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完整地讲述一遍先祖的故事之后,我父亲就会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先祖巨大的家业从盛到衰,与两样东西关系密切。一样是女人。因为大凡貌美女人,都有妖气,她能摄人精魄,又能杀人于无影无形。所以家道衰荣,都是跟女人有关系的。要是没有那些散发出鬼魅香气、夺人魂魄的女人,以及那些说话的声音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一样的女人,我先祖原本可以重振家业,再现家族的荣耀。另一样东西就是那些书画。我先祖要不是鬼迷心窍,痴迷于书画收藏,也不会衰败到如此地步。然后我父亲又总结说,那些古代的书画和女人其实是有相同之处的。他对傻子说,你晓得为什么书画和女人是相同的呢?傻子那时候看着我父亲,没有说话。我父亲就接着说,因为它们都是有毒的。它们都散发出一种迷惑人的味道。那种味道能让人魂魄尽失,灯枯油干。
我父亲的看法就是如此。为了证明他的看法正确,每一次讲到先祖故事里的女人和书画的时候,他都要增加一些内容进去。因此在我先祖的故事里,关于书画和女人的那一部分情节越来越多,等到他讲述了三年之后,我先祖的故事就只剩下书画和女人了。我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他倒不是固执,而是他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父亲一生受苦,祖先的荣耀只是一种传说。因为无穷无尽的穷困,他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因此,他当然认为洛镇就是世界的中心。他既然站在世界的中心说话,那么他说出的道理就一定适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晓得的,我父亲也有过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我能够勤奋读书。我的先祖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理想,但因为书画和神秘的女人,这个理想被搁浅了。因此他十分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读书人。只有读了书,考上大学,才会有粮食和女人。我很理解我父亲的这种想法,但我和他的看法完全不同。我是一个艺术家,我要的比一个读书人更高、更多。因此我就决然地选择了我的生活。这让他深受打击。对他来说,我的这个样子再一次证明了他的见解是正确的:书画里藏了致命的毒药,我就像我先祖里的一位一样,再一次中了毒。
唉,可怜的父亲。我只能这么说,可怜的父亲。
我父亲就这样讲述了整整三年,实际上却是讲给我听。他对着傻子说话。那时候我透过黑暗的窗户看见父亲。他差不多被黄土掩埋了。我突然感觉到父亲真的老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去。我父亲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说话。
我看见父亲在院子里挥动那把沉重的头。他已经在院子里挖了三年了。因为自从他和我不说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在院子里忙碌。他挖出的土堆积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接连不断的坟墓。他已经被完全掩埋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挖出过什么好东西。有一次挖出了一块完整的、人的腿骨,另一次挖出了另外一把锈迹斑斑的头。他本来可以计算出什么位置埋藏了先祖的宝贝,因为他平时对于洛镇上的许多事情总是能够准确地计算出来,包括失踪的人的具体位置、坟墓里的老鼠洞、一口井或者一条河干涸的时间、什么时候下冰雹以及要是有人看见一条蛇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景象。可是他在自家的院子里却总是算不出准确的位置。他没法算出自己的命运。我爷爷托梦给他,告诉他祖先的东西埋在院子里的一个地方。但是我爷爷每一次告诉我父亲的位置总是不同,因此我父亲就不断地在不同的位置挖掘。他相信他的父亲所说的话,可是他挖了三年的光景,却总是不能够从土里找到他要的东西。这是命,父亲说,因为命运就是这样的。接着他发出沉重的叹息。他叹息的声音遥远、沉闷又有力,感觉就像是从地底下传过来的。那叹息的声音又像是巨大的洪水,把父亲、我和傻子托举到水流的上方,朝着一个遥远、陌生和黑暗的地方漂浮而去。
唉,我的父亲。我只能这么说,我的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
整整三年的讲述,以及不停地挖掘让他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三年后的有一天,我父亲死了。我父亲死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把头。傻子忽然发出巨大的哭声。那时候我才晓得,傻子其实不是哑巴,他能够发出声音。他哭泣的声音低沉有力,在很长时间里,他的哭声掩盖了洛镇的机器、汽车和市井的声音,占据了整个白天和夜晚。起初,我保持着沉默。那时候我经常觉得即使父亲死了,我也不会感到悲伤。可是在父亲埋葬之后的一个夜晚,我看见院子里堆积的泥土,就像是荒凉的坟墓。我忽然觉得我其实是爱着父亲的。我再一次感觉到那种彻底的孤单。我终于忍受不了内心的伤痛,发出凄厉、漫长的哭声。我呼天抢地,一个人哭了很久,最终昏倒在地。
因为我根本不相信父亲所说的话。那些先祖的荣耀和苦难很可能出于父亲的杜撰,或者是他把一生收集的关于洛镇的传说全部归集于自己的先祖。由于不断地重复自己的想象,那些故事逐渐变成了真实的景象。最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些故事。到后来他就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增加的了。但是我必须得承认,我父亲讲述的很多故事是真实的;我的先祖就是他讲的这个样子。他虽然神志混乱,故事里的很多情景张冠李戴,充满明显的漏洞,但是那些大体的轮廓却从来没有出错。他不断修改的只是一些细节。所以在一些时候,我其实害怕我的父亲。
你晓得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他说的话是真的。
你晓得的,我的女人离开了我,我的孩子死了,最后我父亲也死了,我父亲有整整三年不和我说话。这都是在我专心画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难道这些灾难都是画画带来的吗?就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老实讲,我有时候很疑惑。我就问我的好朋友张三元,事情是不是就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张三元也不晓得是不是这样。他就反问我说,你觉得是不是呢?我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前面发生的事情都是命,我画画也是命,谁都不能改变的。张三元就点头附和说,对的,对的。张三元就这点好,他从来都同意我的看法。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父亲死了之后我才晓得,我有多喜欢听见他絮絮叨叨的声音。他要是突然不说话,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有多寂静。寂静会让我觉得空虚。会让我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空空****。还好有个张三元。我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