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第九章许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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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像一个大人物那样不慌不忙。实际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在江湖上走动了这么久,见过世间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自然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从前我觉得兰州是一座十分大的城市,现在就不这么看了,我走过的城市比兰州要大得多。和它们相比,兰州简直就算是一座小城市。我走在兰州里的时候,看见许多人走来走去,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得意,那意思在说,兰州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我看到这样的表情就忍不住在心里暗笑。当然,他们有这样的看法也没有什么。我要是不走那么多的地方,我也会说这样的话。

我这么想的时候,住在兰州的女人刘小美,身上的光亮就黯淡了一些。就像是她的光亮有一些转到我的身上了。我还找了一个理发馆,花了一百元,让他们在我的头发上抹了许多油。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一派闪闪发光的气势。呃。我十分满意。

我就看到刘小美了。我以为她会变老。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刘小美看上去一点儿都没有变老,她甚至比以前更年轻了,她脸上的皮肤简直就跟一个少女那样粉嫩、细滑。她身上的光亮不但没有黯淡,反而比以前更明亮。那光亮哗的一声就把我包围了。她身上毒药一样的气味比以前更强烈。她眼波流转,美目盼兮,说话的声音温柔甜蜜,就像是一把看不见的刀,顷刻间就划破了我的心脏。她鲜艳得就跟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她甚至比那时候还美艳。一时间我又一次喘不上气来,汗水就像大雨那样从头上流下来。我在心里说,你可千万不能倒在地上,你已经是大人物了,不能跟从前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样她就会笑话你。因此我就拼命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抓住柜台。

刘小美认出我来了。因为我喘气的时候墨镜掉到了地上。她立刻跑过来,把我扶到椅子上坐好,拿出毛巾让我擦去汗水,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她说,原来是你呀。听得出她的声音十分欢快,并没有显得惊奇,就像她早就料到我有一天会回来一样。她看上去也在盼望我的回来。顿时我觉得十分欣慰。她扶着我的时候,她身体上的那股熟悉的气味让我迷醉。我觉得我快要像一颗糖那样融化了。老实说,我当时十分想抱住她的身体。我希望自己一直是这样昏迷的样子,这样她就会一直在我的身边了。但是,我对自己的表现十分失望。这么久的时间过去,我见到她的时候,仍旧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这让我很是羞愧。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是一个和我一样的男人,你见到刘小美这样的女人,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我敢肯定你一定是这样的。难道你还不会?你若不相信你是这样子,只能证明你没有遇到刘小美这样的女人。这是世间伟大的爱情,充满了难以说得清楚的玄机,就算世界变成你根本不认识的样子,这一点儿却是不会变化的。就像我无论走到何处,无论见识到世间的何种气味,我仍旧不能忘记她的模样,仍旧能够从人群中立刻辨得出她的气味。

当然,我应该让她晓得,这个男人已经变化了十分多,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作为我最亲密的女人,她应该晓得我的变化。想到这里,我就镇定下来。我就不再有那种昏厥的感觉了。她的气味还是那么浓烈,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就跟她迷人的气味本来就是我的一样。

嗯。她当时就问我说:这些年到哪里去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她接着开玩笑说,还以为我遭遇不测,不在人世了。她说,你可不能就这样殁了,你离开兰州的时候还欠了人家的房租,你得还那笔钱呢。看到她关切的神态,我心中十分感动。他和我说话的样子,就像是我的女人。过去了这么久,她对我的感情还和从前一样。她虽然说起房租的事情,但我晓得,她盼望着我回来才不是为了那些钱。她不会在乎那点钱的。当然,为了表达我的感激,我打算给她付上十倍于房租的钱。

说来话长,我说,要说我这些年的经历,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刘小美笑了。她说,你就拣重要的说。

嗯,对,我拣重要的说。

于是我清一清嗓门,喝了几口热茶,坐在刘小美店里的一把藤椅上,开始舒舒服服地讲起这几年的遭遇。

我说,这几年我走了很多地方,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遇到千奇百怪的事。这些地方,这些人和事,增加了我的见识。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看见和原来的地方不一样的风景;每一个地方见到的人和事情都和原来见到的不同。世界真是十分的大,人在其中匆匆走动,简直就跟一只蚂蚁那样。可是世界再大,也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丢弃也不能改变的。比方说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保持我艺术家的样子。无论他们如何算计我,嘲笑我,侮辱我,也无论我遭受多大的麻烦和困苦,我仍旧是一个艺术家。再大的世界,再荒唐的人和事,艺术家总是需要的吧。就算发生了地震、洪水、战争和瘟疫,人们也还是需要艺术家的吧。呃,你一定是晓得这个道理的。有些东西也不会变。我最初离开洛镇的时候,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觉得比洛镇要大得多,每一个地方都比洛镇要好看、繁华。当我走了很多地方之后,就觉得从前的看法有失偏颇了。洛镇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相比,未必就小得不值得提起。相反,洛镇上的有些东西是其他的地方没有的。你晓得的,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比方我作为艺术家的样子,还比方爱情,呃,爱情。

(我本来想说我是因为爱情才回来的。我应该大胆地说出我的意思。她身上的香气不断涌现,越来越浓密,又让我有点喘不上气来。但是这时候刘小美嫣然一笑,打断了我的话。)

刘小美说,这么多人生感悟啊。你就直接讲你到哪里去了,遇到什么人,和什么事吧。

我说,呃,好。于是我就清一清嗓子,喝了几口茶,坐在舒服的藤椅里,开始讲起我这些年的遭遇。

我说,我离开金城,到了秦州,在秦州卖画,人们都称赞我的画,也挣了不少钱,不料有一天为人所骗,简直身无分文。我自觉无颜面对你和导演许百川,只好不辞而别。之后到了西安。西安是大城市,人们在大街上走动,十分拥挤,占满了每一条马路,我就觉得连个让我站立的地方都没有。有人看着我像是一个有钱的艺术家,就走过来骗我。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的纠缠。那时候是冬天,下了十分大的雪,我穿的是单衣,四顾而茫然,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简直就要冻馁街头的样子。但我又一想,我是艺术家,不能因为这样的困苦而心生绝望,况且作为艺术家,遭受这样的一点儿痛苦也不算什么。因此我就坚强起来,心想天无绝人之路,老天也不会随便让一个艺术家冻饿而死的。我就在地下通道里走来走去,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地道里比大街上暖和多了。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卖唱的歌手。他卖唱的样子给了我启发,我就想我可以卖画。西安是大城市,古代还有很多的艺术家,人们一定会买一个艺术家的画。我就在地下通道里卖起画来。可是还没有等我卖出去一幅,城管来了。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手里举着这么粗的棒子。我就到另一个地下通道里卖画。老实说,没有人买我的画,人们匆匆忙忙地走过去,都不想停下来看一眼我的画。我又去碑林街写春联。当时下了十分大的雪,一副对联还没写好,雪就把那些字全都埋掉了。天气十分冷,我的手不听我的使唤。就算我要一个不能再低的价钱,对联也卖不出去。我这时就摆摊算命。呃,我在好多地方都摆摊算命。你晓得的吧,我父亲留给我一册《河洛图》,上面讲的就是怎么算命的事。城市里的人都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都希望提前晓得,因此他们愿意算一算自己的命。只是那时候快要过春节,大雪飘飞,人人忙碌,算命的人也比平常少了很多。但我晓得车到山前必有路,作为一个艺术家总会遇到转机。果然就有一个贵人来帮我了。呃,每当我处于人生的困境,总会有贵人出现的。我遇见好多贵人。你也是我的贵人呀。你是我最大的贵人。

(刘小美这时候笑了。她说,你说的贵人都是女人吧。说说那个女人怎么帮你的?我说,我遇到的贵人也不都是女人,你晓得的。有些是男人,还有些是坏人。不过西安遇到的确实是一个女人。她真是一个好人。我先说别的事情,一会儿我再说说这个女人。刘小美听了我的话,又笑了。她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卖关子。我说我没有卖关子,一会儿等我说完其他的事情,我一并说我遇到的女人。这时候店里来了两个人,他们买了一些宣纸、几支狼毫、几瓶一得阁的墨汁。其中一个男人看上去跟刘小美比较熟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看刘小美的胸。他还不怀好意地看我喝茶的样子,就像是我不应该坐在这里喝茶,而是他应该坐在这里。我没有理会他。过了一会儿,那两个男人离开了。刘小美这时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似乎在说一件书画的事情。刘小美的神色看上去有一点儿不高兴,又有点儿焦急。我就问她,可有什么事情?她笑一笑说,没事。她说,你接着讲吧。我说,好。)

我就清一清嗓子,喝了几口茶,坐在藤椅里,舒舒服服地讲起我从前的事情。

后来我就去了北京。北京真是十分大,没去的时候,我想象它很大,是兰州的三倍,西安的两倍,去了之后才晓得,它比兰州和西安不知大了多少倍。人到了那里,简直比蚂蚁还小,人就是那里的一粒灰尘,顷刻间就被淹没了。这么大的地方就什么样的人都有了。有个举办大师杯大奖赛的人就把我骗了。他晓得我是想快速出名,就说我的画如何如何好。我就把身上的钱全给他了。后来才晓得他给我的证书一点儿用都没有。我于是到琉璃厂晃**。琉璃厂是个大地方,悬挂着十分多的古代先贤的字画。看到那些精妙之作,我顿时觉得在艺术家里,自己渺小如尘芥。但我又想,那些已经作古的书画大师,在活着之时,必定也是孤独、穷困的,正像我此时的模样一般。顿时我就不觉得自己辛苦劳累了。我虽然落魄潦倒,但我气宇轩昂,谈吐不凡,立刻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有个琉璃厂的季老先生火眼金睛,认定我是一个有抱负的艺术家。他待我如上宾,和我谈论书画之道。他说看我的作画笔法,必定出自古代高手的熏陶。我对他大为叹服,就忍不住告诉他我随身携带了一幅《问道图》。这幅画是我先祖留给我的,每当我凝神观看的时候,画中的人物、草木山川就会舞动起来。季老点头称赞说:凡先贤大师之作,都会令人手舞而足蹈,神游而魄动。等到我拿出《问道图》,季老果然是一副神魂颠倒之态,他连声赞赏这幅古画的精妙,他说这是世间少有的艺术精品。然后他问我,可曾晓得这幅古画的来历?我不免觉得惭愧,回答说不晓得它有什么来历。季老就沏了一壶上好的茶,跟我讲起《问道图》的来历。果然是一个人间的传奇。这幅古画不光见证了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艺术家的命运,还见证了我的先祖们的兴衰荣辱。它简直就是一段完整的历史。顿时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热爱艺术不光是我个人的选择,还承担了我先祖的荣耀。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呃,这幅古画的来历我过会儿给你说,这个十分复杂,我得理一理头绪才能说得清楚。

季老当时就说,他愿意出高价买了这幅画。他出的价钱十分吸引我,但我考虑了一番,还是拒绝了。我祖上就这么一幅画,当然不能随便就这么卖掉的。

可是我当时已经身无分文。我得吃饭,得在北京有安身之地。我就跟着另一个人去画画。这个人叫老李,是一个在书画江湖混迹的人。他付我工钱,叫我画画。实际上就是临摹名家的画,然后他去卖掉。遇到那些不懂得鉴别的人,他就拿我的画当真迹卖。有些买画的人明明晓得这是假画,还是会买,因为他送给不懂画的人,他会给人家说,这是花了大价钱买到的真迹。我不晓得老李赚了多少钱,我倒是给他画了不少。老实说,老李给我的工钱也不算少,在北京吃饭穿衣也够了。他有时还带我去高级的地方,喝酒、唱歌、洗澡什么的。呃,这个就不说了。

那时我在想,也不能一直就这么给老李画画啊。我给他画得再多,他付我再多工钱,那也是假画。作为艺术家,我得画自己的画,卖自己的画。每当我这么感叹的时候,老李就安慰我说,不急不急,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大画家的,到时候我做你的经纪人,就跟现在我卖画一样;在名义上卖的是别人的画,实际上卖的就是你的画。你就当是卖你的画吧,这样你心里会舒服些。老李说出的话,一堆一堆的,一本正经,简直就跟真是这么回事一样。老李就有这种本事,就算是捕风捉影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说,听上去就跟真的一样了。

可是好景不长,工商来了。他们砸东西、打人、大声说脏话。我看见这些穿制服的人就害怕。我还没来得及跑,他们就把我抓住了。他们说我制假贩假,要把我关到牢里去。其实我一直不晓得老李把那些画当真画卖,我只是给老李画画。他们抓住我,打我、羞辱我,差一点儿把我的包踩成碎片。我的包里放着《问道图》,那是我最要紧的东西;这件东西要是被毁了,我就没法做一个艺术家了。我就拼命去抢我的包,结果他们涌上来打我。我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就跟一个空酒瓶一样被他们扔到门外。那时候老李跑掉了,他把自己抹得干干净净,倒好像是我连累了他一样。我早就晓得,老李这样的人不是好东西。我在工商所的门外走来走去,又绝望又焦急,万般无奈之时,只好去向琉璃厂的季老求助。季老听了我的遭遇,十分同情,他就托人说情。我交了一万元罚款,取回了我的包。当时我真是十分感激季老。我就和季老告别,说后会有期。

我就背上包离开了北京。我一边走,一边想我该到哪里去。

(这时又有人进到店里来。来人想挑一幅书法。刘小美就问他是派什么用场:送亲朋,送官员,还是自己收藏?这个人戴一副眼镜,头发花白,腋下夹着一只包,说一句话就咳嗽一下。一看就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对刘小美说,他是想送给一个城里的领导,为他儿子找工作的事情;已经送了一些钱了,但他儿子的工作还没有消息,他打听到这位领导喜欢字画,就想找一幅书法送过去。刘小美听了,就建议他买一幅于右任的书法。刘小美说,于右任先生是民国时候的大书法家,是政府高官,早年到过兰州,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声,拿他的字送礼,收礼的人一定喜欢;于先生性格平易,在西北停留时候,凡有索字的,他都一一满足,留下的作品数量不少,所以价格不是特别高,你买了也实惠。对方点头称是,他就问店里悬挂的这幅四尺对联售价多少。刘小美略作沉吟说,你若真心要买,我就收你两万吧。听了刘小美的话,我十分吃惊。我在陕西、南京等地,都见过于老先生类似尺幅书法,售价远超刘小美所要的价格。这幅书法的笔法、韵味、纸张和款识,一眼就能辨得出它绝非伪作,而是出自于先生手笔。再看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眼神犹疑,举棋不定,显然不知道这幅字的行情,竟然以为两万价格也高了。我就在心里叹息一声,可见人间多少珍宝奇物,往往藏之深闺,束之高阁,并不为世人所知。等到知识分子离开,我就埋怨她怎么可以这样子做书画生意呢。刘小美说,这幅字两年前收购时就是两万的价钱。按说现在的价格要高出很多,只是她看到这个人花白头发,面色憔悴,忽然就起了恻隐之心。想想为人父母,活在世上,为儿女处处劳碌,何等辛苦。因此就不想多要价。但就算如此低价,好多书画也未必就能出手。常常是有价无市或者是有市无价,就像刚才那样。刘小美说到此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皎洁漂亮的脸庞露出些许的惆怅,我不由心生爱怜。只见她又一笑说,她最近右眼皮总是在跳,是不是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只是通常的说法,按卦象来说就未必准确。刘小美说,要不你帮我算一卦?我说,好嘛,好。我十分高兴能为她算一卦,我还从未给她算过。正当我打开包,找出算卦的书和工具的时候,刘小美又说,先不算了,你帮我测一个字吧。我说,好,请说一个字。刘小美略一沉吟,说,一,一二三四的一。我想了一想说,一是最难测的一个字,因为一生万物,万物归一,一包含开始,也包含结束,一是所有,又是所无,因此要说出这个字里的意思,十分难。呃,不过据我察言观色,倒是可以用加法揣测一二。刘小美问,何为加法?我说,就是在一字上面加些笔画成了另外的字,就有了别的意思了。刘小美说,说来听听。我就略一思索说,一字加人为大,加一人为天,加一人又为夫,所以据我推测,你思虑的事情与另一个人有关,呃,你是在找一个人?或者你在想要是有一个人来帮你,你就不孤单了。你心仪已久,又犹豫不决。呃,你是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一说起算卦占卦,我就会有十分多的话。从前我在不同城市的马路上,不停地这么说过。因此我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和舌头。我喜欢在刘小美面前说这么多的话,我说得越多,就越证明我说的话有道理。我晓得她在心里赞同我说的。她让我测字是一个暗示,我晓得。她坐在我身边,听我说话,一点儿也没有厌倦的意思;她还给我讲她的心里话,谁都能看得出,她把我当成了亲人。她让我测的一字就是一个暗示,这个暗示与我有关系。想到这里,我心中愉悦。我就又咳嗽起来,呼吸仓促,有一点儿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呃,我为此感到羞愧。

果然刘小美的脸上泛出一团绯红。她眼波流转,嫣然一笑说,你就是这样给人测字的?嗯,也有一点儿道理吧。

这时又有电话过来。刘小美就起身到里面去接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小,但我还是隐约听得,还是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件事。她对着电话说,不行。她又说,我已经决定这样了,你不要多说了好吗?然后她听着对方说话。对方在电话里说了很久的话。后来刘小美说,可以,你说什么就什么。她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生硬。她从里面走出来,我看见她的脸色有些铁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她端起茶杯的时候手在抖,茶水洒到了手上和衣服上。我就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她没有说话,连着喝了几口茶。她笑了一笑说,没什么事,别担心。

她说,讲你的故事吧,你前面说离开了北京,后来你去了哪里?)

刘小美泡了一壶新茶。我就喝了几口茶,清一清嗓子,坐在舒服的藤椅里,讲起我这几年的事情来。

离开北京,我去了苏州。你晓得我为啥要去苏州?因为我觉得我跟苏州有关系。我觉得我在苏州能找到些什么,能遇见些什么。我就觉得像我这样的艺术家一定要去苏州。这就跟一个修行的人一定要去名刹古寺一样,只有去了之后,才能悟得修行的意义。呃,你说得十分对,《问道图》正是南派画风,南派画就是文人画。文人画是最高水平的画。我后悔小时候没有努力学习,至今还没有多少文化,但我晓得,我用心追求的其实就是文人画的境界。只要我多加努力,认真作画,说不定有一天我就画出这样的画来了。

说到此处,我就把《问道图》的来历给刘小美讲了一遍。北京的季老先生怎么说给我的,我就一五一十地说给刘小美听。刘小美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地点头称赞。我说画了《问道图》的文举先生当年是浙派画家的翘楚,而浙派正是南画的祖师。刘小美就说,嗯,你应该去苏州看看。看到她赞许的表情,我心中十分愉快。我就讲起了苏州。

你晓得的,苏州正是南画的中心。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这些大画家,都是苏州人。还有数不清的艺术大师也都出现在苏州。唐代的书法家张旭也在苏州住了很长时间。他等到自己喝酒十分醉的时候写字,以头濡墨,以发为笔,龙飞凤舞,惊风雨而泣鬼神,那场面是何等酣畅放纵。一个艺术家若是能达到如此境界,也不枉来到世间一趟了。我又想,他何以在苏州能够如此癫狂,在其他地方却不能够呢?一定是因为苏州给了他美妙的灵感。因此我在想,或许我在别处找不到的东西,在苏州就可以找到了。

我就这样来到了苏州。北京的季老先生听说我要去苏州,就十分热情地让我去找一位画家。这位画家以画梅而称道江湖。我就去拜访他。不料找到地址才晓得,老画家已经作古了。他的画廊也换了另外的人,在卖珠宝玉器。我就不免叹息了几声。在苏州的街道上走动了几天,一时间没有一个去处,与人问讯,也是彼此听不懂说话。小吃店的饭食吃了几顿,犯了痢疾,肚子里翻江倒海,十分难过,厕所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去厕所次数多了就忘了关房门,有人就趁机偷了我衣服里的五千多元。我总共就那些钱。我把它们缝在外套的一个口袋里。偷钱的人把口袋划开了。一时间我十分焦急,就去找店老板理论。店老板是个女人,整天穿着睡衣,手里拿把扇子,坐在天井里打瞌睡。刚入住的时候她对我十分热情,还送了我几块苏州的年糕。我告诉她我是艺术家,打算在苏州画画。她听了之后,露出钦佩的样子。她说凡是到苏州画画的人都了不起,都是既有钞票,又带了女人的。先生你带女人冇?这个女人有几分姿色,说话的声音就跟年糕那样香甜滑腻。我能听懂她说的话,她也能听懂我说的话。而且我觉得她跟我说话的样子比她跟别人说话更好听。我就在心里想,我要是画画赚了钱,一定送她一件漂亮的睡衣。呃,谁晓得拉肚子,身上的钱被人偷走了。看得出来,我跟她说起钱的事情的时候,她就变得不那么热情了。她说店子里人来人往的,保不准就有人偷东西,原先店子里也出过这事,警察来了也冇用的,只能怪你不小心。我就说,难道我的钱就白白叫人偷了吗?她说,反正她是没有办法的。接着她指给我看房门上贴的纸条,果然上面写着几个字:客人丢失物品,本店概不负责。一时间倒让我无话可说;肚子里又咕噜咕噜地疼起来,只能赶忙去找厕所。钱就这么白白地让人偷走了。没了钱,吃饭住宿都成问题。我得赶紧想办法出来。等到肚子稍好一些,我就到苏州的书画街上去。书画街上有许多店铺,里面悬挂着各种书法绘画。许多作品署名沈周、唐伯虎、吴镇、文徵明诸人,售价也是十分昂贵。但那些作品大部分都是伪作,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这书画的真伪大概也能辨识出来。还有当代许多名家的山水人物,一个个装裱精良,用的是上好的宣纸笔墨;不说作品如何,光是这材料就十分费钱。老实说,这些作品有些好,有些就不那么好了。那些不好的作品,笔法粗糙,构图立意十分寻常,只是艳俗。我就在心里冷笑。要论画画的功力和意境,我一定比他们好。但是,他们有十分多的头衔,那些头衔里的每一个都发出光亮。我看到这些头衔就觉得惭愧,和他们比起来,我就是一个穷人。我在心里说,我是艺术家许多多,我应当为自己骄傲。但是这些话并没有说出来,没有人会听得到;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人愿意听。老实说,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有名声,也希望有一天我的画摆在这里,卖十分高的价格。可是这一天在哪里呢?那么遥远,连想一想都觉得渺茫。呃,我就不免叹息了一声。

自从在西安被城管追赶之后,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不能随随便便在马路上摆摊。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我就在苏州的每一个画廊里询问:可有需要画家的地方?我告诉他们说,我是西部的艺术家许多多,我来到南方是为了让人们知道我是一个艺术家。我会画山水,会写毛笔字,还会占卜吉凶。说着这些话,我还拿出我的美术家协会的证书、大师作品收藏证书、我的那些画给他们看。那时候是夏天,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像是钻到一只热腾腾的蒸笼里一样。我没有凉快的衣服可以换,穿的还是北方的衣服,那些衣服就粘在我的身体上,像是抹了一层油腻的胶。我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头上和脸上的汗水不停地冒出来,呼啦哗啦往下流。他们看我的神情十分古怪,根本不相信我是艺术家。有一个好心的汪老板让我坐下来,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他问我,能不能画猫和蝴蝶一类的动物?就像这样子的画。他让我看画廊里挂着的一幅画。上面是一块顽石,上有几株花草,石下一只懒散的猫,空中是几只飞舞的蝴蝶。他说你要能画出这样的画就能卖得出去。我说,这画看着眼熟,明代院体画风的宗师文举先生就画过一幅《耄耋图》,画里的景物和这幅相似。听我如此说,汪老板立刻面露钦佩之色。他说,先生果然好眼力。这幅画正是取了文举先生画中的意境。但以市场来说,这幅画中的猫和蝴蝶多了喜庆烂漫之色彩,而文先生的原作就显得疏淡萧条了些,所以还要变通才行。我说,蝴蝶倒是可以画得出来,这猫就没怎么画过了。他说,七十为猫,八十为蝶,只画蝴蝶也可以,请先生当场画一只蝴蝶出来如何?说话间他早已铺好了纸墨,有几个人也都围上来观看。我晓得他是要看我画画的水平。当下我就画了起来。但是不晓得什么原因,我拿着画笔的手抖得厉害,用墨不均匀,构图线条也显得十分凌乱。我身上大汗淋漓,就像是一个人在热腾腾的水里挣扎那样。我画不出他们希望的那种蝴蝶。我理解的蝴蝶没有烂漫之态,也不是斑斓有趣的,而是孤单肃杀的。它们只有在漫长黑暗的夜晚,才可以飞舞起来。因此我画出的蝴蝶看上去十分孤独。我画画的时候他们都在看。有人发出尖厉的笑声,有人说这不是蝴蝶,这是蜘蛛,还有人说这是蝙蝠。汪老板看了,没有说话,叹息一声。他说世人都喜欢喜庆鲜艳的画,先生的笔墨就过于传统灰暗了,可惜可惜啊。我不免也发出叹息说,境由心生,意在象外,如之奈何?汪老板看我落拓,便以润笔名义,送我三百元费用。此时我十分潦倒,就顾不得许多,接受了他的这番好意。无以为报,从包中取出一幅画赠送给他。汪老板与我一面之缘,素不相识,却能在我困顿之时伸出援手,真是一个好人。

我心怀感谢,与汪老板告别。出得门来,继续在苏州街头走动。不知不觉间,走到桃花庵中。桃花庵曾是唐寅故居。此时人来人往,变成一处公园。唐寅旧时所住亭阁倒是保存得十分完好,门面富丽堂皇,飞檐走壁,厅堂里陈列着唐寅的书法。正好遇到一个旅游团队,导游拿话筒介绍唐寅生活。说起唐寅风流情状种种,游客中有人就发出啧啧称羡之声。另一厅中摆放了一台电视,正在播放电影《唐伯虎点秋香》。我就站在那里看电影。呃,这个电影十分好玩,上面讲唐伯虎有八个老婆,加上他最喜欢的秋香,他就有九个老婆了。看到唐寅这番风流生活,我不免十分羡慕。想想同样是艺术家,唐寅有九个女人,我却连一个都没有,一把年纪了,还在苏州的街头走来走去,都不晓得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看完电影,发现院内有一块碑石,名为《桃花庵石》,上面刻了唐寅的一首《桃花庵歌》,一看那龙飞凤舞的书法,就晓得是唐寅的字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后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使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慕,无花无酒锄作田。

我十分喜欢这首诗,找出纸和笔把它誊抄下来。我一边誊抄一边赞叹。如此风流绝代的画家,写出的诗句如此悲伤寂寞,真是难得至极。我就想,连锦衣玉食的唐寅都是寂寞的,何况浪迹天涯的许多多。等到誊写完毕,我竟然发现眼睛里流出了激动的泪水。呃,我越是在江湖中行走,就越是难耐多情。

(当我说到流下泪水的情景,我看见刘小美的眼睛里也涌现出点点泪光。她看我的目光温柔美丽,简直让我心碎。本来我不想讲自己的这些穷困遭遇,因为我会觉得羞愧,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又忍不住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了。就像是我为了引出她美丽的眼泪才这样讲。老实说,她的泪水好看极了。就像是世上最美的珠玉做成的,晶莹温润,甜美芬芳,无论是谁,见了她的泪水,都会为之心碎。以前在洛镇有个历史老师,痴迷她的泪水,有一次吃了她的泪水。这件事让我十分生气。但有谁不想吃她的泪水呢?此时我就想捧住她的脸庞,把她眼睛里的那些泪水吃下去。呃,我差一点儿就忍不住了。)

我这么感慨的时候,有个须髯飘飘的老先生看着我。我没有跟他说话。我出了桃花庵,来到外面的街道上。在一处人来人往的街角,我在地上摆放好《河洛图》,一张写有占卜、预测字样的布,几只明代的铜板。然后我就戴好石头眼镜,坐在那里抽烟。老先生这时候也坐到我旁边。我就在心里惊奇,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人们从桃花庵里进去又出来,经过我面前的时候都不看我一眼。这让我有些无聊。我就对老先生说,你老人家是要我给你算一卦吗?老先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就说,那你跟着我干什么呢?老先生这时说话了。他说话的口音是北京的,我能听得清楚。他说,请恕老朽唐突,方才在桃花庵中闲逛,看到仁兄举止特别,与常人不同,因此有好奇之心。我一听他说我举止特别就心里高兴。我说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老先生说,能看得出来,仁兄是一位艺术家。但依老朽观察,仁兄神情中多有抑郁不平之气,似在感慨世道艰难、人心不古呢。我说,老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是感叹如今艺术多为名利二字,全然没有古人情趣了。老先生听了,摇头说,非也,非也。我就问他,此话怎讲?老先生说,艺术之道,自古以来多坎坷艰辛,举凡惊世之作,多为艺术家困顿呕心而创造,反言之,凡现世得名利者,其作品大多属应景应时之作,粗率浅陋而虚有其表,算不得是艺术了。适才见仁兄观唐寅展览有艳羡之意,老朽不免心中惊奇,便想与仁兄说上几句。其实唐寅风流,多为后人穿凿附会,实际状况则谬之千里。听了这番话,我立刻对老先生敬佩起来。心中说,难道老先生正是世间所说的江湖高人吗?再看老先生白须飘飘如雪眉宇间有闲云野鹤气度,想来就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老先生说,才子唐寅,世人都以为他风流,其实一生颠簸困顿。他少年倒是春风得意,二十九岁考得解元,名动乡里。谁料这诗酒风流也不过片刻工夫。三十岁参加礼闱考试,因其同乡有贿赂考官丑闻,引起朝廷震怒,他因此而受到牵连,被捕入狱,一世功名梦想,就此灰飞烟灭。出狱后心灰意冷,在苏州卖画为生,不久又连遭家室变故,其母亲、妹妹、妻子相继亡故,倏忽之际,人生苦恨繁霜鬓。几年后又因惧怕涉入宁王谋反事,于是装疯卖傻,作佯狂疯癫语混迹市井,形如乞丐。至于江南第一才子称号,并非世人赞誉,其实是他自封自嘲之语。晚景尤其凄凉无助,亡故之后,也只有祝允明等寥寥数位朋友吊唁,草草行了葬礼。世人所谓艺术家风流,大多都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若以仁兄占卜角度看,这正所谓命相也。人生苦短,世事苍茫,为名利而来往不休,不过是徒劳奔走罢了。

这一番话听得我心惊胆战。原来唐寅风流不过是世人的讹传。我此前居然不晓得,反而在那里艳羡不已。论起来唐寅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和他简直是同为天涯沦落人。既然如此,我岂不是要一直这么游**江湖?何时才能得到我要的日子呢?难道我就得一直这么穷困下去?再论起来我还是比不得唐寅,他虽然潦倒,也能卖得出自己的画;我就不一样了,我在江湖上浪迹这么久,至今也没有卖出几幅。呃,想到这里,我心里悲伤,不知不觉间又流下眼泪来。

老先生是世上的高手,他一眼就看出我心里所想的。他说,仁兄也不必过分感伤。要说解决之道还是有的。我就说,愿闻其详。老先生说,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人生在世,要懂得舍得之道。艺术亦是如此,若要有画中风流,则现世须以清苦寂寞为伴;若要有红尘**,则不能得笔墨自由。此二者即鱼与熊掌之分别。古人又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仁兄若能真正悟得这话中的意味,也就没有诸多感叹了。实不相瞒,老朽盛年之时,也混迹书画江湖,也颇得几分虚名,但老朽有一日察觉,自己一生追逐名利,却始终不能求得心性自由。名利二字,反累人生,故此决然退出江湖。佛语云,空为色,色为空。以空观色,则色为用;以色观空,则空为至道也。名利不过色一种,因此名利为空。既视为空,就会得心性自如;心性既得自如,则反能得艺术之道。仁兄可曾看到:唐寅画技臻于化境之时,正在他心如止水,以万物为空,只听凭心性召唤呢?正所谓道法自然也。

听了这一番话,我陷入长久的沉默。一时间,我不晓得说些什么。心中想这难道是佛家所说的醍醐灌顶吗?老先生气定神闲,有如闲云野鹤,是见识过江湖纷纭的人间高手。他说的这些话,正是我多年游**,苦苦找寻而不得的人间大道。谁晓得无意之间,在苏州的桃花庵里得到了。我心里想,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我是该欢喜呢,还是该悲伤?

我就在心里反复思量,沉吟许久,百感交集。人们走过来走过去,还有人停下来和我说话。可是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看上去模糊遥远,就像是在空中飘飞的羽毛。

后来我说,老先生,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你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又该取哪一瓢好呢?

等我说出这句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中发出回响。我的声音就像是大街上炎热、潮湿又清冷的风。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老先生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他就像是没有出现过的一样。

后来我时时想起这位老先生,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是否真的遇见过这样一位老先生。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怀疑他是否出现过。我虽然对你讲起这个老先生,但实际上我还是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遇到他。

(听我说到此处,刘小美露出惊愕神色,接着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她说,你是把《问道图》卖了吗?我说,嗯哪,我把《问道图》卖了。不晓得为什么,说出这句话之后,我心中突然抽搐了一下,一时间呼吸急促,汗如雨下。就像是在说出这句话后,才意识到我把这幅画卖掉了。然后才意识到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时间,我怅然若失,心情灰暗。

刘小美说,那样好的一幅画,你就这么卖掉了,真是可惜。她接着说,以前她并不晓得这幅画的好处,只是觉得它好;后来在书画江湖上奔走,见到世间真真假假的字画,才明白这幅《问道图》的好处。她还设想有一日有了机缘,把这幅画好好修补一番,也算是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谁料到我竟然把它卖掉了呢。

刘小美说话之时,轻蹙蛾眉,流露出不胜惋惜的神态,让我又是羞愧,又是欣慰。她完全把我当成了她最亲近的人。这些年虽然没有见面,但我晓得,她一直等着我回来。她珍惜《问道图》就跟在乎我这个人一样。她没有明白地说出这个意思,但我晓得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在江湖上奔走那么久,受了那么多的苦,算不得什么。她轻启朱唇,宛转妩媚,说出这样的话,就足够抵消我所受的那些苦了。一时间,因为激动和喜悦,我的眼睛里差一点儿要涌出眼泪。

于是我笑了笑说,我晓得这画不能卖,也晓得你会觉得可惜,所以这幅画还在我手里。呃,应该说,我只是卖了一半,另一半没有卖。

刘小美说,你是说揭裱?

我说,嗯,揭裱了。

刘小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她顿时就显得愉快欢喜。她说,揭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那你快说说,你是怎样揭裱的?)

看看茶汤的颜色已淡,刘小美重新泡了一壶新茶。我就坐在藤椅里,喝着新沏的茶,清一清嗓子,舒舒服服地讲起以前的事情。

我就给北京的季老先生打了一个电话。他接到我的电话时,一点儿都没有显出惊奇的样子,就像是早就晓得我有一天会给他电话。季老先生说,你早就该给我电话了,多好的一幅画,你再这么背着走江湖,画就全毁了。听了他老人家的话,我也觉得应该早一点儿给他说这件事。季老又说,老朽挂念这幅《问道图》,是出于一己之私心,不忍看如此一幅惊世之作就此毁坏,想倾我之力,修复并收藏。但人生一世,不能全凭个人私欲,因此有一个两全之法,于你我都有好处。

你晓得的,季老先生所说的两全之法,正是揭裱。《问道图》所用宣纸,是明代永丰年间江西西山制造的官纸,名为观音纸,工艺精致,托墨极佳适宜揭裱。之前季老先生已经做过鉴别。但是此画经历了数百年风风雨雨,破损严重,要说揭裱,非高手不能为也。因此季老先生说,他要尽平生所学,亲力亲为,若能恢复古画十分之七八的原貌,已经是了不得的功劳了。呃,关于费用问题,季老是这样说的:揭裱人工全由他自己承担;画可揭为两层,完工之后,上层归我,下层归他。他另付五十万元给我,就当是我把下层卖给他的费用了。

老实说,听到季老先生说出五十万元的数目,我顿时心里激动,热血上涌,差一点儿就晕倒在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数目的钱。更没有料到这幅画能卖出这么多钱。本来我计划过,等我有了钱,就把这幅画修复填补,免得到我这一辈,先祖的遗物就这样损坏破碎。谁料到竟有这等好事。季老先生许诺,揭裱之后,留给我上面一层,他只留下面一层;你晓得的,这上面一层是最好的,几乎可以完全留住原画的精气神,这就等于我既留得先祖的遗物,又可得到五十万元钱,正好解决我行走江湖的困顿。季老先生真是一个好人。你看,世上还是好人多,每次我行走江湖,遇到艰难之事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个好人来帮我。

刘小美这时打断了我的讲述。她说,季老先生说留给你上面一层,可是万一他给你的是下面一层呢?你不能光听他的许诺的,据我所知,像这种用了上好观音纸的古画,若是有高超的揭裱技艺,一幅画揭出三四层来也有可能。万一他留给你的是第三、第四层呢?

(刘小美说话的神情十分严肃,我晓得她是为我担心。毕竟在书画江湖上,险恶事情很多。她担心的模样好看极了。我在想,世上也有许多好人,但是能这么关心我的女人,就只剩下刘小美一个。)

呃,你的担心是对的,我自己也晓得。因此我就对季老先生说,揭裱是中国书画中的顶尖技艺,以前只闻其事而未见其踪,这一次正好有机会一睹大师丰采,不知方便否?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到了北京,就住在季老先生登记好的宾馆。这个宾馆十分高级,连吃饭都有人管。听了我说的话,季老先生呵呵一笑,一点儿都没有迟疑,他说不方便一词从何说起?你尽管来看就是。听他如此慷慨,我的疑虑顿时就消了一大半,此前我曾反复观察季老先生神态相貌,天庭饱满,宅心仁厚,断定他是一个重诺轻利的高人。一个人要有不测心机,从相貌上也能看得出来。我在江湖上行走十年,这项本事还是有的。你说对不对?

我就舒舒服服地住在宾馆里,连吃饭都有人管。我随时可以到季老先生那里去,可以随时看他揭裱《问道图》的过程。季老先生已经付给我钱了。那些钱就在我的银行卡上。这张卡上原本只有一点儿钱,突然增加了这么多,顿时就显得十分重起来。我隔一会儿就要摸一摸这张卡,担心它太重了会弄破衣服上的口袋。有时候恍然觉得这不是真的,卡上面并没有增加这么多钱,我就赶忙去附近的银行里,把卡插到机子里面,看上面的数目。有时觉得卡会突然不见,因此就在睡觉的时候也穿着衣服,衣服里的那张卡就在胸口,这样我心里十分踏实。

你看。我其实也是爱钱的。我笑傲江湖,淡泊钱财,只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我视金钱如粪土。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钱。有了钱才晓得我是喜欢钱的。因此我就十分佩服像许百川这样子的人,你看,人家是有钱的,可他就不炫耀他的钱,人家才是真正的淡泊钱财。想到这里,我心中就十分惭愧。

实际上我还想着另一个问题。我行走江湖十载有余,背着先祖留给我的一幅古画,风里来雨里去,从未有片刻间隙离开它,为的是寻找我艺术的梦想。它和我的梦想一样重要。但是当我有一天得到一大笔钱的时节,它却离开我的身边,到了季老先生的作坊那里去了。这就好比我流浪江湖就是为了这笔钱。就好比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卖掉这幅画。就好比我先祖的遗物就值这么多钱。就好比我的梦想就值这么多钱。呃,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和我想的完全不同。虽然有季老先生的承诺,《问道图》会在揭裱之后再次回到我的手中。可是万一回不来了呢?万一回来的《问道图》不是最好的那一层呢?我拿了季老先生的这笔钱,就觉得我把画卖掉了,《问道图》再也回不到我的手里了。

我就心中恐慌,越来越严重。我要去季老先生的作坊里看着。我就抖擞精神,从宾馆里出来,往季老先生的作坊走。我住的宾馆距离季老先生的作坊不远,穿过两个街道的十字就到了。大街上全是人和车子。我走进去,感觉就像是潮水里的一只泥鳅。潮水汹涌,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北京是一个大城市,大城市都是这个样子。你一走进去就有被淹没的感觉。但是不晓得什么原因,这一次尤其让我难过。起初我看见数不清的人和车子在路面上涌动,后来它们就开始旋转起来,再后来它们飞起来了,就像是这些人和车子突然长出了翅膀那样。它们五色斑斓,在天上混乱地飞。然后我觉得自己也飞了起来。

(刘小美没有说话。我看见她眼睛里的一颗泪水。就像是世上最美的一颗珍珠那样闪闪发亮。我就要忍不住去吃那一颗泪水。那一颗泪水蓄积了天地精华,香甜无比,让我的心顿时就破碎了。我也不由得热泪盈眶。我就清一清嗓子,继续讲我的故事。)

醒来之后,才晓得我在医院里。医生和护士们走来走去。医生戴着口罩和眼镜。他眼镜后面的眼睛严肃,又冰冷。医生说我得了什么样的病,那些病的名字一串一串的,我根本听不明白。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感觉自己长出了翅膀,在空气里飞舞。那时候我说不出话,因此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我晓得,他说的全是胡话。我没有得什么病,我是洛镇的艺术家,我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在想,不管是谁,在江湖上行走十年,都会有觉得累的时候,就算他是一个艺术家,同样也有觉得累的时候。难道他不会觉得累吗,越是伟大的艺术家,就会越觉得累。

我在医院里待了三天。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气球,在空气里不停地飞。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感觉好多了。医生又来和我说话。他说我得了什么样的病,那些病的名字一串一串的。他说话的语气吓人,就好像我要是不听他的话,立刻就会死去。他又问我有没有钱,因为他说进一步的治疗需要很多钱。当时我躺在**,看着他。他有时候也像是一只气球,在空气里飘过来又飘过去。他的话一会儿在屋顶,一会儿在窗户玻璃上。那时候我能够说出话来了,但是我没有说。我故意不说出来。他在胡说,还假装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他就是想让我多花钱。我有钱,钱就在我上衣的口袋里,但是我不想说。我晓得,就算我说有钱,他也未必会相信。因为他补充说,可以去跟送你到医院的人商量钱的事。送我到医院的人是季老先生那边的人,季老先生还派人送来了花和牛奶。因此我就没有说话。到了夜里,我穿好自己的衣服,假装去厕所,就从病房里出来,趁着护士打瞌睡,出了医院,来到街上。

北京真是一座大城市,就算是到了深夜,也到处都是灯火闪烁。人们走来走去,汽车挤满了每一条道路。它们带来了一股浓密又古怪的气味,就像是一股浑浊的河流,顿时就把我淹没了。我又喘不过气来。我就扶着一棵树站了一会儿。我十分肯定要去的宾馆离这里不远,但我不晓得往哪个方向走,于是我坐上一辆出租车。开车的是一个胖子,他一边开着车,一边从脑袋前方的镜子里看我。我还是觉得晕,就没有和他说话。他在街道上开了很久,直到我看见了宾馆。车费是二百一十元,他说就收个整数二百元,因为他说一看我是外地人,他要学雷锋做好事。我给他钱,下了车。等到我一回头,就看见对面街道上医院的大门,看见我之前扶过的那棵树。医院离宾馆也就隔了一条街道。

我就留在宾馆里,一直有七天。好多次我都想着去季老先生的作坊里,看他揭裱《问道图》。可是每一次我要起身的时候就觉得恍惚。我就跟一只气球那样升起来,房子里的床铺、被子、茶几和椅子也都开始不停地旋转。我就只好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它们停下来。

恍惚之际,开始做梦。其实从进了医院就有了梦。从早到晚,从夜里到天亮,无边无际,无穷无尽,都是大大小小的梦。我躺着的时候有梦,有时候坐在椅子上也有梦,蹲在马桶上也有梦。我一辈子也没有做过这么多的梦。人常说,梦里越是清晰的事情,醒来之后就越是忘记得快。人总是忘记自己的梦。可是这次不是,所有的梦我都记得,甚至比梦里还要清楚分明。那些梦就像是我从前经历过的,呃,它比我经过的还要真实。

你晓得我梦见什么了吗?

我梦见了我的先祖,从前的洛镇,还有那幅《问道图》。从前它们只是在传说中活着,在我父亲的讲述中出现,那时候它们就全部来到我的梦境中了。我看见先祖骑着高头大马在洛镇的原野上飞驰。那马有着火红色的鬃毛,马蹄扬起的尘土眯住了我的眼睛。我又看见大洪水漫过洛镇,洪水里漂浮着数不清的马匹、羊、驴和鸡,有一个红衣的女人在波浪里起舞,带来一种浓烈的让人心动的气味。我的先祖跃入水中,像一条黄褐色的大鱼;他挥舞双臂,孔武有力,从水中捞起了马、羊、驴和鸡,接着他把水中的女人高高举起,踩着波浪,就跟在平地上走路那样稳稳当当,来到了地面上。红衣的女人跟一条蛇一样紧紧缠住我的先祖,摆出十分放浪的姿势,就像是她从上游飘**而来,正为了寻找我的先祖。她鲜艳的光芒让洛镇的人眼神迷离,她身上的气味让人们心慌意乱。紧接着洛镇的人们惊奇地看见,洪水正在迅速地退去,那些树木、房子、庄稼和牲口重新回来了。人们这才晓得,这场大洪水其实就是送红衣的女人给我的先祖。洪水就是她的船,她的翅膀。

然后是另一场洪水。这一场洪水更大,更凶猛。洛镇被全部淹没了。只见一片汪洋,洛镇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人们爬上山顶,在那里哭喊,叹息。这时候我的曾祖父出现在大水中,他跟一只巨大的青蛙一样跳来跳去,人们问他在找什么。他大声说,他在找一幅画。洛镇的人们看见他站在一棵大树的树顶上,四处张望,寻找被大水冲走的那幅画。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洛镇的人大吃一惊的姿势。他站在树顶纵身而起,竟然像一只鸟那样飞到了空中。他在空中飞行了有一百步那么远,然后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另一棵树上。过了一会儿,他从这一棵上飞起来,又落到更远的一棵树上。他就这样不断地飞,一连飞过十棵树,最后在第十一棵大树的冠盖上,他终于找到了那幅画。说来真是十分神奇:那幅《问道图》好好地躺在树叶上面,竟然连一点儿水都没有沾上去。它也像是在大水到来的时候,腾空起来,飞到这一棵大树上的。

然后我看见我也在飞。我站在洛镇的城镇上,准备飞到城墙外面的一棵槐树上面,洛镇的人们聚集在城墙下面,等待我飞向空中的时刻。我本来是叫张三元举着《问道图》,但在我快要起飞的时刻,我发现飞起来的尘土挡住了视线,我看不见张三元,也看不到《问道图》。这时候我父亲出现了,他刚从另一个村庄赶回来。他反对我要成为艺术家的理想,但是为了向我证明他给我讲述的祖先传奇是真实的,临时决定支持我的行动。因为他说过,我的先祖曾经在大树之间飞翔。因此他就从张三元手中接过《问道图》,高高举起来,站在人群之外的一个土台上面。这样我就完全可以看得到《问道图》了。画里的书生正在挥舞衣袖,那些山川草木就像蝴蝶一样,正在画里飞翔。于是我就纵身而起,飞到了空中,我觉得自己十分轻盈,正像画中的书生道士。顷刻之间,我就稳稳地落到了槐树上面。洛镇的人们惊呆了,他们张开的嘴巴很久都没有合拢。他们原以为我在吹牛,没料到我真的会飞,我十分轻盈地从城墙上飞到了一棵槐树上面。从那时候起,洛镇的人再也没有怀疑过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所有人看到我都露出了羡慕和尊敬的表情。

然后我又看见父亲坐在昏暗的上房,烟卷燃烧的火焰一明一灭,照在他树皮一样的脸上。他在不断地讲述我的先祖的故事。他的记性不好,每一次的讲述都不一样。就像是他在故意虚构那些先祖的故事。但是那时候我才真正晓得,他讲述的故事全都是真的。他没有虚构,每一次故事里的不同,只是因为他已经年老衰弱,而先祖的故事是那样多,他很难记得那么准确。然后我才晓得,我父亲其实也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从前他讲述我的先祖故事的时候,洛镇的人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连我也没有相信。但是他一直在讲,他倔犟得像一头牛。他讲述先祖的故事的时候一定感觉到了深刻的孤独。这就跟我说自己是一个艺术家的时候,体会到的孤独一模一样。呃,想到这里,我内心十分后悔,他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认真听过他的讲述,他一定还有很多故事没有来得及说出来,那些故事和他老人家一起,最后归于沉默的黄土。呃,我十分后悔。

呃,我在北京的故事就是这样的。我在宾馆住了七天,加上在医院里的三天,一共是十天,都是这样的。从早到晚,从夜里到天亮,都是这样连绵不绝、难以计数的梦。我一辈子也不曾做过如此多的梦。一直到了第十一天。季老先生到宾馆里来,他怀抱一个函匣,十分精美,布面包裹;打开之后,又是一层黄色丝绢,层层剥开,里面是一幅卷轴。你晓得的,卷轴里正是那幅《问道图》。

接着,季老先生就把卷轴徐徐展开来了。

只见一道强烈的光芒。那光芒暖和、迷人,有一股甜蜜又让我沉醉的气味,它还发出巨大的响声,轰然一声,就像电源的开关打开一般,整个房间顿时就闪亮起来。房间里的所有物品突然变得温润如玉,发出柔美的光亮。那道光亮让我眩晕起来,只听见身体里发出霍然一响,从头到脚被一股强烈的暖流包裹。它所到之处,把所有的污浊、尘土,还有我的躁动、慌乱都带走了。后来我反复回想当时的情景,那种奇妙的感觉要用言语表达,真是十分困难,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接近当时感觉的比方:那时候的光亮和光亮带来的气味、色彩和声音,就像是一颗巨大的墨团落到一张宣纸上,用的是最好的笔,蘸上去的是最好的墨汁。笔锋饱满,汁液如玉,落到纸上,哗然一声,四面洇开。那纸也是最好的宣纸。然后世界就被这一颗巨大的墨团所淹没了。

真是十分美妙惊奇的时刻:一瞬间的工夫,我突然就从梦里醒过来,我神清气爽,眉清目秀,完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时候我才晓得,我持续不断的梦境正是因为这幅画。先祖是以梦的方式告诫我,无论我在什么地方,都应该和《问道图》在一起。没有《问道图》,我就会得病。

好了,它回来了。它崭新如初,就跟我的先祖最初得到它的时候一样。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刘小美听到《问道图》回来之时,也不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她面如桃花,美目盼兮。你看,她一直在为我担忧,她的担忧比我的还要多。一时间,我心里觉得,就算我受的苦比现在多,也是值得的。

刘小美说,我想看一看你拿回来的画。

我说,呃,当然要看。你看,我忙着说话喝茶,看画的事情倒让我忘掉了,画一定要看,我回来就是让你看这幅画的。

说着话,我就把我的包打开,取出织锦的函盒,放到店里的柜台上,接着我把函盒打开,取出丝绢包裹的卷轴,我把卷轴外面的黄色丝绢一层一层剥开来,露出卷轴。然后我就把卷轴徐徐展开来了。

但是,正在这时,店里进来两个人。他们看上去不怀好意。他们中的一个对刘小美说,某某人让他们来,请她去喝茶。刘小美听了,哦了一声。她说,她在电话里已经答复过了,她晚上有事。刘小美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还请那两个人坐下来。那两个人不坐,他们站在那里。其中一个还观察我,眼神里有一股明显的敌意。他盯着我有五分钟,然后他问我是什么人。请你出去一下,他说,我们和刘老板有事要说。

他这种凶巴巴的眼光让我十分不愉快。他还问我是什么人,那神情就跟我遇到过的城管一样。我就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理会。我心里说,你管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出去?我就不出去。

刘小美这时对他们说,他是我老家的亲戚,你们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那两人就看了看我,没有说什么。我没有理他们,坐到那把藤椅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个人喝了起来。我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我倒是想听听他们要说出什么样的事来。

那两个人就和刘小美说起话来。他们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一边喝茶,一边仔仔细细地听他们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就晓得他们说的是什么事情。原来是一幅画不见了。他们说,只要刘小美跟他们去见某个人,画的事情就没有那么麻烦,她当面说清楚就可以。如果她不跟他们走,这件事情就麻烦了。刘小美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她没有说话。她的神色看上去十分平静,她的脸庞就像皎洁的月亮。但是她坚决地说,她不去。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但是我不会跟你们去,我累了,我哪里也不想去。他们中间的另一个,长得细皮嫩肉的,像一个知识分子,这时对刘小美说,既然你是这样的态度,那就对不住了:你得赔那幅画,你把钱给我们,我们马上走人。刘小美说,那幅画是假的,值不了多少钱。那人说,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是假画,你也得按真画来赔。刘小美略一沉吟,说,可以,请你们转告他,明天我就把钱还给他。那人冷笑说,你今天就得给我们,我们得带回去,不然我们也没法交差。刘小美说,我做事从来不说假话,他也知道,我说明天就肯定是明天,请你们放心。那人说,刘老板,你做事怎么样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替人办事,老板这么说,我们就得这么做,要么是你,要么是钱,今天我们得带一样回去。

刘小美没有说话,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她的眼神游离,显得无奈犹豫。那个目光凶恶的人说,跟我们走啊,还等什么?又不是黄花闺女,装什么纯情。说了这话,他就发出古怪难听的笑声,看上去十分得意。

刘小美顿时脸色通红。这句话刺痛了她。这羞耻让她难以忍受。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涌上泪水。她珠玉一样的泪水让我的心口疼痛起来。)

因此我再也坐不安稳了。我不晓得他们说的那幅画是怎么回事,但是一看他们的嘴脸就会晓得,他们一定是在讹诈刘小美。你看他们无耻的样子,说出的话比屎还臭。我要是还那么悠闲地坐着喝茶,那我就不是刘小美的亲人,也不是艺术家许多多。他们羞辱刘小美,就是在羞辱许多多。他们给我带来的羞辱甚至比刘小美还要多。于是我站起来。我指着那个目光凶恶的人说,士可杀不可辱,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说的是人话吗?

那人停住了笑,看着我。他说,我说不说人话关你屁事。你这个傻×。

我说,你才是傻×。

这时那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

他做出沉吟的样子,似乎在想他是不是听说过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过了三秒钟他说,没听说过,什么洛镇的狗屁艺术家,你什么也不是,你连一棵葱都算不上。哈哈。另一个人这时说,你他妈竟然骂我。你这个傻×。

我说,你才是傻×。

他突然伸出拳头,打在我的脑袋上。我往后退了几步,倒在地上。茶几上的茶具摔到了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我头晕目眩,呼吸急促,好几分钟后才缓过神来。

我听见刘小美发出尖叫,她大声呵斥那两个人,接着她到我身边,想把我扶起来。我听见那两个人发出得意洋洋的笑声。他们的笑声又无耻,又难听。只听见他们一边笑一边说,这个傻×,哈哈。

刘小美还没来得及扶,我自己就从地上站起来了。在站起来的一瞬间,我拾起一把椅子,就像是一只愤怒的老虎那样冲了上去。我把椅子砸到了他们中间一个人的头上,椅子发出破碎的声音。

呃,我要讲的故事就这么多。后面的事情我不记得了。我是许多多,来自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