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倌能确信自己来到了新的世界,犹豫一番才敢睁开眼睛。本来没有资格选择,他还担心这里不是天堂。万一是地狱怎么办?
真幸运!段老倌敢断言这里就是天堂。他处于悬浮的状态,天空蔚蓝,身边是幽深的峡谷,崖壁上盛开几簇紫色的花朵。一阵风声扫过,他开始摇摆,很是惬意。这一定该就是登上天堂的感觉了。
天堂得到确定之后,段老倌才敢大着胆子环顾四周。这时,他看见了他的老马。花背也悬浮着,就在他的另一侧。段老倌心里产生一个怀疑,怀疑他和花背仍在平稳地飞翔。
“嘿,老伙计。”段老倌从嗓子里发出轻微的问候,生怕惊扰天堂里的诸神。
花背无力地睁开眼睛,微微甩头,无语。难道它把肌肉萎缩症也带来了?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花背的表现让段老倌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几番否定,肯定,再否定,他不再确信这里是天堂了。这让他有些沮丧。接下来的发现干脆把他推向绝望的境地,他几乎悬置了地狱的门口。
段老倌完全醒了,他挂在悬崖中间的梅树上,同一棵树上还有花背。雪崩把雪原上的杂质推出东坡,直接滑向地狱。他和花背被一棵树挡在地狱的门口,暂时悬置起来。段老倌想,我一个屠夫本该直接坠下去,能悬在树上一定是粘了花背的光。想到这里,段老倌心中**漾着感激。他俯视身下的梅树,这棵梅树正在开花,满树冠的红花。段老倌的心情莫名地美好起来。
“花背,我还是欠你的……”段老倌望着身边的花背。
花背气息奄奄,没有回应主人。
龙雀、银匠、白银河、白青,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天堂?地狱?还是地狱的门口?
段老倌突然一阵眩晕,意识混沌,他进入一个温暖祥和的境地。
段老倌再醒来时,还在地狱的门口,花背也在。树还是那棵梅树,红花却在凋落。从花开到花落,大约过了几天?段老倌推算自己沉睡的时间,觉得不可思议。花背勉强睁开眼睛,正瞥着段老倌。段老倌扯下几片叶子塞到花背嘴里,花背衔起叶子,艰难地嚼着。它好像不需要食物了。段老倌还有一个重要的发现,花背的脖子在流血,顺着腿流到树枝上,竟把梅枝染成梅花的颜色。当时,花背扯断了缰绳,缰绳在它的脖子上撕开一道口子。
段老倌继续有新的发现。段老倌发现是他被包裹在一个袋子里。无数蜂子飞过来,一层一层落在他身上,织成一条厚厚的毛毯。它们的长项是搭建蜂巢,毛毯是新的尝试,居然很成功。这条毛毯帮他度过了几个寒夜。段老倌算计一下,这些蜂子几天不采蜜,它们的蜂王也活不了几天了。一阵山风袭来,有的的蜂子纷纷落下,它们都是被寒夜冻死的蜂子。它们终生为花奔忙,死后如花瓣儿飘落,应该无憾了。段老倌的身体缩紧,打了一个冷战。又一群蜂子马上飞过来,把脱落的缺口补上。段老倌眨眨眼,挤出几滴干涩的眼泪。
一个世纪的混沌。段老倌再醒来时,花背伤口的血凝固了,开始结痂。这样就好了,花背的血不会流干了。段老倌很欣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朝花背竖起大拇指。这时,一撮体型巨大的野蜂从峡谷深处飞上来,它们绕着梅树盘旋一圈,显然对凋谢的梅花没有兴趣。段老倌知道这种野蜂的厉害,屏住呼吸默默念着,你们走吧,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野蜂果然贴着他的脸飞了过去。段老倌的心刚放下来,野蜂们接下来的行径却让他惊呆了。野蜂没有飞走,呼呼啦啦落在花背的伤口上面。花背的身体抖动着,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花背用力摇动脖子,可是脖子纹丝未动。
段老倌挥手驱赶野蜂,野蜂散开,很快又围上来。这是一群嗜血的野蜂!段老倌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讨厌这种虫子,从竖起的黄色的绒毛,到不成比例的大眼睛,都恶心至极。
“老伙计……要我怎么做?”段老倌发出这个疑问后,意识又去了另外的世界。在另外的世界,他第一次听懂了花背的语言。
“主人,我希望死在甸子上,现在希望渺茫了。”花背的嗓音清亮,不像他的容貌那么苍老。
“我陪你死,你还觉得遗憾吗?”段老倌歉疚地望着花背,花背居然变成年轻时的样子,俊朗、精神。
“极好,极好。不过现在我活的太痛苦,不等你了,想早走一步。你帮帮我。”花背的目光里充满哀求。
“别这样……我做不到。”段老倌没有答应花背。他又朝那群丑陋的野蜂挥了挥手,这次挥动非常虚弱,野蜂根本不放在眼里。它们也不再躲闪,牢牢叮住那块痂。痂肯定破了,一股脓血流下来。于是,又一群野蜂烀上来,无数个脑袋贪婪地戳向那块伤口。倘若它们叮咬的是一朵鲜花,这是它们的本分,他也不会如此厌恶。他甚至一阵恶心,呕吐了一次。呕吐也消耗了他的体力。当又一轮恶心袭来他已经无力呕吐,浑身一阵虚脱,意识也稀薄了。
“你的右手握着一把刀。”花背说。
“是的。我感觉到了。”段老倌的右手仍旧麻木,隐约感觉到坚硬的刀把儿。
“你是一个屠夫,知道该怎么做。”花背说出了它的想法。
“从前我是一个屠夫,现在不是了。”段老倌想松手扔掉刀子,刀子粘在手上,甩不掉。
“再做一次屠夫吧。你现在杀掉我,跟从前的不一样。你能上天堂。”花背不放弃,继续劝说主人。
“我不行。”段老倌绝望了,他无法把自己的屠刀捅向花背。
花背再发出长长呻吟,之后气若游丝了。山风袭来,整棵梅树在风中摇曳,几乎要折断了。这棵梅树靠韧性坚持了三天,牢牢拖住跌向深渊的人和马。现在,它终于挺不住了。段老倌突然从梅树的摇曳得到启发,他挥起右手,朝梅树砍去。一下,两下……枝干战抖,树叶缤纷。又一撮嗜血的蜂子冲上来时,梅树终于发出一声脆响,折断了。
“花背,我俩一起出发。天堂还是地狱,无所谓了。我俩能一起死逼上天堂还好呢。”段老倌对着花背说。
“主人,极好……”花背用满意的表情告诉主人。
段老倌和花背骑着梅树,向下面飘落。上升的气流逆向吹来,段老倌身上的毛毯几乎破碎,但仍旧紧紧裹住这位“老主”。山风一度掀开了毛毯,毛毯松动了,但很快自动缝合成一件丝绒品,捆缚住梅树和梅树上的主仆。一个巨大的蚕茧形成了。一味向上吹拂的山风拖住“蚕茧”,蚕茧飘忽,梅树开始上升,把他和花背一直举到雪峰上空。阳光普照群山,雪山现出辉煌耀眼的金顶。蚕茧悬浮片刻,朝金顶扑去。蚕茧轻触金顶的瞬间,发出砰的一声。蚕茧碎成无数片白花,眨眼间被雪山吸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