们也在。那个女孩也在。我马上换成了体面的步伐。我们是冠军嘛。

我叉着腰站住,没看他们。雾快散尽了,天特别蓝。

“嘿!冠军早上好!”女孩朝鱼漂儿(是朝鱼漂儿)挥挥手。我一下看出来了。我就没理她。

鱼漂儿说:“早上好!”抱着胳膊,鱼漂儿显得很有风度,像条好汉。

那个叫约翰的男孩说话了:“朋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鱼漂儿。”

约翰伸出手握住鱼漂儿:“你的功夫神秘极了!”鱼漂儿说:“咱们伙伴功夫都不赖,他叫贝壳,专打飞镖的。”

鱼漂儿替我吹牛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但心想:鱼漂儿够朋友。紧接着女孩就把目光转向我,很崇敬地打量着我。我不敢含糊,一本正经地站直了。后来我干脆把飞镖掏了出来,在手里上下掂了掂,飞镖像长在手上。约翰朝我点头致意。女孩马上向我凑了过来。“你叫贝壳?”我问:“你叫啥名?”

女孩抿嘴笑了笑:“约瑟芬。你的飞镖真棒!”我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拿着玩的,是防身宝物,我家祖传的,五百年啦!”我瞎编的老毛病又犯了。

女孩约瑟芬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她相信了我编的瞎话。

骗了一个洋人,我感到有点自豪。在我的印象里,洋人除了霸道外,还有点傻气。可是我骗的是约瑟芬,我有点不自在。要是换成别的洋人我会很乐的。约瑟芬想拿我的飞镖玩玩,我说:“它会飞的。”我又胡编乱造了,我习惯了。约瑟芬马上变得轻手轻脚,像在悄悄地看一只会飞的鸟,生怕不小心惊飞了它。我想笑,忍住了。

我听见约翰说:“我们是来送挑战书的。”我马上朝鱼漂儿这边看着。鱼漂儿说:“请读读。”

约翰马上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端端正正地捧着。约瑟芬赶紧又站回到她的队伍里。这下我又嗅到了她的奶味儿。这是很特别的香味儿。她大概还没断奶呢。约翰读了一遍,是用外国话说的。鱼漂儿说:“在中国说中国话,你们的话我听不懂。”约翰点点头,又换成生硬的中国活读了一遍:

挑战书。

英国的约翰正式向中国的鱼漂儿先生挑战。如接受挑战,请在十天后上午八点,教堂广场东南角见。约翰掏出铅笔,把鱼漂儿的名字填在挑战书上,递给了鱼漂儿。

鱼漂儿双手接过挑战书,假装看了看,折好,装在衣兜里,说:“鱼漂儿接受你的挑战。”

“十天后教堂广场再会。”约翰打了个响指,拉上约瑟芬和另一个伙伴走了。他们走了,我把飞镖在手里掂了掂,哈哈,我骗了一个外国女孩。

鱼漂儿说:“咱们还能贏!”我说:“有我的飞镖,还能不赢?”鱼漂儿说:“烧火还差不多。”我挺不好意思的。

教堂是一幢五层的楼,在一边突出一个圆顶,圆顶就算第六层了。我一看见教堂,就想到掌柜他爸的帽头,就想笑。现在我们又想起掌柜来了。掌柜不是我们的伙伴了。我们少了一个帮手。掌柜体格不好,可人多显得威风啊。

我和鱼漂儿先到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侦察了一番。这是十天后与约翰一方比武的地方。这地方很静,不时从教堂里传出琴声,那琴声软绵绵地催人发困。在教堂的圆顶上停着几只鸟,一动不动,大概在打盹儿。广场上空还飞着一群,旋来旋去的,不肯落下。这些鸟都是从海边飞来的。我猜教堂的圆顶上肯定有不少鸟窝,可惜,我爬不上去。经过教堂时我打量了一下,没找到能爬上去的地方。这座教堂很高也很平滑,脚蹬不住任何地方。从前我也没爬过这么高的墙。不过有一天我会有办法爬上云的。

鱼漂儿东瞧瞧西望望,说:”这是洋人的地盘,那边有个洋人水兵营。”

我说:“我的飞镖对付他们。”

我俩又走到广场的东南角。这才是十天后摆‘‘擂台”的地方。

鱼漂儿说:“把你的飞镖借我用用。”我说:“干啥?”鱼漂儿说:“划个记号儿。”

我把木镖递了过去。鱼漂儿用木镖在地上划了个大圆圏。

我急得直叫:“鱼漂儿你弄坏我的宝物啦!不让你用啦!”木镖的尖早让鱼漂儿磨秃了。

鱼漂儿瞧了瞧:“算啥宝物。想讨女孩喜欢换个真的来!”鱼漂儿把木镖嗖地扔了出去,扔得远远的。

我知道它没用,可还是把它捡了回来,一看,都摔劈了,这才扔掉。

我俩离开了教堂。离开时我又往圆顶上看了看,圆顶上那些鸟已经飞走了。那上面肯定有不少鸟窝,我会有办法爬上去的。

还有九天时间。得抓紧训练。鱼漂儿趁他妈不注意从家里偷了一个枕头出来。我提醒鱼漂儿:“喂,约翰没说跟你比睡大觉。”鱼漂儿神秘地一笑,没说什么,把枕头的线挑开一面,把稻皮倒了,又跑到码头下灌上沙子。鱼漂儿一只手拎着沙子枕头,另一只手往上打了一下。我明白了。这是一个练拳用的沙袋。

我也不甘落后,把门后那根长矛找了出来。我把矛头榼下来,再扎上一块红绸条,做成了一把真正的飞镖。我还嫌它不锋利,又把它按在石磨上磨了一气,磨得雪白雪亮。我还找到了一块废船舱板子,做成了一个木靶。

鱼漂儿说:“这才带劲儿!”

都准备好了,得找一个训练场。我俩背靠着背坐了下来,想出一个说一个。

我先说:“去码头下边怎么样?”

鱼漂儿说:“那有巡捕捣乱,练不好。”

我说:“那你说一个。”

鱼漂儿说:“去我家后院,宽敞。”

我否定:“我怕你家大花狗。老捣乱,练不好。”

我俩又想了一会儿。都使劲儿想。想着想着有了好去处。

“去船坞!”我和鱼漂儿几乎同时说出这个地方。船坞就是去年外国监工落水的那个地方。太破旧了,已经不能用了,只剩下一个空壳蹲在海边。下了码头往西走,一直走到城边,就看见了。在那儿能专心练功夫,没人捣乱。

“该叫上掌柜一起去。”

“去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