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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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过来之后,发现我躺在工商所门口的一棵树下面,嘴巴里的血腥味还有些苦和咸。身上的许多地方都在疼。老李坐在我旁边,一只手拿着一瓶水,另一只手拿着一棵烟卷。他喝一口水,抽一口烟卷。老李十分欣慰地说,你总算醒过来了。这时候是傍晚,路上很多人走来走去。他们看着我的样子,没有说话。

老李说,要不是他使劲求情,我就被公安逮走了,因为我是暴力抗法。要是被公安带走,不知道关到什么时候呢。老李说话的表情又像个救人于危难的英雄一样。可是老实说,我有点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我就没有说话。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需要再休息一会儿。

我的包呢?我说。

包在工商所,老李说,我告诉他们你的包里有重要的东西,是你祖宗留下来的,你看得比性命还要紧。我好说歹说他们才信了,不然他们也不会放你走啊,你明白这理吧。他们就说,那就把包留他们那儿,等你交了罚款,他们就把包还给你。

我就站起来找我的包,我摇摇晃晃地走,差点儿摔倒在地上。老李说,你找什么找啊,人家早都下班了。果然我看见那院子铁门上拴了一把大大的锁。我就长叹一声,顿时觉得我的心又碎了。我就在心里说,我该怎么办?我就那一个包,我走南闯北,浪**江湖,从未让这只包离开过我,现在却被他们拿走了,谁知道他们把它踩成什么样子了。一念到此,心如刀绞,我就又喘不过气来了。

我对老李说,李兄,你得帮我啊。老李听了我的话,神色十分不悦。他一点儿都不理会我心里的痛苦。他说,你这话说得,就像是我没有帮你一样。我这么跑了一整天求爷爷告奶奶可不是为你嘛,我要不帮你,你早进局子啦,你明白不呢。再说了,我自己的事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呢,他们罚了我一堆款,那房子你也看见了,贴了恁大的封条,我还得花钱求人把封条去掉呢!真他妈的倒霉,早知这事,当初还不如不画那些画呢。

你看,老李就是这样的,他这么一通话说完,我不光欠了他人情,连他的麻烦都是我给他制造的。其实我早就晓得了,他一直拿我临摹的画当真画去卖,不晓得卖了多少钱。他这回是遇到了一个懂画的,被举报了。但凭他的本事,过了这一阵,他能照样去卖假画。我就比不上他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吃亏。

老李的样子看上去简直比我还要委屈。只见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哥们儿,我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吧。

我就看着老李一摇一摆地从我跟前走远了。一直走到街上的人群里去,最后不见了。

晚上我就一直待在工商所的门口。门口的那棵树下面有个石凳,我就坐在凳子上。两只眼睛盯着铁门。有时恍然觉得铁门开了,有人从铁门里进去了,我就站起身去看铁门上的那把锁。有时又觉得有人从别的地方进了院子,我就从铁门的栅栏里往里面看。我一晚上就这么看着铁门,在门口走动。半夜时分我看见有巡逻的警察从门口经过,我就赶忙藏到那棵树背后,等着他们走远了再出来。他们一晚上来了三次,我就在树背后藏了三次。快天亮的时候,我坐在石凳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一睁眼,看见天亮了,很多人走来走去。

我在心里问自己说,你这么等了一晚上,你是在等工商来上班吗?可是他们来了之后会还回你的包吗?你这么等了一晚上,有什么用呢?

我这么问了自己之后,自己回答说,唉,没有用。夜里不晓得怎么回事,我没有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把这个问题忽略了,就好像我等上这么一整夜,天亮了这个问题就能自动消失。等到天亮了,我发现,这个问题还在。它鼓鼓囊囊地压在我的心口:要取回我的包,就得交五万元。我就是再等上十个晚上,这钱的数目还是五万,一点儿都少不了。我倒是愿意交钱,可我没有五万元。

工商所的铁门打开了。我看见他们往里面走。这时我才晓得,我走进去没有用。我就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往里面走。

我跟经过的人打听琉璃厂怎么走。前面的两个人没有说话,第三个告诉我,从右手出了巷子,拐两个街道就是。我就匆匆忙忙顺着他指的方向往琉璃厂走。走了一段路,我就开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