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怡
一
请到“植物园”里来,这是一座《正午的植物园》。你肯定去过真正的植物园,而这一座幻想中的植物园,在景观上跟它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每到“正午”,这里就会出现让你吃惊、令你感慨、引你思索的事情。是的,这是一篇小说是一篇被称作童话诗人的青年儿童文学作家薛涛(2003年因之再次获得冰心文学奖,2005年因之获得首届辽宁未成年人优秀文艺作品奖)的小说《正午的植物园》。
既然是儿童文学小说,就得有一个能吸引未成年人的故事。《正午的植物园》开头,看起来很平常,无非是三个女生想调换座位,这在中学里时常发生,没什么奇怪的。可是,你注意到了吗?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后来的事实表明,这是小离和紫音最后一次请毛毛吃零食。”要知道,在小说里,“最后一次”,往往意味着人与人从此诀别!她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你难道不想看下去吗?
于是,你看到了小离“家里的事情”:她的爸爸和她的妈妈之间,又出现了一个女人,“毫无疑问,她比妈妈年轻漂亮,与爸爸有某种默契……”这是近年成人小说里面常见的情节,而今进入儿童文学,就得由未成年人来对待和解决了。为此,小离需要唯一的朋友紫音的帮助。有一段时间没有来陪她的紫音,正午时分,重新出现在植物园里。你不禁诧异,正午时分的紫音,已经化身为植物的精灵。
莫非紫音已经……要知道,小说总是到最后才会让你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你得接受小离跟紫音间新的沟通方式,你得随紫音陪小离去探访那个神秘的女人。这才进入小说的正文但这是小说吗?这不是童话吗?小说是“真”的,童话是“假”的。小说里出现了精灵,便不是纯粹的小说。而这精灵只不过是人化成的植物,也并非典型的童话。于是,评论家给了它一个新名字幻想小说。
二
人离不开幻想,总是在追求理想的境界。那境界有可能达到,也有可能只存在于追求者的意念之中。因此,幻想,穿越于现实和虚构之间,将知觉对象用心灵来理解,小说是以现实为基础虚构的产物,童话则完全进入幻想,往往是自然物的拟人化。《正午的植物园》则处在似幻非幻之间,并且采用了人拟自然物化。所以,它被归入幻想文学品类,成为游走于儿童和成人读者之间的小说新品种。薛涛是从成人文学创作起步的,他早期的儿童文学作品被认为有些孩子们读不懂的“成人化”。在我看来,这也许恰恰是他的强项。真正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不仅孩子们爱看,而且也应能成为大人们喜欢读的艺术品。薛涛走上儿童文学创作之路,之所以屡次获得各项大奖,他的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远播海外,原因之一也在这里:他具有既能跟孩子沟通又能跟成人对话的艺术素质和创作本领。
《正午的植物园》,就是他的这一类小说,也是新兴的幻想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它很现实:生活在城市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到了初谙世情的年纪,可能会遇到父母间的情感危机。尤其是像小离这样聪明又敏感的女孩子,免不了要向“唯一的朋友”透露心曲,而身为父母者,不管你们有没有“隐私”,都该关心自己孩子的心理状态,那么,当孩子看过这篇小说之后,你们也该把它捧到眼前。
同时,它又绝对是幻想的:是什么力量在帮助小离实现她对神秘女人的探访的?那力量并非来自现实,而是来自已化身为植物精灵的紫音。植物紫音在冥冥中,现实的小离却能跟她息息相通。这对于正充满幻想的孩子来说,会形成强大的审美引力,他们将从这幻想中感受现实的人情。但这在成人眼里,或许会被视为荒诞不经。可当他们也不无兴趣地看完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时,心里不禁会涌现出怜爱之情。
三
文学的作用,首在触动读者的感情。无论通过什么途径,只要能够使人心中为之一动,便是成功的创作。及至读者看得眼热鼻酸,乃至潸然泪下,更可谓之出色篇章。我担任过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和宋庆龄儿童文学奖的评委,每次读到薛涛的参评之作,都曾不禁因而动容。他那一系列描写未成年人现实生活的小说,大都氤氲着真挚、优雅、益馨的情感,即便怀有淡淡哀伤,也无不纯净而高尚。
这一回,我读《正午的植物园》,再一次受到情感的沖击。一路看来,虽已预料后果难免哀伤,却总还想知道紫音究竟是怎么成为植物精灵的。看到最后,小离去紫音家还钱,她与紫音的合影打开了她记忆的大门,她“也就‘接受,了在紫音身上发生的一切”,她相信紫音“完全能够进入植物们的世界”,因之释怀,“抹去了那几滴幼稚的眼泪”。而我这年过古稀的读者,却怎么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紫音的失踪与当时一连串的绑架案有关”,仅只这么一句交代,就把一名14岁女中学生的命运跟社会问题连接了起来。虽然此前小离“家里的事情”、她在旅途中去失了钱等等,都无不是社会问题的小小缩影,但最后才点明的这一起“绑架案”,仍然令人触目惊心。从而可见作品的现实性,作家对社会问题的忧患意识和对未成年人的关爱之情,何等深沉。
而这深沉,是经由幻想,是通过对人间美好情感的依恋和期盼委婉展现的。紫音虽已“丢了”,却还惦记着小离,帮助她调查,借给她旅费,陪她到杭州访问神秘女人,其实,那个女人一点儿不神秘,也是一位作家。只因“患了自闭症”,小离爸爸常打电话跟她沟通。“家里的事情”就此顺利了结,一切都这么善良、友爱、和谐、温馨,当作家作品之深沉隐含于温馨的幻想中,分量尤为凝重。
四
幻想总是这样,能够加重人对于理想境界向往的分量。幻想文学更是这样,能够加强艺术创造和欣赏的张力,为作家开辟愈加宽广而新颖的想象空间,给读者提供愈发开阔而惊奇的审美视野。幻想超脱于现实,运用出乎想象之外的夸张与变形,造成想象不到的奥秘与诡异,能够格外引人入胜。在幻想的意境中,人的感情可以得到现实里难以尽兴的舒张,让悲喜交并,暖融融中隐含着冷冰冰。
薛涛十足把握并充分发挥了幻想的优势,《正午的植物园》便是又一有力的证明。可以设想,这个故事不用幻想,无非是紫音帮助小离完成一次“侦探”行动,破解了“家里的事情”。固然不无温馨,却难更现深沉。这并非一定要“绑架案”,只是为了形成“幽明异路”,让读者惊讶于紫音和小离的情谊,生死不渝;而那位作家林姨很快就适应了“这意外的遭遇”,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幸福”。
不经幻想,就不可能突破事物属性,创建这种令人朴朔迷离、引人寻幽探秘的意境,就不可能让人恍入迷宫、如坐云雾,得到那种猜测种种、疑虑重重的阅读快感,就不可能对意念和情感进行质变性的强化,给读者以异乎寻常的刺激与沖击。幻想作家,无不是文字的魔术师。他们和魔术师的本质不同在于:魔术师变戏法,终究虛幻;幻想作家所奉献的,则是比现实常规更深入精髓的真实。
薛涛让紫音化身为植物精灵,更是他的独特创造。这不仅使故事弥漫着植物的气息,更重要和巧妙的是凭借植物的品格和气质浸润人的心灵。植物跟动物不一样,它们“与世无争”;“植物跟人不一样,它们从不自私”。但植物也有灵性,“生命充满活力”。而人,有的沉沦自私,有时陷入自闭,时常失去灵性和生命活力。薛涛对植物情有独钟,“植物情”乃是他追求自己文化性格的一大特征。
五
但是,若只用“植物情”来概括薛涛文化性格的特征也未必恰切。他笔下的植物,有时并非“正面人物”;他笔下的动物形象也都各有性情。他的两篇作品便是例证。他是以《随蒲公英一起飞的女孩》夺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但在《蒲公英收购站》里,蒲公英却成为了邪念的象征。
《蒲公英收购站》会让小读者一路阅读一路揪心,生怕自己也被捉走灵魂。及至最后,不禁大惊:邪念真是太可怕了,你摆脱它,总难彻底,说不定啥时候,又会被它吸引……这些有趣的故事,既符合人物习性,又隐含人的品格。其社会作用,是对未成年人进行思想道德教育的形象课本。其美学意义,更不可限量。薛涛所追求的,正是纯美境界。因而,他成就为一位童话诗人类型的少儿小说家。
在这个意义上,说他有“植物情”,或许更接近这种境界。他要让他的艺术创造如春花秋叶,以植物般优雅的生态,吸引人、感染人。他的作品大都展示清新而明净的情景,飘逸着诗意与哲理融会的风味。他宁静地浸润着少年儿童的心灵,使他们懂得爱,懂得诚信,懂得悲悯与同情。对成年人,当你感到孤独或烦躁,当你想回到你诗一样的童年,那么也请到这里来,到薛涛的“植物园”里来。
作者简介:
崔怡道,195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人民文学》杂志执行副主编、编审,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津贴。多次任全国鲁迅文学奖、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为儿童文学奖评委。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