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多突然和他们打起来。他勇猛得就像是一只豹子。他看着身体虚弱,不停地喘气,脸上和脖子里都是汗水,谁知道他有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就打破了对方的头。他惹下了大麻烦。人家围上来,手里提着铁棒,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打倒在地上了。我赶着去拉开他们,脑袋和胳膊上也挨了打。旁边店里的人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打架已经结束了。许多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两个人脸上都是血,站在那里骂人。店里乱成一锅粥,就像是刚刚经过了打劫。
120也到了。许多多被送到了医院。他们中间脑袋流血的一个也上了急救车。剩下的另一个,还有我,上了警察的车子,被带到派出所。我的头和胳膊一直在疼。在派出所等了三个小时后,他们开始录口供。警察问,我回答。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一个小时后,录完口供。另一个警察过来。他们小声说话,之前录口供的警察告诉我,我可以回去了,先到医院陪护许多多,医药费由我先期垫付;他们会做进一步的调查,会有正式的处理结果。
我一直担心许多多。有一阵子,我以为许多多死了。因此我在派出所里流了许多眼泪。等到警察说,我去医院垫付医药费,心里不由得欢喜起来,就像是凭空增加了一个惊喜。我顾不得自己身体的疼,急急忙忙往医院里跑。
唉,许多多啊,我在心里说,你只要坐在店里喝茶就好了,谁让你和他们打起架来?你是嫌我的麻烦不够多吗?我的麻烦本来就够多了,你又来增加这一件。
我不是个干净的女人。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想在世上活得干净,该有多难。就算我居住在山村里也不够,何况是在这样拥挤喧闹的城市。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生来就是有罪的?只要我梳妆打扮,笑脸对人,期望穿上整齐漂亮的衣裳,就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人们看着我,眼神里永远不怀好意,就好像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念头。他们喜欢我带给他们的念头,期待我变成他们想象的样子。不是我愿意这样,而是因为我无法逃脱的绝望。一个女人,面对空气一样无所不在的男人的眼睛,能够怎样?
我假装欢颜,精心梳妆,在心里渴望能够迅速老去,渴望脸上长出密集的皱纹。我拒绝过很多男人的假意与真情,但是,我不彻底。你只要活着,你就不能拒绝得这样彻底。
他姓周。五十岁的一个男人。人们称他为周老板。他笑容和蔼,眯缝着细小的眼睛。有一天,他到我的店里来。他仔细观看店里悬挂的字和画。他和我说话,谨慎温和,始终保持了充足的礼貌。他说他姓周,喜欢字画古玩,平时偶尔也收藏了几幅。然后他问我,有几幅字画能不能在店里代卖?他问我的语气小心翼翼,就像是带了一些羞愧。当然,代卖没什么问题。我店里的一半作品都是代卖的。他面露喜色,连声道谢,并说若是能卖出去,他会给我比别人多的佣金。我笑笑说,佣金多少就依行规。多了反而欠你人情。
之后他让人送字画来。他每一次派的人都不同。每个人都称他为周老板。起初送来的是普通的字画,后来就逐渐显得不寻常。每一次他送来的字画摆出来不过三天,就会有另外的人来买走。那些人是假装对别的作品有兴趣,之后就注意到他送来的作品。买字画的人几乎不还价。成交之后对方会问我,是需要现金,还是转账?到款之后周老板会给我一个账号,要我把款额打进去。他每一次提供的账号和开户人名字都不一样。
有一幅八大山人的《杜诗行画轴》,标价九十万。有人出价九十万。转账的时候,我对周老板说,这笔数额太大了,我希望他可以给一个账号,让买家直接转款。周老板在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他说,还是先转到你的账上吧,你再转给我。佣金十万,你直接扣除就可以。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很诱人。我不过是一个勉强维持生活的女人,也需要这笔钱。但因为多,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我只想平安度日,这笔钱太多了。他又沉吟了一会儿,他说,可以,那就要现金,我会派人来取。三个小时后,一个戴墨镜的人来,他说周老板让他来取货。他从买家那里拿走了钱。
周老板请我吃饭。他邀请的语气温和礼貌,他说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需要我,这种理由听上去特别充分,让我无法拒绝。我害怕,又好奇,想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神秘的商人。很长时间里,他对自己的生活秘而不宣。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身份。他说话温和,保持着合适的礼貌。他说到很多话题,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第一次吃饭的时候,他说他注意到我很久了。他说我看起来寂寞安静,不贪婪,是值得信赖的女人。他说我看上去又漂亮又安静。他说的话其实和很多男人没什么区别。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磁性、流畅,不像是刻意的恭维。然后他给我讲生活里的笑话,那些笑话都是他亲眼目睹的。笑话很有趣,每一个笑话都能让我大笑。饭店富丽堂皇,灯光和音乐调节得刚刚好,服务生小心地站在包厢门口。其实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我卖他的画,以及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高脚杯里的红酒泛出艳红的波纹,汁液经过唇齿和肺腑,带给我无法控制的**漾和羞耻。是他的酒里加进了另外的什么东西吗?我觉得羞耻,却无法控制自己。他说他喜欢我这样的女人。希望能和我有稳定的、长期的关系。他说他其实不需要那些卖画的钱,他甚至不需要任何钱。他让我卖他的画只是因为他喜欢我。我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我知道。我见过许多男人的虚情假意,他的说辞也无非那样。但是,从他的口齿里说出来,就好像变成了真的。就好像是第一次。就好像必须是这样的。他的相貌不难看,眼睛温柔,超过五十岁,但他比实际的年龄看上去年轻。他的肚腩还没有凸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悠闲从容、读过书、有大把金钱的四十岁男人。
然后我发现自己不能控制的情欲。这让我感觉到羞耻。也许是我长久的寂寞,也许是他带来的那么多的钱。我甚至把他想成是另一个男人。另一个我一直等待,却不能够见到的男人。
包厢里的另一道门。通往楼上的电梯。电梯尽头是一个华丽的房间。房间里的吧台上是摆好的红酒。巨大的床铺上是暖暖的、粉红色的光芒。这些就像是算计好的阴谋,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的身体湿润,渴望那张巨大温柔的床。
他抚摸,亲吻,说着肉麻的话。他撩拨、讨好,每一步都在合适的地方。他亢奋,热烈,持久。你很难相信他是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我迎合、扭动,不顾羞耻,期待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然后,我可耻地到了**。
这是第一次。后来是第二次。后来是另一次。就这样我和他在一起五年。每隔一周或者两周,他会发信息来,告诉我他在哪里。每一次的地点都不相同。我盛装出行。有时候我甚至期待着这些信息。很长时间我对他一无所知,他说很多话,但其实关于他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不光是一个书画商人,我很早就觉察这一点儿,但是他笑而不语。直到有一天他喝得大醉,不停地呕吐,他要我打开他的手提包。取一种解酒的药。他的包就摆在床头,他睡的那一侧。我从来没有翻动或者打开他的包。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不翻动他的东西是为了显示我对他没有企图。即使在最亲密的时刻,在我可耻地有了**的时刻。那时候他大醉呕吐,忍受不了身体的痛苦,他要我从他的包里找一种解酒的药。然后我打开了他的手提包。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打开了他的包。
两把汽车钥匙。我坐过其中的一辆,他自己开着车子。车子后排有一个小的桃木吧台,一个高脚杯里盛满了红酒。他说酒可以喝。我没有说话。我看见外面的灯火映照在酒杯里暗红妖艳的**上。那些**有轻微的波纹,你甚至觉察不到汽车在迅速行走。一串房门的钥匙。一些现金。三样药。一样是降血脂药。另一样解酒药。还有一样是**。然后我看到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信封里装了卡。信封上写了几个字。
周厅长亲启
××× 即日
有一天我看见了这些。我看见的这些让我不安。我只想简单生活。我遇到的麻烦已经那么多,不想增加更多。他察觉到了我心里的恐慌。他微笑,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夜里我也喝醉了,夜里做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他点了点头,很满意我的回答。然后他说,我是他最喜欢的女人,既美貌又安静,他愿意和我分享他的所有的秘密。他出身低微,经历过难以启齿的痛苦生活,现在他需要的这些,是他对自己早年生活的补偿。他对书画艺术既无才华,也无兴趣,只不过是一种姿态。人们因为他的喜欢而争相奉承,四处搜罗,却不知道他的喜欢其实是出于假装。他喜欢他们这样。这也是他对自己早年生活的补偿。
我不愿意听到这些。就算是一个愚钝的女人,也不愿意听到这些。你知道得越多,危险就会越多。它比我生活里的所有麻烦加起来还要多。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请你不要再让我代卖那些字画,我只是你普通的朋友,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画商人,好吗?
他没有说话。他抱着我。亲吻抚摸。他服用了药品,兴致勃发。他温柔又粗暴,让我到了**。
然后他说,不。你必须这样。
这是陷阱,是阴谋。我陷入其中,不能脱身。因为共同的秘密,我成了这个男人的同谋。又因为我不顾羞耻的贪婪,很多时候,我其实享受他给我的这些。肉体的欲望。华丽的床铺。足够多的佣金。伪装的喜欢和迷醉。我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我内心寂寞,不知道我能够到哪里去。
医生找我说话。他以为我是许多多的家属。打架留下的是脑震**、胳膊骨折、软组织挫伤。医生说,这都不算什么,主要是医院在常规检查的时候,发现另外的病情:心脏病,肺气肿,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医生很惊奇这样衰弱的体质还能和人打架,他问我为什么不早些治疗。我听着医生说话,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我知道得还不如医生多。许多多的病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对他多年的苦痛一无所知。他向我说起的那些,都是明亮灿烂的日子,我不知道他如何熬过来的。我只能苦笑。我对医生说,就请他同时治疗这些原本就有的病症吧。医生说,治疗可以,也只能起到缓解的作用。要治好很难。还有,这笔治疗费用得你们自己承担,你有吗?我说,有,请你放心。
许多多那时候是清醒的。我做的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他躺在那里,看着我,不说话。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卑微和甜蜜。然后我看见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涌动,流下脸颊。我知道,那是他向我表示感激。我看着他,这个一身病痛、一直奔波的男人。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我流泪不是因为他,而是为了我自己。看着他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孤单的早年。
警察通知我到派出所。他们向我宣读了打架事件的处理结果。责任全在许多多。和我预料的一样。按照治安处罚条例,许多多应该受到拘留十五日的处罚,因为他受伤住院,他们决定免予拘留。但他需要支付对方受伤的医药费五千元,罚款五千元,两项共计一万元。警察让我在意见书上签字。然后让我交钱。我没有带这么多钱,我到派出所外面的银行取了一趟钱。
这事情结束之后,我忽然有一种摆脱重负的快感,就像是我生活里的许多麻烦也随之消失。我甚至对许多多充满了感激。他以这种荒唐的方式终结了我的同样荒唐的生活。
起因是一幅画。齐白石晚年的《虾趣图》。这幅画值五十万元。他要我按老规矩摆在店里。然后会有人来取。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厌倦和害怕。此前他约了我三次,我都没有去。以各种借口。我的那些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要让他明白,我不想再继续下去。我和他连爱情都算不上,还要为他守住那么多的秘密。那些秘密耗尽了我的力气。
有个中年人来到店里。他说他要买这幅画。他反复看着画,伸手在每一处抚摸,就像它是他寻找很久的那一幅。他不停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头发花白,衣着朴素,鞋子上沾满了灰尘。他问我能不能便宜些。他说他没有那么多钱。他这样说话让我惊奇。我把他当成是那些来取画的人。那些人从不讲价,只是假装来买画。标价低一些的他们直接付现金,标价高的就问我银行卡号。
这个衣着陈旧的中年人不知道画中的秘密。他说他只是在城隍庙闲逛,却意外地看见了这幅画。他说他一直在找这幅画。这幅画关系到他的父亲和母亲的一段故事。
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的母亲年事已高。以前他家里就有这幅画。齐白石的《虾趣图》。后来这幅画突然丢失。他父亲活着的时候一直希望能够找回这幅画。现在他年老的母亲也一直期盼能够看到这幅画。所以他一定要买了这幅画。他说,你能便宜一些吗?他说他没有这么多钱。他又说,你要是不肯便宜出售也可以,请你宽限几天,等我凑够了钱就来取画。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浑浊的泪水。
我说,这不是您家里丢失的那一幅,它们不是同一幅画。他说他知道,但两幅画看起来是一样的,就当是他家里丢失的那一幅吧。我说,实话对您说,这一幅其实是假画,嗯,是那种我们常说的赝品。他摇摇头,他说,你是不想卖给我才这么说,请你宽限我两天,我一定凑够钱数。我说,这就是一幅赝品,印章、题记、落款都是齐白石老人的,但画不是,笔法飘浮,线条生硬,缺少灵气,不是他老人家的手笔,是他的弟子或者家人代笔的。他说,既然是赝品,你为什么还要摆出来卖呢?为什么标价这么高呢?我笑了一笑,没有说话。他走近《虾趣图》,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它,就像是在验证我说过的笔墨的真伪。他接着摇摇头。他说,你是不想卖给我才这么说。我一定要买这幅画,他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我一定要买。我摇摇头。我说,实话对您说,这幅画确实有买主了,您就别买了好吗?他说,不行,我一定要买这幅画。我求你把它卖给我吧,就按你说的价,再多一些钱也可以,我不还价,你把它卖给我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里又一次涌动的浑浊的眼泪。
我不知道他去世的父亲、他活着的母亲和这幅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有机会,我很愿意来听他讲述他的传奇。这个面容苍老的中年人看起来那么悲伤,这幅画就像是他最后的唯一的希望。也许这一幅正是他家里丢失的那一幅。也许他家里的那一幅就是一幅赝品。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幅画带来的悲伤和希望。
我说过,我厌倦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好让我可以逃脱。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绝望的眼泪,忽然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我说,我把画卖给你。
我停顿了几秒钟又说,对,卖给你。你给我五万元就行。
他一时间很吃惊。他嘴巴张开,露出污浊的、参差不齐的牙齿。他以为他听错了。我就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带够钱了吗?五万,对,就是五万,你付了钱就把画拿走吧。
他用力点头。因为激动,他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他说他可以到银行去取现金,他说他一会儿的工夫就能取来,他说,谢谢你了,我代表我去世的父亲、年老的母亲,谢谢你。
他出去取钱的时候,我把《虾趣图》取下来,卷起来,包裹好。我那时候比他还要急切。我要他尽快拿走。万一有别的人来取这幅画,场面就会变得麻烦。我不想节外生枝。我还担心如果拖延了时间,我就会可耻地改变主意。
他回到店里,从包里取出一摞钱。他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汗水。他把画抱在怀里,因为欣喜,他浑身都在发抖。
他终于平静了一些,他看着我,对我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看着他。他看上去卑微又惶恐,感激又谄媚。
我笑了笑。
我说,我没有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我五万元卖给你,只因为这是一幅赝品。请你拿回去吧,它其实就值这么多。
当我说出,我是在帮我自己,我感觉到眼睛里涌出的泪水。
事情就是这样的。他打电话过来。他克制着自己的火气,并不是因为他少收的几十万元钱。他可以不在乎这笔钱。而是他不相信《虾趣图》是一幅假画。他是体面又神秘的书画商人,是手握权柄、颐指气使的高官,没人敢拿一幅赝品去骗他。赝品是对他的挑战和侮辱。然后他认为我是有意的,他以为我在有意要让他生气。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我最在乎的女人,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他的言语温柔,听起来像是真诚的誓言,我差点儿就要再一次缴械投降。
他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就像是他看到了我的窘迫和脆弱。他温柔地说,我们和好吧?你说是赝品就是赝品,你做得对。我们见面说?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了?两周,一个月?
我压了电话。他的声音有毒,如果我不压了电话,他就会耗尽我全身的力气。我就会再一次成为他的俘虏。我害怕、厌倦,却在不顾羞耻地渴望。
许多多不相信他得了病。他说他偶尔会发晕,会呼吸困难,那只是因为气候、失眠和情绪上的波动引起的。他说他没有病。他这样跟我说话的时候,呼吸急促,脑袋上流下汗水。他身体里的病让他觉得沮丧和羞愧。有时候他身体上的痛苦让他难以忍受,他就会抓住我的一只手。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攥到手心,就好像我随时会离开,又像是他的痛苦因此可以减轻。他抓住我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手心里是湿漉漉的汗水。这些潮湿黏稠的汗水让我的胃里难受,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冷漠地抽离,只能承受。他看上去那么苍老、孤单。他唯一可以抓得住的就是我的一只手。
我还得回到店里去,收拾因为打架而损坏的物品。无论如何,我要维持店面的正常运转。许多多的那幅《问道图》掉落在地上,我小心地捡起来,把它铺展到柜台上,还好,画是完整的。我一直在看这幅画,它寂寞的样子就像是许多多。有一个时刻,我甚至听到它发出轻微又清晰的叹息,那声音就像是许多多发出的。
我母亲没有说话。她的话越来越少。她得了严重的健忘症,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有几次她出门去,记不得回来的路。有一次差点儿就找不到她。我只好把她留在房间里。夜里我回来的时候,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叫醒她,扶她到**去睡。其实我知道她没有睡着。她在等我回来。无论我回来有多晚,她都不会睡着。有时候我整夜未回来,她就靠在沙发上一整夜。她从不问我在外面做了什么事。但她好像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对着镜子梳妆,偶尔用一点儿香水和唇膏。我母亲远远地看着我。有一次她突然说,人都会老的,你有一天也会变老。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是嫌我太孤单了。她希望有一个老老实实的男人在我身边。只有那个男人值得我涂脂抹粉。
她住在一栋居民楼的房子里。六十平方米,二手房,花了大约五十万。搬进房子的时候她说,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我说是我挣的,画廊的生意不错,就挣了这么多钱。她不相信。她说,一个女人不要挣那么多钱,钱多了没有用,多了会伤人。
我打理店面,扔掉损坏的柜子和桌椅,买上新的,店面关门后去医院看了看许多多。我把《问道图》还给他。他看上去好多了。我帮他到医院的食堂里买了饭。
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母亲和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这一次她没有睡着。她看着我,眼神飘忽不定。我坐到她身旁,问她怎么了。我母亲没有说话。接着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颊,就好像她在重温我幼年时候的场景。她突然大声对我说,娃娃,我们回老家去吧。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心里突然觉得疼痛。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从不问我做了什么。但是,她眼神明亮,嗅觉敏锐,能看到我做的一切事,能辨得清我身上的每一股细小的气味。她说的话正是我藏在心里的。她不过是帮我说出来了。
我没有说什么话。我搂着母亲,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就像我在幼年时代那样,泪水忍不住涌出眼睛。我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如果能够,我也想回老家去。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周老板。他意外地保持了沉默。他没有打电话来。就像画廊发生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我发给他一个信息,我说把那幅画的钱赔给他。我又说,从前我收到的钱也可以退给他,因为在那些钱里面,有一些比卖画的佣金高,我想把多出的部分退给他。我请他给我一个银行账号。
我这样对他说的时候,感觉到心里的重负在逐渐减轻。就像是有清澈的流水正在冲刷我身体上的污泥,我因此而变得干净。又像是一个仓皇奔跑的猎物,忽然摆脱了猛兽的追逐。需要退还的这些钱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手里的钱根本不够,但是我不害怕,我可以去借,可以卖掉房子,甚至可以卖掉我的店面。相比于另外的重负,这些麻烦要轻得多。
他没有回复我的信息。那就像是他冰冷的沉默。我唯一能够想得到的办法,就是退还他多余的钱。但他的沉默在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事情不能变得这么简单。我只是以此安慰我自己。以此骗过我自己。
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对这个神秘的男人一无所知。我唯一知道的是他的手机号码。如果他关了电话,或者换了号码,我和他就永远断了联系。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然后,他可以在看得见我的任何一个地方。他看着我,带着温和、蛮横又冷漠的微笑。
我天真地设想可以摆脱猎手的追逐。可以洗干净身体上的泥污。但是我不能够。作为他的那些秘密堆积起来的一个部分,我没有办法逃脱。
我问许多多住在哪里。他说他第一天到兰州,住在一个小旅馆。他第二天就来找我来了。我又问,出了医院后你有什么打算?是住在兰州,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许多多说,他当然是要住在这里的,我问了他这几句话就没有再说什么。他的伤势快要恢复了,气色看着也好了很多。他还和给他换药的护士搭讪,告诉她们他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她们要是没有看见过艺术家,那么艺术家就是他这副模样。女护士笑起来,笑声夸张,就像是看到马戏团里的动物演出。我去了医院的时候,女护士对他说,你老婆真漂亮,或者说,你老婆对你真好。
许多多的脸上显出红晕,他局促不安,又洋洋得意。我不在的时候,他一定是这样跟她们说的,他说了谎,却不打算纠正。我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买了本地的报纸,寻找租房的广告。又托本地的一些朋友打听。我要赶在许多多出院之前,帮他租到一间房子。
在报纸上寻找租房广告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则消息。本埠要闻。标题用了加宽加厚的大字。
××副厅长郑××涉嫌严重违纪
标题下面是报道正文:
本报据新华社消息,××厅副厅长郑某某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日前已被检察机关带走并接受进一步调查。郑某某涉嫌以工作便利,接受巨额贿赂,钱权交易,为亲属谋取不正当利益,并与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等。本报将及时关注这一事件的最新进展。
我把这个消息逐字逐句看了四五遍。我确信我见过这个消息里的人。周老板带我和少数的人一起吃过饭。他就是其中一个。他矮胖,秃顶,有一双软绵绵的女人一样的手。他殷勤得像饭店的服务员。他称我为嫂子。周老板当面称赞他踏实认真,工作能力强,是一个好人。饭后他和我道别。他握住我的手,手心里有黏湿的汗,酒色让他的脸显出可笑的粉红。他说嫂子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不仅漂亮,还有一股高贵优雅的气质,难怪周老板金屋藏娇,不肯轻易示人呢哈哈。
我其实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就像我不喜欢参加这样的饭局。他们殷勤,不停地送上奉承,可是他们又无时无刻不在偷窥。他们看我的红唇,我的**的脖颈和胸口,我的臀和大腿。我其实就是一个在T台走步的模特。我在明亮灯火中寂寞孤单,就是一个**的怪物。
现在,夜晚的饭店变得荒唐又不真实,他说了那么多甜蜜的话,殷勤得像是饭店的服务员。实际上你对他一无所知。那是你生活里无法摆脱的麻烦。
我订好一家饭店的位子,请许多多吃饭。许多多已经出了医院。他的气色是好的。医生说他的身体有病,但他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医生说了假话。他穿了新衣服。一件方格条纹的夹克衫,一双黑色油亮的皮鞋,没有背那只又大又脏的包,手里拿了一只棕色的皮包。头发上抹了胶,整整齐齐地梳到脑后,又戴了一副浅茶色的石头眼镜。他就像是一个挣了一点儿钱的工头。他一坐下就说,这顿饭由他来请,他一直期待着请我吃一次饭,所以这一次必须由他来请。说着话,他挥动手臂喊服务员来,让他们泡最好的茶,上最好的菜。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很夸张。我看见服务员的嘴角有不易察觉的讥笑。
他虚张声势,为了讨我的喜欢。但是很明显,他的身体虚弱,不久我就发现他额头上渗出的汗滴,还有他逐渐急促的、不规则的呼吸。
他在找话说。他试图让吃饭的气氛变得轻松欢快。他努力的样子笨拙又滑稽。但是他看起来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有很多故事。可是我没有说出来的欲望。这样我们就陷入了沉默。沉默的气氛让他不安,他劝我多吃菜。他要的菜价格贵,但并不好吃。
我看着他的模样,内心苦笑。我约他见面,不是为了接受他的感激,也不是为了接受他的喜欢,我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会走进我的生活。我帮他只是为了我自己。
我说,我有事请他帮忙。如果有一天我不在兰州,就请他代为照料我的母亲。
他听了我的话,吃了一惊。他说,你何出此言?你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我说,可能要去一个地方,还没有定下来,我是说如果。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他看上去很沮丧。他说,你住在兰州多好,你一个人出去十分不便的,你不晓得江湖有多凶险呢。
他试图让我打消这个念头。他说话的时候,脑袋上又渗出汗水。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有一个时刻,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他我自己的故事。但是最终没有说出来。
我说,我不在的时候,画廊也请你代为打理,你不是一直想开一个画廊吗?你就把它当成是你自己的。
他看着我,神情里的沮丧再一次变成了感激。他把我说的话当成了许诺和信物。他就像一个无知的孩子那样高兴起来。他说,你还是会回来的对吧?
我说,会的,我一定会回来。
那就好了,他说,我晓得你会回来的,我一定等你回来。
许多多看着我,他用力地喘气,发出响亮的咳嗽声,就像是说出了他谋划很久的话一样。他说,将来你会回洛镇去吧?城市里太乱了,忙来忙去也不晓得忙了些什么。我走了这么多年头,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等过些年头,我想回洛镇去住。你会回去吗?
他还没有说话的时候,我知道他会说什么。实际上他永远不会明白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在自言自语。我和他坐在一起,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我心里只有愧疚。我愧疚我不能对他说出我的故事。我只是在听他说话。只是一个听众。
我笑了笑,说,恐怕是回不去了。我不知道我能到哪里去,我不属于兰州,也不属于洛镇,我只能这么过了。这是命。
那时候我的泪水涌上来了。
他忽然提到了许百川。完全是不合时宜。但也可能是他忍受不了我们的沉默。他说他还欠了许百川的钱,他想还给他钱。他是一个好人,他会永远心存感激。但是他已经很久联络不到他。他问我可知道他的状况。
我说,他很好。他过的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但是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城里。你要是为了表示感激,可以不去找他。我想他一定不介意你有没有感激。
如果他不提起,我就不会想起这个男人。我几乎可以忘记这个男人。我会假装我和他从未认识过,假装我们互相陌生,就像城市里擦肩而过的路人。我忘记他是为了减轻我的羞耻。我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我知道。
但是他提起了他。然后我知道,我其实一直没有忘记。这让我无法控制我的泪水。
我说,我想喝酒。
后来,我们喝了很多酒。我们都醉了。许多多醉酒之后,看起来反而比不喝酒的时候健康、有力气。他不停地说话,他把自己从前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他在重复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很多地方和从前讲过的不一样。这让我怀疑他之前的故事里,有一些是他的谎话。但是,就算他从前说了谎,又怎么样呢?我心里说,这不重要,我不介意。
其实我一直是清醒的。从前我跟着另一个男人,喝了很多酒,很少有醉过的时候。我很想喝到大醉,这样我就可以忘记。可以不这样悲伤。但是我没有醉。我只是假装喝醉了。
他扶着我,回到他租住的房子里。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但是他显得很有力气。他抱着我,笨拙可笑地抚摸我。他的身体发烫,骨头生硬,到处都是黏稠的汗水,就像是在一个很大的蒸笼里。
他赤身**,在我的身体上。他说,他爱我,从他第一眼看到我,他就晓得他这辈子唯一爱上的女人就是我。他的声音细小软弱,断断续续,听上去很滑稽。
然后他结束了。几乎没有过程。我几乎没有一点点的感觉。他的身体滚烫,一直在颤抖。
他就在我的身体上,泪水流下来。我的脸和脖颈上到处都是他的泪水。他的哭泣起初没有声音,后来发出了难听的哭声。
他说,你晓得我为什么要哭?
他说,你是这世上我唯一爱着的人,我要是不爱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说,你是艺术家,你还可以画画。
他的哭声突然变得响亮。他说,你其实不晓得我遇到了什么事,你不晓得。
还能有什么事呢?我说,你最困难的时节都过去了。
不是,他说,不是这样的。
他说,你不晓得:自从我卖了《问道图》之后,我再也画不出任何一幅画了。无论我如何努力,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你晓得吗,这才是我为什么要哭的原因。我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你不要抛下我好不?你要是抛下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看着这个哭泣的男人。他的身体苍白、松弛、肮脏。他发出难听的哭声。他让我泪流满面。我伸出一只手,抚摸他凌乱的头发。他就像我多年前死去的、贫穷又卑微的哥哥。
他不知道。我从未爱过他。哪怕是一点点。他卑微、贫穷、相貌丑陋,是我逃避和仇恨的往昔。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孤单。也永远不知道我在遭遇什么样的麻烦。即便现在,我给了他完整的、**的肉体,他仍然对我一无所知。我和他的中间,被悲伤、泪水和寂寞隔离。
他不知道。我唯一爱慕的是许百川那样的男人。那个孤独、骄傲、不与生活中的黑暗妥协的男人。那个与我只有一夜温存的男人。但是像我这样的孤单的女人,一夜就足够了。足够有一生那么长。他是唯一可以让我感觉到羞耻和不洁的人。唯一可以让我心甘情愿把自己完全呈现的人。但是那样的男人我怎么可以拥有?从看见他的时刻开始,我就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得到这样的男人。无论我如何努力,我仍然对他一无所知。我和他的中间,被悲伤、泪水和寂寞隔离。
就是这样。许多多和我正像我和许百川。
我们要经历的日子就是这样。我没有办法,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不能说出来我从未爱过他。正像那个男人从未告诉我他不会爱我,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得了健忘症的母亲才这样。我给了他我的身体,我也为他保存了他的秘密,这就是他得到的回报了。
我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