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天在城隍庙的事情吧。
许多多躺了一会儿,醒过来了。我帮他把摊子上的东西收拾好,带他到旁边的一个饭馆里。他不敢多看我,因为他要是一看,喉咙里就会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就又把眼镜戴上了。戴上眼镜好多了。我就问他,不画画了吗?改行算命了?他坐在我对面,从黑咕隆咚的眼镜片后面看我。他的喉咙里又开始呼哧呼哧的。我就觉得他又好笑又可怜。好几年都过去了,他还是从前的那副样子。我就没有再问,简单说了一下我自己的情况。我说我刚到兰州不久,是想找个事情来干,在街上闲逛,没想到碰见老乡了。我们有几年不见了?三年有了吧?
许多多说,呃,对,三年零五十一天。
难为他还记得这么仔细。我就问他,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啊?他那时候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他就说,他这几年主要是云游四方,拜师学艺、卖画、考察艺术市场的行情什么的。我就问他,那你的画儿卖得怎么样?他说很好。他说有人说,他的画儿已经达到了十分高的水准,洛州电视台曾经想给他做一个专题节目,叫“洛州文化名人之许多多”。但最终没有做成。我就问,为什么没有做成?他说,电视台的人跟他要钱,他没钱,所以就黄了;再说,他就算有钱也不想给。我是艺术家,电视台不应该跟一个艺术家收钱。你说对不对?我看着他说话的样子。我知道他在说假话。他的脖子和衣服领子上污渍斑斑,连耳朵都是脏的,至少有一年没洗过澡。他要是卖出了画儿,能是这个样子吗?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烟叶和一片报纸,开始卷烟叶抽。我就叫服务员拿一包烟卷过来。他解释说,他就喜欢抽自己卷的烟叶,这个有劲。我没作声。饭菜上来了。许多多狼吞虎咽的,就像是好多天没吃饭的样子。等到吃饱了之后,许多多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嗝。这时候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骄傲的艺术家那样了。我这才知道,他见到我呼哧呼哧地喘气,跟没有吃饱饭也有关系。
别的也干,他说,他在洛州的建筑工地上也干过,还跟人搞过传销,到兰州之后就是算命。越是大城市里的人,就越是喜欢算命。算命来钱快,有时候一天能挣一百元,当然有时候也不行。被城管抓住就很麻烦。他有几次被抓住了,挣的钱全被没收了,身上没有钱就得挨打。他腿上有个疤,一年多了还在,是一个城管用皮鞋踢的。他的皮鞋前面装了一块铁,跟驴和马的脚上装的铁掌一样。说着话,他还卷起裤腿,让我看他小腿上的一道疤。唉,许多多。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难过。好几次眼泪都要流下来。他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啊。
你画的画儿呢?我问他,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他说画儿都在他租的房子里。每天他摆摊回去,还是在那里画画。等到他挣够钱了,他想开一家画廊,那样他就可以卖自己的画儿了。他说他已经攒了一万元了。他只要再攒够两万,就可以租一间小铺面了。本来他的钱可以攒得更多些,不过他还得买颜料,买碑帖,得支付房租,所以就少了。这时他小声告诉我说,他还收购了一些明清字画和古书,都是好东西,估计能卖个好价钱。你要不要?他说,你要想要,我就送给你。还有,你要不要花钱?我有一万元,你想花就随便花,就当你自己的钱。
他的样子看起来神神道道的。我就像是他失踪了多年的亲戚。他愿意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看。就好像我到兰州就是来投奔他来了。就好像我比他还要穷,还要孤单。等到吃完饭,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我和他道别。我说还有事,改天有时间可以去看他。我就离开了。
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偶然回头,看见许多多还跟在我身后。就跟个傻子一样。我就停下来。我说,你跟着我干吗呀?他这时喉咙里又呼哧呼哧的,他说,我说是要去看他,可我并没有问他住在哪里。他是担心改天见不到我了。我一想,确实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就找了一张纸,记下他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