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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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龙雀一放学就去找那个叫农布的资深马倌。

农布是一个悠闲的马倌。马群不用他操心,散在草甸子上凭自己的口味进食。甸子上的草品种繁多,适合他们的多达六七种,可以换着样儿品尝,吃一辈子都不腻烦。在龙雀看来,他不算一个尽职尽责的农布。可是换个角度看,他又是一个非常胜任的马倌。对马,他无所不知,能讲上一整天,讲得自己口干舌燥,听得别人头晕眼花。当然,有些内容太玄妙。比如驯马的方法,龙雀现在便怀疑它不实用,不然不会轻易被白青摔得那么惨。不过,他肯定不是骗子。他顶多有点不切实际,爱卖弄罢了。对于他的马群,他能说出每匹马的脾气秉性,还给每匹马取了名字。可见他是相当在意他的马群了。可是仔细一考察,他又不大关心他的马群。

他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品味鼻烟,根本不是放牧。

他从前喜欢吸烟。自从带着马群来甸子上放牧,他主动把烟戒了。甸子上的时间太漫长,烟瘾难耐,他备了一盒鼻烟。吸鼻烟简单,只须伸出拇指扣烟盒里的粉末,再把拇指递到鼻孔,轻轻一吸便心清目明。他不吃独食,经常把鼻烟递给别人品尝。那些背包客都是他慷慨的对象,龙雀自然不能例外。第一次闻鼻烟,清爽的刺激惹得龙雀哈哈大笑。

农布的母亲几次要没收那个小盒子,固执地认为那不是好东西。农布更固执,盒子里的粉末不害人,不威胁牧场,还提高他的幸福指数,凭啥要没收呢?母亲嘻嘻笑着,没词了。打嘴架,母亲当然不是儿子的对手。母亲不甘心失败,说,等娶了媳妇就有人收拾你了。

坝子上蹲着几个青稞垛,农布躺在最大的青稞垛上。这些青稞是去年秋天的产物,经过几天曝晒,干干爽爽沁着麦香。农布把拇指先递给左边的鼻孔,七窍通畅;再递给右边的鼻孔,心清目明。农布心满意足,收起小盒子,再看一眼乖顺的马群,衔着一根菜梗打起瞌睡。农布梦见自己娶媳妇,媳妇一进门就把他的鼻烟盒抢去,扔进草稞里。他急坏了。

龙雀站在草垛下面不吭声,让农布继续做梦。农布的表情不太好看,倍受折磨的样子,这样折腾下去不是很好吗?龙雀终于等不及了,咳嗽一声。农布睁开眼睛,几块雪白的云彩进入他的视野。他摸摸衣兜,鼻烟盒硬硬的还在,他放心了。

“谁咳嗽呢?用用我的鼻烟……”农布一挺身,坐起来,看见表情古怪的龙雀。

“我惨了,那匹白马把我掀下来……”这句话,龙雀说的很艰难。

“正常。”农布说。

“你教给我的绝活,没机会用。”龙雀其实要愤怒了。

“正常。”农布又躺下了。他最喜欢看着天空,地面上的事情太复杂,娶了媳妇的日子更复杂。

“你不是特别能说吗?今天怎么节省呢,就说两个字。”龙雀问。

“这是自由,我的自由。”农布说。

“你说所有的马都拒绝不了苜蓿,百发百中。对它可不管用,这是怎么回事?”龙雀还在用很客气的语气。

“我是说马都喜欢吃苜蓿。不过呢,我说的是主人手里的苜蓿,别人手里的它们不一定喜欢。直接告诉你吧,你遇见的是一匹优秀的马,它忠于主人。”说到马,农布的话匣子又打开了。龙雀现在最讨厌农布这种腔调。

农布开始大讲马的习性和嗜好,他的嘴巴像窒息的鱼快速地张合,龙雀却听不见他说的内容。龙雀想,应该采取行动,让这个无聊的话题赶紧结束。

农布的演讲突然进行不下去了,屁股底下突然火烧火燎的,空气中弥漫着烧糊的烟味。农布愣了片刻,大叫一声从草垛上跳下来。他屁股底下的草垛着火了。几缕青烟窜上天空,朝着高处的白云爬去。

农布稍作平静便四处张望,调查着火的原因。一个背影正一瘸一拐走出坝子,他一定就是那个纵火犯。农布指着那个背影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低估那个少年的坏脾气了。

农布继续低估那个少年。少年的举动继续让农布吃惊。他途经的几个草垛陆续着火。一时间,坝子上升起一缕又一缕青烟,营造出一个仙境。纵火犯把途经的几个草垛都点着了。

农布憋闷半天,伸出拇指在小盒子里扣一下,再把拇指递给鼻孔。打出一个喷嚏之后,农布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农布可怜地躺在一块干爽的草地上,他没有草垛可依靠了。起初,马群围着主人吃草。啃光身边的草,主人身下的草显得厚实多了,他像被托举起来一样。马群继续向旁侧移动,把主人孤零零扔在那里。厚草垛上的好日子结束了。青稞垛没有了,他还有鼻烟盒和马群。鼻烟盒揣在衣兜里,马群不抛弃他,好日子还能延续。

龙雀在农布身边躺下,身下的草马群啃掉,比农布身下的牧草低矮、单薄。这样,龙雀的地势比农布矮了一截,说话的口气也比昨天低调。

“昨天我摔得太惨了,没处发火,就把草垛点着了……”龙雀望着开阔的蓝天,内心的却充满愧疚。

“昨天的烟火相当漂亮。”

“哦……”龙雀还没有学会道歉,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你不知道,我就喜欢烟啊火啊,天天离不开这些东西。现在,只能靠鼻烟混日子了。你尝尝?”农布把鼻烟盒递给龙雀。

“我不行,太痒。”龙雀扭头看看农布。农布的脸上没有愤怒,这个表情让龙雀释然了。

“昨天的烟跟云彩汇合了。一个草垛能飞上天,这是草垛的荣幸。”农布目光悠远,跟着烟一起飞上了天。

“这是真话吗?”龙雀不大相信农布的话。他的话,不是太夸张就是太玄妙,不可信。

“我的话,说我的心,无所谓真假……”话还没说完,农布睡着了。

马群渐渐挪回到主人身边,静静立着。不咀嚼,不吃草,看上去是在思考,其实它们在小睡,内心空无一物。龙雀也平静下来,学着马群的状态。他与农布渐渐跟马群融为一体,消化在草甸上,飞上云端……

忘记白青。龙雀做到了。

龙雀跟农布成了铁哥们。农布不记仇,从头到脚是一个撒气桶式的好友。连续几天,龙雀全靠农布的友情弥合白青撕开的伤口。

提到白青,农布还说,那种自负的马不懂感情,最好离它远点。农布这个说法对龙雀也是一种慰藉。

如果有一个人说葡萄太酸,吃了没好处,还伤胃。那么,吃不到葡萄的人自然会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