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古斋的季老先生快到中午时分才到店里。此前我就一直坐在店外的台阶上等待他老人家。见到季老,我竟然激动得眼泪都涌出来。季老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把昨天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季老听了,略作沉吟,就给一个人打了电话。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回了电话给季老。季老就让我到工商所去。
我就赶忙往工商所跑。到了工商所,我看见秃顶的男人正在桌子后面忙碌,屋子里围了好多人。他看见了我,但没有说话。我就等他忙。这期间我眼睛在屋子里找,看见我的包和包里的东西堆在墙角,就像一堆凌乱的垃圾。我的心顿时就轻松了许多。不管怎样,东西还在。过了一阵,屋子里办事的人都走了。他就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冰冷冷的,看得我身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接着他就十分阴险地笑了一下。他说,鉴于你是初犯,我们决定对你从轻处罚,你明白吗?我赶紧说,晓得,晓得。他又说,你的包还你,罚款交一万,一万有吧你?五万元的罚款突然变成了一万元,我顿时十分愉快,就好像我突然赚了四万元一样。我说,有的,有的。我就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找钱。这个口袋被我缝起来了,我就问他有没有剪刀。他找到一把小刀。我用这把刀把口袋割开了。我当着他的面数钱。数完我就把钱给了他。我希望他再能数一数。结果他拿在手里只是掂量了一下,就放到桌子后面的抽屉里去了。他一掂量就晓得钱的数目对不对。剩下的钱我就装到口袋里去。他把钱放好之后,示意我东西就在墙角。我蹲下来收拾东西,他还走过来帮我一起收拾。我就觉得他虽然秃了顶,心肠还不坏。
拿到包之后,我才发现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饭。我走在路上头重脚轻,像是喝醉酒的人。路上遇到一个卖红薯的人,我买了两个红薯,坐在路边吃了。等我有了一些力气,我就悄悄地数了一下我剩余的钱。你晓得的,我交完一万元的罚款,就剩不了多少钱。我自己也晓得剩不了多少,我只是那样数一数。在数钱的时候,我心里对季老先生充满了感激之情。要不是季老帮我于危难,我就连一分钱也不会剩下。所以这些钱就像是我额外得到的。我应该庆幸还剩下这些钱。这么一想,我心里就一下轻松了好多。
我走到珍古斋。我再三向季老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说,你老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从此之后,我愿做牛做马,以报你老的恩情。说完此话,我不由得热泪涌上眼睛。
只见季老呵呵一笑,让我坐下来,又倒上一杯热茶给我。季老说,小事一桩,何足挂齿。老朽不过是拳拳之力而已。兄台不必致谢,说多了反而就俗了。退一步说,老朽伸手相助,并非只为兄台;琉璃厂实为污浊名利场,早晚之间,这种纠葛不知要发生多少起,因此我多不理会。今日帮你,是老朽怜惜你手中的那幅古画。我不忍看它被人践踏撕扯,如今世间,假货赝品愈来愈多,难得你还有一幅真迹。
说着话,季老要再看一看《问道图》。我就赶忙把画取了出来。两边的画轴早已断开,画上也起了许多褶皱,季老用案头镇尺压到画的两端,徐徐把画展开来。只见季老摩挲再三,有如初见一般。观赏之时,又发出几声叹息来。
季老说,兄台可记得往日我看此画时,所说过的可惜二字?
我说,记得记得,在下愚拙,正想请教季老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呢。
季老说,老朽发可惜之叹者,乃是因为如此一幅好画却被损坏磨蚀至此。兄台请看:画上遍布烟碱风雨侵蚀痕迹,多处已然破碎糟脆,四处皴裂,薄脆之处,吹气可断;再看印章款识,早已模糊难辨,若是有一日完全漫漶,这画的精气也就少了一大半了。你背负此画浪迹江湖,奔走风雨市井之间,难免又受许多揉搓,又加上那些庸常无知之辈肆意践踏,就算是一幅完好的作品,如此反复折腾,恐怕也破碎不堪了。老朽因此而痛心惋惜也!
听了季老的话,我心里十分伤悲。就算季老不说出这番理由,我也晓得,这幅画已经越来越破旧磨损了。我就长叹一声,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季老你说,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季老说,若说办法,倒是有的,但就是太费工夫,以兄台之力,恐怕很难。
我说,季老说的可是揭裱。
季老点头,正是揭裱。但兄台这幅画,破碎支离,又是文举先生呕心沥血、苦心经营之作,一般揭裱匠人根本不能为,非得揭裱高手才可修复,揭裱之时,又非一人一时可以完成,需耗数月才成。老朽粗一估计,揭裱费用至少数万之巨,兄台恐怕难以支付这笔费用了。
我不免长叹一声。我说,在下多年奔波,一直的心愿就是有一日有些钱财了,就把这幅画重新揭裱,可惜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也不知何日能完成这个心愿。
季老看着我,略作沉吟。他突然说,老朽倒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说,季老对我大德如山,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呢,请季老明示。
季老说,老朽一生混迹书画古玩,既得薄名,也得薄利,所以这名利二字,早已是一片浮云了。但老朽对古人书画却有贪婪之心,若见到神迹妙品,不免寝食不安,非得昼夜把玩才得心安,因此老朽多年以来,也曾搜罗世间珍品无数。只是这世间之人,多玩机巧,老朽眼拙,也常有花巨资而购得赝品之事。今日有幸遇得兄台所藏《问道图》。一见之下,不免倾心,因这幅画中所蕴神魄,正合老朽一生追寻之意趣。因此老朽与兄台商议,可否将此画转售老朽?
季老说到此处,停顿下来,呷一口茶,在等我说话。但是我没有说话。季老就又说,老朽有此念头者,非为沽利,实为怜惜这幅画。若兄台不能翻新修补此画,不久之后,即成废纸了。兄台若是将此画拿到市场去卖,恐怕也很难得到善价,一者识画者寥寥,二者剥蚀损坏太甚,修补揭裱太难。售价也不过数万元。老朽愿出高于市价十倍之资收购。若是到了老朽之手,老朽可尽平生所学揭裱之术,修补此画,然后得晚年清赏之用;一幅好画,也就得以存世了。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我长久地没有说话。季老的屋子里十分安静。我甚至能听到我的心脏发出的跳动声。季老说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我是一个艺术家,可是我的确在毁坏《问道图》。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来保护这幅画。我真是愧对我的先祖。可是不管怎么说,就算山穷水尽沿街乞讨,这幅画也不能卖。没了这幅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晓得这个道理。我十分晓得。
因此我对季老说,你老也晓得的,这幅画我不能卖。
季老听了,似乎不觉得惊奇,他呵呵一笑说,兄台说得好,这画不能卖。兄台对艺术有赤诚之心,老朽十分敬佩。也希望兄台能有大作为。当然,哪一日若是需要老朽之处,请兄台随时来找我,老朽定会尽全力相助。
我说,有一日在下若是有一点儿出息,一定再来向季老致谢。季老,你真是个好人,遇到你是我人生的幸运。
说完这话。我就和季老告别,离开了琉璃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