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壶藏一个幽深的谷底,是谷底一块坝子。梅雪山把喧嚣的尘世远远挡在外面。段老倌愣了片刻,恍惚来到世外。段老倌解开笼套,把白青栓在一棵梅树下,选一块窝风的位置搭建帐篷,帐篷的开口正对梅雪山。帐篷建好,再轻轻卸下蜂箱,里面的蜂子已经等不及了。段老倌真希望蜂王为他发来一份嘉奖,奖励他把它的王国搬到雨壶。
段老倌花很长时间料理那个王国,养蜂人对待蜂子就像女人伺候孩子,来不得半点粗心。白青完成任务,漫不经心地嚼着草料,不时抬起头望着入口的驿道。
白青衔住干草,望着驿道踢地、打响鼻。段老倌直起腰一看,那支衰竭的马队终于露头了。
马队又蠕动很长时间,才从段老倌身边挪过去。他们在一片灌木丛中停住脚步,三个人几乎同时扑倒在草地上。负重的马摇晃再三,终于失去平衡,卧倒了。它身上的小山轰然倒塌,把马掩埋在下面。整个马队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了。
夜色阑珊,段老倌看不清马队的身份。登山的,还是盗猎的?最好哪个都不是。段老倌从白青脚下捧出草料朝那匹马走过去。它在包裹下面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浊音。段老倌蹲下身,把草料放在在它嘴边。它费力地衔起一根牧草,枯涩的双眼闪动水淋淋的泪光。段老倌心里一阵酸楚,轻轻拍拍它的头,搬去它身上的“小山”。段老倌这才发现这匹马骨瘦如柴,马蹄秃钝,是一匹很久没有打过马掌的老马。段老倌的心又被狠狠撕了一下。
段老倌搬开包裹时,绊到一个胖子。胖子睁开眼睛,沙哑地喊道:“哥几个,有人偷咱东西!”
段老倌哼了一声,“这地方没人偷东西,偷东西的是你们!”
段老倌回到自己的营地,生闷气。后来,他举头望着雪山和星空。雪山放射出圣洁的光芒,把段老倌胸中的怒气驱散,被头顶的点点星光吸收了。后半夜,段老倌被白青的嘶鸣吵醒。白青想必还在抚慰那匹马,为那匹马鸣不平。
那边的帐篷已经支起来了。月光下面,一匹马的瘦影印在帆布上,单薄、伶仃。段老倌打量一会儿,缩回帐篷又睡着了。段老倌刚睡着,一串零碎、钝拙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花背一头冲进他的梦乡。段老倌想坐起来,睡袋却牢牢捆住他的身体。
砰砰!砰砰!有人敲打帐篷,把段老倌拖出梦魇。段老倌睁开眼睛,帐篷门口立着那个大个子。
“睡觉姿势不好看,像屠宰场的猪,还使劲挣扎呢。”大个子一脸坏笑。
“在雪山下面别大声说话,别用力敲门,走路轻点。”段老倌克制着情绪。
“我明白,怕惊醒你们的神,对不对?”大个子的口气充满戏谑的味道。
“……找我啥事?要是来找你丢的东西,就回去。我这里没你的东西。”
“听说你很关心我的老马,跟你谈谈马的事儿。”
“它也是一条命,对它好点。你看它,都瘦成一张皮了。”
“我遇见时它就这副可怜样儿,又老又瘦,无家可归。我见它还有力气,这才给它机会发挥余热,你不知道我们的装备有多重。我们也善良的。”大个子说着把段老倌从睡袋里拖出来,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
“欠你的钱我慢慢还,我不赖账。”段老倌平静地说。
“提钱多俗?今天不提钱,只说马。”大个子说。
“你没资格跟我说马,还是说钱吧。”段老倌指着折叠**一个口袋,“我刚赚的钱,还没来得及汇给你,你现在拿去,给我打一个两千元的收条。”
段老倌不想继续跟他对话,闭上嘴巴,闭上眼睛。大个子捡起那个袋子,抽出一叠大大小小的票子,数了又数,只拿了十张百元票,把剩下的小票装回袋子。大个子看了看段老倌,又里掏出笔和纸写了一千元的收条。段老倌麻利地把收条揣进衣兜,说:“你走吧。以后我还往你的信用卡里存钱。”
“还是说说马吧。我看出来了,你对那匹瘦马挺用心,我把它给你牵来了。胖子,过来!”大个子用匕首挑开帐篷的门帘。晨曦照射进来,段老倌的眼神一片迷茫。
帐篷外立着那匹瘦马,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段老倌揉揉眼睛,再看,一身花斑。段老倌禁不住叫出声,“花背……”
段老倌扑过去抱住花背的头,泪流满面。花背不堪主人的拥抱,踉跄几下一起摔倒了。花背挣扎着,段老倌连扶带推,终于站直了。花背浊泪纵横,虚弱地打着响鼻,用下颌摩挲主人的脸。一路上,它多次迷路,每次又能遇见正确的指引。第一次是丁香上的马鞍,帮他走出大山;它在一个垭口进退两难,杜鹃树上的马镫告诉它继续西行;花楸上的笼头帮它结束了半个月的迷茫……
这次见面太突然,也很无奈。它早就打定主意,再不让主人看见它的老态,它也停止了追踪的脚步。慢慢在甸子上死,让花草和土地吸收,连一根毛都不剩下,这是很体面的事情。可是命运偏偏这样安排,让它难堪的时候跟主人重逢,与白青重逢。花背一直努力维护的尊严,顷刻间倒塌了。
大个子扮着哭相,说:“你们又见面了……挺悲情的。”
花背转回身,望着白青,佝偻的身体一下子挺直了。白青踢着蹄子,用力拖曳缰绳,梅树就要为之倾倒了。花背的侧影瘦削、伶仃,比去年分开时明显又缩小了几分,肌肉萎缩症把十岁的壮马折磨成苍老、羸弱的老马。
离开善宝寺后,花背辗转下山,回到甸子,循着主人的车队一路西行。最初,是出于对主人的依赖和惦念牵引它,它跟主人的情分没完呢。后来,那匹白马跟主人一起“牵”它西行。再后来,它的心思又分给一匹马驹。它不露面,远远地跟随,与主人的车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这个过程很辛苦,却是一种享受。一个又一个期待帮助虚弱的它支撑到了最后时刻。当它决定体面地死在甸子上,却被人掳到主人和白马面前。这个结局让它悲欣交集,羞愧有加。
胖子问,“大哥,就这么给他啦?咱们有条件啊。”
大个子朝段老倌挥挥匕首手,“等等,有个条件。”
段老倌盯着大个子,等他开出条件。他的条件无非是钱。
大个子说:“不白给你,用白青换。有意思吧?你的还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这就叫缘分天注定。”
大个子自信地朝白青靠近,这匹白马从前毕竟是他的坐骑。白青飞起蹄子,警告从前的主人离它远点。白青早就把这个主人从记忆中删除了。大个子知道白青的脾气,朝胖子努努嘴,示意胖子过去牵白青。
段老倌去挡胖子,矮个子把匕首顶在他的胸前,“别往前走了,这把刀刚磨过,挺锋利的,别扎坏你的衣服。”
段老倌站住,等着看胖子的下场。说话间,胖子麻利地要解开梅树上的缰绳。白青一仰头,前蹄突然腾起。胖子一点防备都没有,被绷紧的缰绳拖了个跟头,肥肉一样摔在草地上,嗖地滑出几步远。白青看着胖子——就这个水平还想驾驭我,你把一匹马想简单了。花背嘶鸣着,深情地望着白青——你的身手还是那样敏捷。
胖子爬起来,哭咧咧地喊着,“老大,给我报仇……”
大个子扭头瞪胖子一眼,“这点出息,尽给我丢脸。啥时候给我长长脸啊?”
矮个子跑过来,“看我的。长脸的事还得靠兄弟我!”
矮个子趁白青蔑视胖子的机会,嗖地翻身骑在白青背上。这家伙在内蒙古草原长大,骑过几天马,算是有点见识。矮个子美滋滋坐在白青背上,摆出一个很帅的造型。可是他根本没等到大个子和胖子的赞美,就嗖地从白青头前载下去,在草地上滑行而去,比胖子滑得还远呢。
完成这个优美的动作之后,白青朝花背奔过来。白青伸出头,温和地摩挲花背的脖子。花背内心里非常复杂,犹疑一番才回应白青。段老倌似乎弄懂了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心头,他大概知道白银河的爸爸是谁了。
胖子用匕首抵住段老倌的胸口,凉丝丝的。
“把白青给我整老实了,它不认我了……”大个子瞥着嘴,露出一口黑牙。
段老倌进退两难。留花背,对不起白青。对不起白青就是对不起龙雀,倔小子不会原谅他。留白青,就是又伤一次衰老的花背,大个子也不能答应。花背和白青是不能兼顾了。段老倌下意识地仰起头寻找雪山。朝阳正映照雪山,给连绵的雪峰罩上几座辉煌的金顶。段老倌惊呆了,他觉得那几座金顶连着天堂,就是通天的梯子,那些往来于天葬台的秃鹫和乌鸦一定是这里的常客。胖子也发现了日照金山的奇景,掏出手机连拍了几张照片。
段老倌的焦虑化解了,他拨开胸口的匕首,“我把它牵过来。”
段老倌走过去,拍拍白青的脖子,小声说:“白青,为了花背先忍忍,咱得先帮花背度过这一关……”
白青似乎心领神会,安静下来,任由大个子牵着,走向他们的营地。段老倌把花背牵进帐篷,为它梳理脏乱的皮毛。梳着梳着,人和马又流出泪来。
段老倌做好了准备,他要奉陪到底,他要救回白青。他们也休想靠近雪山一步。虽然还不知道这一行三人的真正目的。不过,大个子不老老实实在屠宰场当老板,肯定不是来做好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