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头疼的不光是表演,还有他的私生活。他对剧组里的男人们保留了恰当的矜持,对女人们则流露出优雅的热情。他和她们讨论香水和化妆品,给她们讲述有趣的笑话和无数新鲜的见闻。他的声音悦耳圆润,磁石一般吸引了她们。你会觉得他说话没有炫耀的成分,那只是偶然间说到的见闻,你会觉得有一天你也可以轻易地就能见到他说的那些物事。然后你还会觉得,他喜欢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热情是平均分配的,因此每一个人都有和他亲近的机会。实际上就算他有意地保持介意和距离,那么多的人也还是希望和他亲近。对很多苦苦挣扎在名利场的人们来说,他代表着成功、艺术、富有、美貌和机遇。献给他热情,也就意味着献给艺术热情。剧组里的女人并不多,因为在我的电影里,女性角色和戏份不多。但是,每一个女人心波**漾,完全为他的风度着迷。到了夜晚,她们在他的房间里聚会、唱歌,发出酣畅的笑声。他不动声色,完全控制了聚会的节奏。她们是水草,他是游弋于水草之间的、美艳而自由的鱼。
作为导演,我可以约束并且警告别人,但我管不了他片场之外的私人生活。我只能约他讨论表演和剧本,如果他有别的安排,他可以拒绝我。他是演艺界的一线演员,与他的光芒相比,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导演。他来秦州是衣锦还乡,在拍片之外,还有许多公务的或者商业的活动。比如接受媒体的采访,秦州的宴请,某个酒厂的广告代言,以及某个晚会的嘉宾等等。只要他第二天准时出现在片场,我就不能够说什么。他睡眼惺忪,眼袋明显,夜晚残留的酒气扑面而来。需要化妆师花更多的工夫,为的是把脸上的倦怠和变形完全掩饰。又因为要等他进入拍摄状态,我就临时决定拍摄另一场他不必出场的戏。另一场戏刚刚开始,他却说他已经准备好了。显然,他不愿意等,因为他的档期是满的,拍了这一部要赶到别处去拍另一部。我只能停下正拍的,回过头来拍他的这一场。
某天夜里他醉驾和超速,一个年轻的警察拦住了他。警察要求他出示驾照和接受酒精测试,他傲慢地拒绝了。副驾座上的一个女人也开始嘲弄警察。她是剧组里的女演员,短裙上面也都是酒的味道。年轻警察认出了违章的明星,他喜欢他在一部革命题材的电影里扮演的领袖。如果他能够温和一点儿,找一点儿醉酒的理由,哪怕是牵强可笑的,警察也会放他走。问题是,他太傲慢了。他甚至傲慢地说,你丫算哪棵葱?年轻的警察被激怒了,他以极为迅速的身手拍下他们衣衫凌乱的模样,接着他开始打电话。他没有打给上级和同事,而是打给他电视台的朋友。年轻的警察倔强又聪明,他知道找同伴没有用,因为他是市长的朋友,对方可以解救他的酒驾行为。找到媒体来助阵才是最有效的办法,他知道像他这样的明星最害怕的事:绯闻和酒驾。
车里的女演员看到这种场景,立刻就酒醒了一大半。她是本地人,正在和地方政府的一位处长谈婚论嫁。那位头发稀少的处长隔几天就要来片场看望,手里捧着大把的玫瑰。如果她的照片成为第二天报纸的花边,她就再也收不到那么鲜艳的玫瑰了。她是聪明女人,立刻从宿醉里清醒。她下了车,软语温存,百般风情地向警察道歉,希望他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劝他的间隙,她给我打电话求救。我赶到现场时正是后半夜。不用问,一看就明白是什么事。我向年轻的警察说了一大堆好话。我低声下气,甜言蜜语,警察的怒气渐渐平息。凑巧的是,年轻的警察居然认出了我。他说在电视上见过我。他没有看过我的电影,但是在报纸上读过我的文章。他喜欢其中一篇写爱情的散文,有几句描述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句子真是好。他居然还把这几句背了出来。他问我背得对不对。老实说,我早就不记得自己的这篇作品,难得他还记得这么清楚。一时间我深感荣幸,如一个铁杆粉丝见到自己的偶像。我趁机说,我有一部作品集,其中就收录了他提到的这一篇,改日一定亲自奉上,请他批评斧正。年轻的警察看上去十分愉快,当时就留了他的电话给我。我们就这样闲聊了一阵,亲热得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交。不用说,醉驾和超速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我堆着笑脸和警察交涉的时候,车里的人一直看着我们。他依旧保持了骄傲的神情,不过他也懂得保持沉默是合适的选择。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温柔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说,谢谢许导帮忙,老兄遇事能屈能伸,兄弟十分佩服。女演员对我也充满了感激之情,回房间之前她主动与我拥抱,裙裾之下的肉体热烈柔软,伴随着她嘴巴里呼出的酒气,带来某种奇怪的暧昧气味。她当然需要感谢我,因为我算是挽救了她热烈浪漫的爱情。
但他也未必就此收敛。以我之刻薄揣测,大多明星在成名之前,都有许多心酸坎坷,有一日光鲜艳丽,难免要放纵物欲风月,以期补偿往昔的辛苦。尤其像他这样全赖个人打拼的艺人,内心的欲念更甚他人。我只要他在片场认真拍摄,真诚入戏即可,其他种种,随他去吧。但愿不常有超速醉驾一类麻烦即为上上大吉。
但你越是担心的事情,就越是发生。有一晚,他在秦城夜总会又引起了麻烦。秦城夜总会以**奢华闻名,内有秦州八艳,俱为殊色美人。八艳之中,坊间又依民国旧制,品出三甲,以科举时代状元、榜眼、探花分列名次。夜总会又请了本地才高文人,依次为八艳写了评语。其中状元艺名迷楼,评语写:艳态迷离,神光离合,丰肌雪腻,媚眼星攒,天下之态,莫出其右。我有一次受秦州本地官员邀请,去了夜总会饮酒唱歌。落座之后,大堂领班就呈上一本极为精美的画册,名为百美图,这些评语赫然印在其中。老实说,我对这些品评词语印象深刻。虽然酸腐,但也很见功夫,若非谙熟风月之人,一定写不出这等文字。不免惊叹一座小小古城,竟也有如此聚花攒荫之地。我本凡俗,也想目睹八艳神采。可惜机缘不巧,当日并未目睹状元真容,侑酒伴唱的只有八艳中的第六名为月仙者,但其行止留香,声如珠玉,嫣然回眸之态,确实别有迷人风情。
他的好运气是,当晚作陪的正是状元迷楼。坏运气是,另外一个人也要迷楼出台陪酒。此人来得迟,气势却格外刁蛮,说了要迷楼,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其时他与迷楼喝酒唱歌,正到好处。本来在演艺场摸爬滚打,也不乏各种美人风月,但迷楼之风情韵致,迥然世间佳丽,让他惊为天人。一时间,犹如在阆苑仙境,不免为之痴醉。此时罢唱,有如横刀夺爱,寻常凡夫尚不能忍受,何况是艺界名流。因此他坚决不肯。夜总会老板亲自出来,赔上笑脸,说是不敢得罪对方,只能请他受一点儿委屈。作为补偿,店里可以让榜眼探花双双出台,陪他消夜,所有酒水费用全免。他起初勉强同意。但他很快觉得,这榜眼探花虽也是无限风情,但若与迷楼相比,艳丽有余而媚态不足,不免令他大为失望。又后悔放走了迷楼。越想越气,于是举起一只酒杯摔到茶几上,另一只杯子也应声而碎。KTV包房里顿时一片狼藉。他让别的女人滚出去,要迷楼来陪他唱歌。继而出了包房,在过道里大喊迷楼的名字。两个侍应生迅速赶到,把他拉回到包厢里。他们说,这酒杯是最好的玛瑙材质,从国外专门进口的,碎了要按价赔偿,一只一万元,两只就是两万。他大喊,赔你丫个腿。说话间拾起茶几上的一只烟灰缸砸了过去。立刻就有七八个强壮后生一拥而至,把他按倒在沙发上。夜总会的老板出现。对方的脸色蛮横阴沉,与半小时之前完全不同。他说你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要怪兄弟我绝情了。他要他赔上砸坏物品的钱,还有在此消费的酒水钱、包厢费、陪侍费,共计十万元。交完钱就走人,不交就在这里过夜吧。他大喊挣扎,混乱中,有人还在他脸上击了一拳,鼻子和嘴巴里出了血。当晚陪他去夜总会的本来还有两位政府官员。两位在旁边的包房唱歌,听到打闹声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如此一片狼藉场面,两人都觉得无从调解,于是假装酒醉,顷后趁人不备,溜之大吉。
吵闹纠缠到天色快亮。后来是秦州市长打电话到夜总会调解,这才放人回来。夜总会老板解释说,他对明星失敬是不得已而为,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要吵闹起来,惹得另一方不高兴,那就有了大麻烦。试问在秦州地界,谁敢得罪他老人家。他说的这位老人家,就是后来点迷楼出台的那一位。
仍然是我去夜总会接他回来。他半边脸肿胀起来,愤怒又沮丧。他向我描述夜里的事情,就像是在讲述一件惊天动地的传奇。老实说,他的一张脸看上去很丑,我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我宁愿理解他这样强烈的挫败感受。我就告诉他说,一个人的名声固然可以带来光环和阿谀,但若是和权力相比,就显得微弱了。秦州地界,自古以来就是险恶江湖,个中的复杂关系,岂能是老兄这样的艺人所能理得清的。他听了我的话,不置可否,发出一声叹息。不过经历如此挫折,他对我也似乎变得客气。白天要拍一场矿井里的戏,但他脸上有伤,又整夜未睡,我就建议他休息一天,我可以补拍别的戏份。他感谢我的关心,但表示要接着拍戏。他受伤的脸面正好与矿井里的艰苦生活相吻合,此时拍摄,或许还会有更真实的效果呢。他就穿好矿工服,直接到矿上去了。矿工服的正面和后背上都有字,印着蓝色反光的“南岭煤矿”。这些字体在光亮处反而显得暗淡,一到了矿下幽暗的地方,就发出闪闪蓝光。放眼望去,矿工们的脸面模糊不清,只看见一片醒目的“南岭煤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