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月光电影院

第十四章 庚子红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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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掌柜家的路上,我和鱼漂儿迎面遇见了两个巡捕。他们正叽里哇啦地开着玩笑,见鱼漂儿肩上扛着一个大枕头,我手里拎着一块木板,觉得莫名其妙,停下来傻傻地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又哈哈大笑起来。我和鱼漂儿目不斜视,庄重地走了过去。也许是小孩的庄重更显得可笑,两个巡捕笑得更厉害了。

我干脆把木板顶在头上像猴子一样跳了两下,身后的笑声更响了,险些断了气。其实洋人挺傻气的,假如他们的船上没有大炮,营门没有他们待的地方,他们绝不敢在这里开教堂建工厂……这是我爸说的话。我给我爸出了个主意:找根木桩子把炮口塞上,再用锤子往里面砸几下,那大炮不就哑巴了……我爸哈哈笑了,说,这是个好招儿,以前他可从没想到过。我真希望有一天爸爸能按我的法子把那炮舰变成哑巴。他能做到。

来到掌柜家门口,我和鱼漂几喊:“掌柜”

掌柜和他爸一齐出来了。他爸又以为有人找他扒药。也难怪,他才是成春堂药坊真正的“掌柜”嘛。可他一出来就知道白溜了腿。

他儿子掌柜说:”爸,没你的事,他们是来找我的。”

掌柜他爸尴尬地说:“胡扯……”

我说:“掌柜,约翰他们向咱们挑战了。十天后教堂广场上见。”

掌柜说:“不就是打架吗?算我一个。”掌柜口气很大,我真替他担心。

鱼漂儿说:“掌柜胆子变大了。”

掌柜说:“昨儿个我求我爸给我配一副治胆小的药,我爸说胡闹,没理我。我没甘心,半夜爬起来抓了几份掺在一起喝了。”

我问:“把啥药掺在一起喝了?”

掌柜小声说:“这是秘方,把熊胆和虎骨掺在一块了,能管用吧?”

我装作内行想了想,说:“能管用,虎骨治你的身子骨,让你身子骨硬硬的,熊胆让你胆子大……你啥时候学会抓药啦?”

掌柜说:“学不少年啦!过几年我也开药坊,专跟我爸作对儿。”

我们都没再提那天掌柜逃跑的事。我们好像把那人全忘了。孩子的健忘使友谊容易破裂也容易弥合。

我们三走近那个旧船坞时,小城已经被甩在了身后,但还能听见轮船的汽笛声,呜——呜——我猜是那艘炮舰在鸣叫。它每天都叫几回。大概是在给营口的洋人壮胆。

走进船坞时,我问掌柜:“你又害怕了吧?你又害怕啦!”掌柜想了想:“没有……真没有。”

我说:“那你配的药起效了!开药坊你肯定行!过几年你就开吧。”

鱼漂儿没有参与我俩的话题,不是他对开药坊没兴趣儿,是他在寻找挂沙袋的地方。他试了几个地方,都不行。最后他把沙袋挂在一个铁架上,试了试,还行,就脱了衣服,光了肩膀,嘿嘿哈哈打起沙袋来。

我说:“掌柜,开药坊的事你自己想想吧,我得练飞镖了。”我在离鱼漂儿远点的角落挂好靶子,然后走出几步远,转回身,对着靶子瞄了瞄,把飞镖投了出去。还好,飞镖打在了靶子上,但没有正中靶心。鱼漂儿那边也练得热火朝天,把沙袋打得摇摇晃晃。

掌柜呢?掌柜蹲在角落里发愁呢。我喊掌柜:“嘿,掌柜,来看看我的功夫。大有长进!”

掌柜咧咧嘴,没吱声。

我问:“掌柜,开药坊的事想好没?”

掌柜叹了口气,挺深沉的:“我也得练点啥啊!我有了胆子,还没有功夫呢!帮我想想,练点啥好!”

我收好了飞镖,还真没想出来,主要是掌柜本人也没啥特长;非要说有啥特长,就是跑得还挺快,逃跑时用得着。我说:“掌柜,你也没啥能耐,还是练你的绝活得了。”掌柜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又说:“逃跑呗。”

掌柜火了:“你把人看扁了!”然后就不理我了。我只好继续帮他想。

这时鱼漂儿扭头说:“你多预备点药吧。比赛那天我俩肯定得受点伤,受了伤你给上药,上了药我俩还能接着跟洋人打。”

掌柜嘿地笑了:“这还行!我总算有事千了。这方面我拿手!”

鱼漂儿又继续打他的沙袋,一拳打去,只听噗的一声,接着哗——鱼漂儿把沙袋打漏了,沙子像水一样流了出来。我说:“鱼漂儿,你的功夫练到九成了。”鱼漂儿说:“什么呀?沙袋太薄了,不经打。”鱼漂儿很谦虚。

掌柜他爸说过,谦虚的人还能有长进。也就是说,鱼漂儿还能有长进。

我们回家时,路过教堂,远远看见广场一角有几个外国孩子也在比比划划。不用猜,是约翰他们在练功。我仔细看了看,太远了,看不清里面有没有约瑟芬。可是我想她一定在里面。我把手插到衣兜里摸摸那把真正的铁镖,铁镖硬邦邦凉丝丝的。它可是个真家伙啊。

第二天我们又来船坞里练功。这回鱼漂儿用帆布缝了一个大口袋,再灌进沙子,做成了一个结实的沙袋。鱼漂儿说:“我把这个沙袋打漏,功夫就练成了。”

我说:“你一辈子也打不漏,除非你在拳头上安把刀子。”鱼漂儿用力打去。我先站在旁边看,还给鱼漂儿提几个建议。我认为鱼漂儿出拳太直了,可鱼漂儿不太接受我的建议。我只好给他做示范,一拳打去把我腕子扭疼了,我尝到苦头,就不充当“师父”了。我拿出镖来,准备练自己的看家本事。鱼漂儿打着打着,沙袋变红了。鱼漂儿的手出血了。我提醒他:“喂,鱼漂儿,你手出血了。”鱼漂儿只顾狠狠地打沙袋,没听见我的话。我一想,该用着掌柜了:“喂,掌柜,快给鱼漂儿止血,有药吗?”

掌柜急忙跑过来:“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包包药,整齐地摆放着。怪不得掌柜说昨晚半夜里没睡觉,原来是忙着从家里“偷”药了。掌柜挠挠脑袋想了一下,嘴里叨咕着,从其中一包里捏出一点,从另一包里再捏出一点,掺在一起。掌柜喊道:“鱼漂儿,本掌柜抓药来了,快过来!”掌柜把药撒在鱼漂儿的伤口上,说:“我配的药特别灵。”然后他开始观察伤口的变化。可血照旧渗了出来。掌柜问:“痒不痒?”鱼漂儿:“有条毛虫在上面爬。”

掌柜得意地说:“起作用啦!”可血没有止住,还是渗着。我说:“不好使啊掌柜。”

掌柜不好意思地说:“这个药效慢,我再换个配法……”掌柜又掏出药盒,忙了一阵,把一团药撒在鱼漂儿手背上。鱼漂儿哎哟。声:“疼!你这是什么药?”掌柜说:“怎么会疼呢……”我对掌柜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鱼漂儿的伤第二天就结了痂,好了。可掌柜坚持说是他配的药起了作用,他的药一般都到第二天才能看出效果。我半信半疑,对掌柜的“医术”又添了点信心。下午我的手被飞镖的刃划破了皮儿,掌柜马上配了药给我。我顿时觉得伤口热辣辣的,不一会儿就不疼了。我说:“掌柜,你开个药坊吧,肯定行。”

在船坞里练功,我时常往外面的苇**里张望,看那里有没有“红巾军”的营盘。没有。只有些鸟,飞起又落下。

离比赛还有四天的一个晚上,街上本来静悄悄的。突然,传来狗叫声,接着街上乱了。脚步声也乱。有人家的门被砸响了。

砰砰!砸门声离我家越来越近。我爸爸说:“我得躲躲。”

这时我家的门被砸响了。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慌乱中我把鞋穿反了,摸了摸,飞镖还在衣兜里。我让爸爸藏在屋角的鱼网下面。人藏在下面什么也看不出来,看上去还是一堆鱼网。以前玩捉迷藏时我往那地方藏过,结果谁也找不到我。要不是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回我赢定了。爸爸刚藏好,巡捕就砸开了门。

我家的门轰地倒了。那门我爸修过不少次了,可它还是被洋人砸开了,巡捕的皮靴还踏了上去,我听见吱呀一声。其中一个巡捕薅住我的衣领:“小孩,你的爸爸哪里去了?说!”

我咬咬牙:“我不知道!你赔我的门,它被你们踢坏了!”接着我连踢带蹬,但没有挣脱开。我想把飞镖拿出来也没办到。那只大手拎着我像拎只小鸡。我还需要继续长大,需要长得高高的,那样才会有力气有分量,他就不能把我当成“小鸡”拎起来了,所以我需要多多吃饭——我想着。我还是不停地挣扎,不是想逃跑,是在抵抗。

妈妈喊道:“别伤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妈妈被另一个巡捕扭住了。

我没服气:“妈,我懂!我都懂,我得快点长大跟他们打架!现在我打不过他们!”我快把嗓子喊破了。我朝墙角的那堆鱼网看了看,有一瞬,那堆鱼网动了动,我感到它要“爆炸”了。妈妈也看见了。妈妈说:“别乱动孩子!乱动也没用!乱动没用!”我明白妈妈的话是说给爸爸听的。妈妈也真不简单。

另外几个巡捕在尾里乱翻了一阵,连桌子下都搜过了。有个巡捕还用脚踢了那堆鱼网一下,但踢一下就走开了。后来他们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阵,好像在商量一件事,并且很快做出了决定。然后那个巡捕对我说:“你的爸爸不在,把你带上!”

这回我不挣扎了,我不能当缩头龟。我的胆子应该比掌柜大。但我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怕跟爸爸妈妈分开。可我还是忍住没哭出来。

妈妈也没哭,只是挣着踢着,大骂巡捕,要他们把我留下。可他们不理妈妈,妈妈就变了语气,变成了哀求。我说:“妈,别求他们!”我真怕爸爸会从鱼网中站出来,我又看见鱼网动了。妈妈又说话了:‘‘别动,想得远点,会有办法的!别动!”那堆鱼网便不动了。我放了心,应道:“我不会乱动,我听话。”

我被巡捕拖着走上了大街。月亮上来了,跟着我。月亮的样子总是笑。我没哭,我不能让洋人看见我哭。钻进一条胡同时,那几家的狗仍在叫,里面有一条是鱼漂儿家的花狗,我听出来了。那叫声很特别,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我再回头,已经看不见我家的灯光了,可月亮还在我头顶上跟着。这回我没管别的,哇地大哭起来,一开了头就忍不住了。一路上我咿咿个没完,忍了一会儿又接着哭。我想念所有的人,包括爸妈,还有鱼漂儿、掌柜,还有掌柜他爸我都想念……巡捕们都不说话,只是向着一个地方走,好像他们早就选好了要去的地方。走了好一会儿,他们在一幢楼下停下了。我抬头看了看,是幢很高的楼。我认出这是四天后我们准备来比武的地方。这楼就是那座教堂。教堂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我被带了进去,里面马上有股油漆味儿扑面而来,呛得我赶紧停住了哭声。我们开始上楼梯了,咣咣的皮靴声在楼里回**,教堂里很空。我正沿着一个螺旋形的梯子一层一层地向上升高。虽说现在是“俘虏”,可我还是觉得这种“上升”很好玩。要是平时,我会感到更加有趣儿。当然我更多的还是想着哭,想哭就哭了。哭声在这个空****的教堂里显得震耳,还有回音呢。

巡捕们受到了刺激,感到难受。我觉得痛快,就哭得更厉害了。这回巡捕不再沉默了,其中一个吆喝道:“别哭小孩!再哭割你的耳朵!”

我还是哭。我宁可不要耳朵了。我向来觉得耳朵没什么用,割吧,不就是疼点吗?我不怕疼。

不知爬了几层,我猜,我应该在半空中了。他们停下不上了,大概到了最高层了。他们把我带进了一间小屋。巡捕松开我,说:“不许叫了!不许叫了!”刚才那个巡捕做了个割耳朵的动作。我不哭了,主要是太累的缘故。我心里特别害怕,很想离开这间屋子,屋子太黑了。待了一会儿,我才发觉这小屋有个窗子,月光正照进来,眼睛也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又进来一个巡捕,也带来一个小孩,这个孩子不哭不闹,显得很沉静。我借着月光一看,这个孩子竟是鱼漂儿。

我哽咽了一下,说:“鱼漂儿!是我!贝壳。”鱼漂儿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贝壳!你也来了!”

我说:“谁愿意来啊!是他们带我来的。我可没怕他们。”看见鱼漂儿,我心里有了底。在这屋子里终于又有伙伴了。

有个巡捕说:“把这两个孩子锁在这里,乔治你留下看着,其他的下去。”

门咣地关上,接着是上锁的声音。黑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鱼漂儿了。

我又哽咽了一下,可我赶紧说:“我没哭。”鱼漂儿说:“要是条好汉就别哭哭啼啼的,别忘了,还有四天就比武了。”

我说:“那咱们也出不去啦,他们根本不讲理。是约翰他们搞鬼害了咱们,他们不是东西!”

鱼漂儿说:“没那么简单。在路上我听明白了,他们在抓可疑的人,谁像戴红巾的人他们就抓,没抓到他们就把咱俩抓来了,好跟戴红内的谈判。咱俩不能给戴红巾的人丟脸。”

鱼漂儿这样一说,我自豪起来。我早就想找到戴红巾的人,现在居然跟他们扯到一起了,这个我真没想到。接着我仔细回忆着爸爸的行踪,他的确”可疑“,可我从来没见他头上戴着红巾啊。我往鱼漂儿那边挪了挪,坐在月光里,恰好看见窗外的月亮。我说:“咱俩肯定在天上了,月亮离咱俩挺近。”

鱼漂儿说广这是最高一层,我数过,一共上了六层。六层是教堂的最高层。”

我说:“那咱俩坐在帽头,里啦。”

鱼漂儿点点头。我很兴奋,很早我就想爬到这个圆帽头上来,可现在转眼间就上来了。今天晚上的许多事都让我出乎意料。

我兴奋地说:“上面有不少鸟窝!”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都睡着了。夜里有点凉,我冻醒一回,迷蒙中竟听见鱼漂儿在抽泣。我糊涂着打个哈欠,抽泣声马上儿住了。我很快又睡着了。

我再醒过来,天已经亮丫。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往前一走,一头撞在墙上。这回,我彻底清醒了。原来我在圆顶上的小屋里过了一夜。我想证实一下,就把头拔得高高的,果然看见窗外的天空干干净净,没有树梢和屋脊。凭经验,这地方该是一处很高的地方。突然外面传来一谇鸟叫,是鸟吵架的声音。接着有两只鸟先后飞过,一闪就不见了。吵声就在头顶上。这么说这里确实有不少鸟窝。我揉了揉眼睛,暂时忘了自己是个“俘虏”。我想把这个发现马上告诉鱼漂儿。

鱼漂儿原来比我醒得早,正在小屋一角压腿。他还在为四天后的比武(应该说是国际性的比武)做准备。不对,只有三天了。我马上又伤心起来。伤心把“快乐的鸟窝”赶得远远的。

我差不多是哭着说的:“别练了,咱们出不去啦!”我摸了摸衣兜里的飞镖。

鱼漂儿继续压着腿:“总有办法出去……”我也掏出飞镖,在手里摆弄着。“你还带着它。”鱼漂儿小压腿了。“我没特意带它,它本来就在衣兜里搁着。”我说。“留着,它能有些用呢……”鱼漂儿说。我把飞镖投了出去,飞镖扎在门上,有力地抖了几下。我有了主意,从地上捡起一块白灰,往门上画了个圆圈,这是个现成的靶子。我正要画第四环圆圈时,听见了开锁的咔嚓声。

鱼漂儿夺过飞镖,藏在衣兜里。进来的是那个叫乔治的巡捕,也就是那天帮约翰他们打架的那个。他也认出了我和鱼漂儿,打了个哈欠说老实些,不老实我割你们的耳朵,一个也不留。”说着他从桶里拿出两个馒头,“这是早餐。就这些,别吃得太快。”

看见馒头,我才觉得饿坏了,几口就吃掉了一个。我没吃饱,盯着鱼漂儿手里的那个。鱼漂儿就掰了一半给我。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又吃光了。我吃光了才想到鱼漂儿只吃着半个更吃不饱了,就不好意思地说:“中午我还你刚才那半个。”

鱼漂儿拍着肚皮给我看:“我吃饱了。”鱼漂儿把飞镖还我:‘‘这个别让他们瞧见。”我接过飞镖,随手朝门靶上投去。啪!正中靶心。我乐得站了起来,拍着胸脯:“咋样?功夫练到家啦!”

鱼漂儿没在意:“歪打正着,你再投一个我看看。”

我拔下飞镖,后退到墙角,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再一投,可惨了:连大圈都没打进去。这下我服气了——我还得苦练。

窗外又传来鸟叫声,凭经验,鸟窝就在窗外的屋檐上。我说:“过来帮我一把,我爬上去看看。”

鱼漂儿说:“行,观察一下地形。”

鱼漂儿贴着墙站稳了,我爬上他的肩头,慢慢地站直身子,可窗子太高了,我还是看不见整个外面。

“再站直点。”我说。

鱼漂儿又挺高了一点儿。我也尽力把头往高处拔了拔,这回看见了外面的情况。这里就是教堂的最高层,我能看见教堂五层的楼顶,它跟六层连在一起,从这个窗子爬出去正好能落到五层的楼顶上。我主要是在寻找鸟窝。找到了在五层的楼顶上粘着不少鸟窝,我看得相当真切。有些鸟在打盹儿,有的在搔痒。鱼漂儿抖上了,支持不住了。我赶紧缩回头,从鱼漂儿身上滑下来。我把外面的情况说了一下,还特意告诉鱼漂儿,外面有不少鸟窝,少说也有八九个。

鱼漂儿说:“等天黑我爬出去看看,能有逃走的办法。”天要黑下去,是很慢的,着急也没用。太阳并不着急,慢慢的,像个得了病的老头儿。

鱼漂儿说:“大人们肯定正在想法子救咱们。楼下肯定埋伏了洋枪。评书里讲过。”

我说广我爸不能轻易上当。我爸鬼着呢”鱼漂儿:“最好咱们今晚就逃走。“我说:“越快越好。”

午餐还是两个馒头,我怕吃得太快,就先掰下一半给鱼漂儿:“还你早上那半个。”其实我真希望鱼漂儿不要。可鱼漂儿没客气,收下了。

鱼漂儿说:“咱俩吃一个,另一个留晚上吃,晚上吃饱点好逃走。”

我说:“服你了,鱼漂儿。”

我俩每人吃了半拉馒头,另一个留下了。我说把它揣在我这儿,鱼漂儿答应了。我发誓不吃它。搁一会儿我就隔着衣服摸摸,它很软,香气不住地往我鼻子里钻。

下午,我和鱼漂儿还是练功夫。鱼漂儿练“扫堂腿”,我练飞镖。不能让时间白白地流走,离比武那天越来越近了。我俩练功夫弄出了响声,那个叫乔治的巡捕过来了,砸了砸门:“嘿!老实点儿,再闹割你们耳朵,一个也不留!”

我俩就歇会儿,然后再练。巡捕以为我俩在淘气,是两个不知道发愁的傻瓜,就懒得管我俩了。再不我俩就坐下来静静地听窗外的鸟。我敢说那是一首曲子,特别好听。有一会,我听入迷了,忘掉了这个世界。“忘掉”的感觉是很美好的。接着我想起掌柜来了。掌柜现在一定在发愁。那天早上他肯定去码头跟我俩会合去了,可是没等着我俩,他肯定挺高兴。他总算第一个到了码头一回,然后他……他不会不伤心的,他懂交情。

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

“晚餐来了”乔治巡捕说,“晚餐是两份米粥。”然后他给我俩每人盛一碗,又看了看屋子里没有什么异样,锁上门走了。

我看见那是一个很大的铁锁。想从门那儿逃走是办不到的。

两份粥再加上中午节省下来的一个馒头,我俩果然吃得很饱。我越发佩服鱼漂儿。鱼漂儿是条有勇有谋的好汉。天黑透了,鸟小唱了,大概睡了。

鱼漂儿先贴在门上听了听教堂里的动静,只听见下一层有个巡捕在骂人。看来他们没把我俩当回事儿。他们大意了。

鱼漂儿小声说:“挺直点儿。”我说:“好呢!”

我尽量挺直身子。鱼漂儿踩到我的肩上。他一下变轻了,这是我的重大发现。然后他有一只脚离升了我的肩头,我向另一旁歪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另一只脚也离开了。他爬上去了。

我问:“好了吗?”鱼漂儿说:”行了。”

鱼漂儿像只猴子钻出窗子。接着嘭的一声,是鱼漂儿落在五楼顶上的声音。扑啦啦……有几只鸟惊飞了。我真怕鱼漂儿踩坏它们的窝。不过他会注意的。他也喜欢鸟,我知道。又有几只鸟飞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有点害怕。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窗口有了动静,接着鱼漂儿的脑袋探了迸来:“喂!贝壳!”

“我在这儿,咋样?”我站了起来。“有办法啦!现在你到窗下来。”

“我上不去。”

“让我想想……”

鱼漂儿想了一会儿。我也没闲着,可没别的办法可想。这个屋子里别说凳子,连块木头都没有,只有些乱草未儿。“有了!你把裤子脱下来!”鱼漂儿在上面说。“干啥?我不脱,我里面啥也没穿。”

“怕丢脸就别脱。不能跟约翰比武才真丢脸呢。他肯定说咱们不敢应战!”鱼漂儿火了。

我迟疑了一下,把裤子脱了:“还咋办?”

“把裤腿拧几下,当绳子用。”

我明白了,几下就把裤腿拧好,扔给了鱼漂儿。鱼漂儿再把“绳子”垂下来,我抓住它,脚蹬着墙壁,一点点爬上来了!我和鱼漂儿站在五楼顶上,像飞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样,周围是天空。

我说:“咱们要是鸟现在就能飞走了。”鱼漂儿说:“咱们不是,咱们没有翅膀。下一步是到前面的气窗去,从那下到五楼的教堂里去。”我说:“那不又进了笼子里啦?”

鱼漂儿解释说:“到了教堂里,偷偷从楼梯下到一楼,再从一楼的窗子爬出去。”

我说:“咱们要爬好几次窗子对吗?”鱼漂儿点点头:“没别的办法。”我俩互相扶着走向前面的气窗,又惊飞了几群鸟。我小声提醒鱼漂儿:“咱们轻点儿,鸟儿睡觉呢!”鱼漂儿说:“这半宿它们甭想睡好了。”我俩站在气窗旁了。我说:“现在跳下去吗?”鱼漂儿说:“那得摔折腿。”

这回鱼漂儿也脱下了裤子。鱼漂儿赤条条的,挺滑稽,要是平时我会大喊大叫让人们都来看热闹。

两条裤子连在一起,再把腰带也接上,就变成了一条很怪的“绳子”。接着鱼漂儿用我的飞镖起掉了气窗上的几个钉子。这样盖子就被揭下来了。我俩可以从气窗下去了。鱼漂儿把飞镖还给我,把“绳子”一头系在气窗的一根结实的小柱子上。我怕不牢固,拉了拉,还好,不至于摔了屁股。

鱼漂儿先下去了,“绳子”顿时绷得紧紧的。绳子突然一松,鱼漂儿已经安全地落在教堂里了。他成功了。我也可以下去了。临下去时我回头看了看,睡吧鸟儿,以后我还会来的……我刚探下去一条腿,教堂里响起了脚步声。“嘿!干什么的?’’脚步声急促地传来。我听见鱼漂儿在下面说:”完了……”我就停在那儿没再往下滑,因为下去也没用了。但探下的一条腿又拔不上来。鱼漂儿被两个巡捕扭住了,鱼漂儿没挣扎。我真想哭。紧接着我也被发现了,他们看见了我的腿。“上面还有一个!”

我立在气窗旁,等着巡捕从六楼的窗口爬出来,等着他们重新把我抓叵去。又要有人吵醒鸟儿们了,它们刚睡熟。几分钟后,六楼的小窗口探出一个脑袋,接着嘭地跳下来一个人,手里还拿着手电。两群鸟顿时被惊飞了它们今晚真倒霉!他边走向我边骂着,还踢着什么东西。我想他一定踢着了鸟窝。

我说:“你瞎了吗?你踩着鸟窝啦!”我被他拎了回去,像拎一只鸟一样。我再次意识到,我需要快点长大,长得棒棒的,可以一拳把他从楼顶上打下去……我和鱼漂儿输得很惨——都光着半个身子!那个叫乔治的巡捕乐得前仰后合。

我俩又被关回了以前的那间小屋子,这回双手被绑上了,只有吃饭时才松开一会儿。鱼漂儿说“别泄气!”我说:“唉——”

我俩数着日出日落计算着日子。怕记不住,每过去一天就用飞镖往墙上划一个道子……

我俩没忘逃跑时用的“绳子”,把“绳子”松开劲儿,抻一抻,又变成了裤子。裤带也要回来了。我俩没觉出失败多难受,主要是没穿裤子太不好意思了。尴尬冲淡了越狱失败的绝望。

又一个早上,我和鱼漂儿都醒得特别早。鱼漂儿用嘴咬开我手上的绳子。我又给他解开绳子。我们不是想逃跑。已经逃不走了,教堂的气窗已经被封死了。我俩把捆手的绳子又连在——起。鱼漂儿先踩着我的肩膀爬上窗子,接着我拽着绳子也爬上了窗子。我俩又站在五楼顶上了。

——我俩只想看看教堂下面的广场。这天是我们与约翰约定比武的日子。但我们不能到那个广场上去了,虽然它就在我们的脚下。因为我们没有翅膀。我们能看见整个营口城、码头、船坞、洋人的炮舰,再远的地方是海湾……假如我们不是被洋人俘虏来的,这上面一定是个好玩的地方。

太阳离开树梢时,广场上出现了三个孩子,他们很神气地走着。我和鱼漂儿互相看了看——他们,来了。我想哭。

他们走到广场的东南角,站住了,时不时地向四处张望着。他们在等对手的出现。

鱼漂儿把拳头往砖上砸去,他的手又出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不安静了,不压腿了,也不打拳了。约翰开始跟约瑟芬得意地讲着什么。他肯定在吹牛:中国的孩子,个个是缩头龟……

我和鱼漂儿扭过头,望着天空,不再看广场。有好一会儿我俩都捂上了耳朵。

后来,广场上出现了第四个孩子。我揉了揉眼睛,他正向另外三个孩子走去。他是一个鲜红的点儿——他头上居然扎着红巾!鲜亮亮的,特别刺眼!另外三个孩子停止了说笑。广场上肃静下来。

是掌柜!掌柜扎着红巾。走路的样子像个将军。我和鱼漂儿认出来了。

另外三个孩子站成了一排,掌柜走到他们面前停住了。他们互相望着。掌柜很矮小,但我知道掌柜是干什么来了,因为他头上戴着红巾。我羡慕他。

第一回合……我只看见一个鲜红的点儿在跃动。不久,其中一个被打倒了。是掌柜。我暗暗地说:“掌柜,打下去,你戴着红巾啊!”红点儿又站了起来。我看见约瑟芬蹲在掌柜身旁数数。

掌柜第二次冲向了约翰……又有一个倒下了!倒下去的还是掌柜!我想这回掌柜怕是站不起来了,我暗自数着1,2,3……可是掌柜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另一个回合又开始了。约翰好像害怕了,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再打下去了。可掌柜又开始了。掌柜又一次倒下了。掌柜的身子骨毕竟不好。掌柜扶着一棵树站了起来,然后推开了那棵树,站直了。掌柜又倒下了……这次是掌柜自己倒下去的……我和鱼漂儿又扭过头。“掌柜没输!”鱼漂儿哽咽着。

他们四个互相抉着离开了广场,向教堂这边走近了。我喊:“掌柜”可是没人听见。

我急中生智,掏出飞镖,朝他们扔了下去。飞镖带着红绸落了下去,啪!落在约瑟芬的脚旁。

约瑟芬低头一看:“飞镖!天上掉下飞镖来了!”他们就都往天上看。这回他们看见了我和鱼漂儿。掌柜一瘸一拐向前跑了几步,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那个红巾特别耀眼。约翰和约瑟芬用力朝我们挥着手。

这时几个巡捕出现了,赶走了他们,还夺下了掌柜头上的红巾……

我和鱼漂儿没有回到六楼的屋子去。那个叫乔治的巡捕站在楼下叫嚷着让我们回去。我们没听他的。他喊累了就不喊了。他也知道:我们逃不掉。中午,他从六楼的窗子把两个馒头扔给了我们。

中午的阳光很热。

后来广场上空出现了一只特别大的鸟,在空中浮着,时而盘旋一次,并且向教堂这边靠近了。我和鱼漂儿觉得有趣儿,心想,它再靠近些就抓住它。我俩以前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鸟。它竟然又靠近了一些,就在我们头顶上了。鱼漂儿跳了起来,可鸟太高了,他没抓到。

我俩乐得手舞足蹈。又有一次大鸟贴着我的头顶飞过,可我还是没有抓到。但是我看清了,这是一只风筝!它好像有意要让我们抓住它。

最后,我和鱼漂儿站在两个位置上合伙抓它,这下总算把它按在楼顶上了。鱼漂儿往下看了看,没看见放风筝的家伙在哪里。

风筝的线突然松了,没有要拉回去的意思。我俩就赶紧细看这个漂亮的风筝。不久我发现了怪事:风筝的翅膀上绑了一团绳子!接着鱼漂儿发现翅膀上还有字,写得歪歪扭扭的。我识字,就读了出来。

“这条绳子很长,晚上用它从教堂后面爬下去。你的三个外国朋友和一个中国朋友。”鱼漂儿说:“是掌柜干的!”我说:“还有约瑟芬他们……”

天终于黑了。我等不及了:“开始吧!”鱼漂儿坐着没动:“再等一会儿。”

我俩又挨了一会儿。整个城都睡熟了,我俩才悄悄地爬出窗子,跳到五楼上。我俩走得轻轻的,尽量不惊醒鸟群。

鱼漂儿把绳子系在气窗上,然后把绳子放了下去。绳子很长,足够放到地面上。

鱼漂儿说:“你先下,别着急,慢慢往下滑。”我没客气,慢慢地滑了下去。这真是个好玩的游戏,很刺激。我正慢慢接近地面,因为空气越来越闷热了。终于我落到了地面上。我刚落下,就听见有人说:“快过来。”

我吓了一跳,心想,完了。可我马上听出是掌柜的声音。掌柜闪出来,拉了我一把。我看见了约翰,还有爸爸,还有些不认识的人。借着月光,我看见他们许多人居然都戴着红巾!爸笆也戴着!

我哽咽着……我再一看身边,女孩约瑟芬也在,赶紧忍住不哭了。我不想在她面前哭鼻子。这时鱼漂儿也滑下来了。我们小心地离开了教堂。爸爸和其他戴红巾的人留下了,我想细看看他们,可掌柜又拉了我一把。走进巷子时,我们还能看见教堂黑色的影子。满天的星星,教堂的顶上也有五六颗,紧紧地挨着教堂。

我们又走过一条巷子时,教堂那边响起了枪声,砰——天上的星星抖了一下。掌柜告诉我,他们跟巡捕打起来了……营口城闹了夜,有的地方起火了。我们都躲在成春堂药坊掌柜的家里。我和鱼漂儿,还有掌柜想出去帮帮他们,可掌柜他爸把我们看得紧紧的。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时,外面没有了枪炮声和喊杀声。我把头探出去看了看,空气里有股火药味儿,像大年初一的早晨。街上走着许多“红巾军”战士,他们有的握着雪亮的大刀,有的扛着洋枪。洋人垂头丧气地夹在他们中间走着,手里举着白旗。

整个小城被红灿灿的颜色装点着,好像每家每户都在娶媳妇。

我寻找爸爸。都扎着红巾,还真不好找呢。我想弄条红巾戴戴。

“那个是!”鱼漂儿认出来了,指给我看。果然是爸爸,押着一个洋人。我从窗口跳了出去,追上爸爸。

“爸,你有这个,咋不早告诉我!”我跳起来,摸了摸他头上的红巾。

爸爸笑了:“你们小孩,不懂。”

“我不小了,把你的借我戴戴……”爸爸想了想,摘下红巾,扎在我头上。我感到我飞起来了,飞到教堂上面了。爸爸打量了我一下,笑笑,押着洋人走了。鱼漂儿想借我的红巾戴戴,我没借我说找你爸借去,你爸也有……”

我们在街上东张西望,不知干点什么才好。不久街上抬来了担架,我们看见了负伤的战士,掌柜他爸从药坊里出来了。

“六子,快去拿药来!”掌柜他爸喊掌柜。六子是掌柜的名字。

可是没人答应。我们找掌柜,才发现掌柜已经不见了,只记得昨晚他说他要去抢回他的红巾……我们去寻找掌柜……教堂被火烧过,但还能看出它的模样。我马上想到了那些鸟窝和鸟,有的鸟飞走了,有的一定被火烧成了灰。昨晚临走时我该告诉它们这里要打仗了,可我忘了。鱼漂儿也忘了。我俩光顾着自己逃跑。我抬头看了看教堂的顶上,那上面居然仍旧落满了鸟,不比以前少。它们有的在广场上空盘旋。

能看出这里昨晚打得很激烈。有的长枪还扎在草坪上。草坪乱蓬蓬的,有两条拆散了的洋枪躺在上面。

鸟在广场上空盘旋了一阵,有些落了下来,落在广场的一角,聚成一片。

我们看见了掌柜。

看见掌柜之前,我们先看见了那条红巾。在这个清冷的战场上,那条红巾特别耀眼。红巾握在掌柜的手里,风一吹,在地上滚动了两下。周围的鸟在打盹儿,有的已经睡了。掌柜也静静地躺着,也在睡觉。我闹不清他们谁在陪谁睡觉。反正他们需要安静。掌柜!六子!

掌柜没有回答,静静地睡着。鸟儿也是,没有被惊动。我说:“别吵。他们在睡觉,别吵醒他们……”我轻轻地走过去,把我的红巾盖在掌柜身上,接着一条又一条红巾盖在掌柜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