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对傻子说,我决定离开洛镇。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傻子已经长大了。因为从前我还没有这么认真地跟傻子说过话。呃,傻子是我的儿子。他十四岁。他看上去沉默而结实,就像是一个二十岁的男人。我看着他,忽然有一点儿感慨,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我居然不晓得傻子是怎么生活的。大部分时候我几乎都要忘记还有傻子这样一个人。傻子是我身边唯一的留下来的亲人。我顿时觉得有一些愧疚。这愧疚让我热泪盈眶。作为一个父亲,我比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我的先祖里的任何一个父亲都要不够格。因为伟大的梦想,我忽略了我作为父亲的身份。不过令我欣慰的是,傻子居然自己长大了。他看上去比荒山上的一株草还要坚强,他几乎不需要水分就自己长得很旺盛了。
实际上当我忙于绘画的时候,傻子已经学会了自己生活。他从八岁开始就自己挣钱,在砖瓦厂搬砖,在养鸡场打扫鸡屎,在街道上捡菜叶和饮料瓶。他挣得的钱不仅能够吃饭,还能够付学费。在有些时候,我需要的东西也是傻子买来的。包括画画的颜料、纸张,甚至买牙刷的钱;因为我买不起。在另一些时候,我们的生活就会陷于完全的贫困。我简直不晓得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晓得的,我鄙视金钱。因为贪图金钱会让一个艺术家画不出一幅好画,会让一个艺术家丧失艺术的品位。但是老实讲,没有钱也很让人烦恼。我经常觉得,我做出鄙视金钱的样子是因为我缺钱,是因为我觉得洛镇不应该让一个艺术家如此穷困。至于傻子,就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了。他一直不说话。在饥饿的时候,他吃过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吃过树叶和黄土,吃过牲口的草料和养鸡场的鸡食。他有一次吃了三条蚰蜒。另一次下雨的时候,吃了一条泥鳅。有一次他还吃掉了一条蛇。那蛇还是活的。很多人看见他吃掉蛇的样子。他们都觉得傻子要死掉了,因为蛇有毒,还是邪恶的。但他只是昏迷了一会儿,后来醒过来了。
洛镇人都说,傻子是个傻子。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晓得傻子其实不是傻子。他只是不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可以把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楚。有时候他可能只是假装他是个傻子。傻子容易活下来。我曾经替傻子算了一下命。在我父亲留下的《河洛书》里,傻子是属于“骨相清奇,否极泰来”的人,说他“早岁虽遭**辱,他日必为人上人”。如此说来,这孩子是有福气的。但是洛镇人不晓得这些。他们只知道傻子是个傻子,不知道傻子有富贵之相。实际上,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的眼睛里蒙了灰尘,就像是瞎子那样。
等到我和傻子说话的时候,我才晓得,傻子其实是唯一能够听懂我话里的意思的人。从前我有话就对张三元说,可是张三元其实有很多话是听不懂的。而且傻子也相信画里的书生能够挥动衣袖;很可能他也的确看见了画里的书生挥动衣袖了。他只是没有说出来。他心里明亮得像是装了一面大镜子。他明白我的孤单有多么高贵,就像他明白自己的沉默有多么坚强。想起这一点儿,我顿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欣慰。我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湿乎乎的。我决定要像对一个朋友那样和傻子说话。实际上我说的很多话都不是什么秘密,我只是对傻子说出来罢了。
我对我的儿子说:
我决定要离开这里了。计划先到洛州去发展,然后再到兰州或者别的地方去。这是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做出的决定,不是突然就冒出这个想法的。这一年我一张画都没有画出来,我就在想我为什么一张画都没有画出来。然后我在考虑到什么地方去可以画出画。这一年时间里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跟刘小美是有关系的,这个你是晓得的。她是个漂亮女人,更主要的是她还是个懂画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经常只是漂亮,懂画的就很少了;一个女人要是既漂亮又懂画,那就十分难得了。洛镇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人,所以她来到洛镇就像是一个奇迹。我当时就觉得这样的女人肯定在洛镇是留不了多久的。她是一棵另外种类的树,需要另外的土才能够长起来;可是洛镇的土只能长普通的树,她这样的树是长不了的。你看,她就这么走了,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我反反复复地算卦,觉得我和她的缘分还没有结束呢。将来我一定是可以找得到她的,一定会在一个地方就遇见她。因此我离开也是为了找到刘小美。
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洛州我也只去过一次。可是就那一次,我就晓得洛州很大了。至少有一百个洛镇那么大。一个地方大了,人就多了,东西也就多了,也就懂得看一幅画画得好不好了。可是洛镇的人们不觉得洛镇小,相反,他们一直觉得洛镇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就是洛镇这么大。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他们觉得先祖的荣耀就是修房子,养很多牲口,攒很多粮食,生一群儿女。你看这些愿望,无非就是贪图口腹之欲,解决温饱罢了。我就不这么看了。我觉得真正的荣耀是有诗书之气,画一幅好画出来,那才是千古大业,流芳百世的;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到头来都会烟消云散的。
呃,我明天就会走。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念书。等我混出门道来,我自然也要接你过去的。我们这个铺子你可以卖酱油什么的,反正我就交给你了。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你写信回来,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我离开之后,别人要是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就说:我到洛州发展去了。要是有人来买画,你就告诉他这些画的价钱,卖不出去没关系,但是不能降价。我估计他们也不会来买,但是将来他们就肯定会买了。那时候我就不卖现在这个价了,会比现在贵很多。我估计那时候他们就会后悔现在没有买。
我跟傻子说话的时候,傻子一直是沉默的。他安静得像一块石头。但是我晓得,傻子听懂了我说的那些话。就好像他早已经知道我要说这些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