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就是。我怎么想起开画廊?嗯,是啊,这个说起来就很有意思了。我没文化,按说只能开个饭馆什么的。可我就是开了画廊了。说起来也是一念之间,我就突然想干这个了。说起开画廊,我还得跟你说起另一个人。这个人很有意思,你肯定感兴趣。
那天我正在街上闲逛。还没有想好干什么。走走看看,就到城隍庙这里了。你也看见了,这里很热闹,跟文化沾点边的东西都在这里。你要了解这座城市,就得到城隍庙里转一转。这城隍庙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铺,珠宝、文房、字画、风水相面书、刻章、葫芦、古玩,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吆喝叫卖的声音就跟吵架一样。各种各样的人拥来挤去,热闹得不是一般。我在人群里穿梭,停在一个卖珠宝的摊子前。我看上了一串紫檀木的手链。我知道它是假的,但它便宜又好看,就打算买下来。这时我发现珠宝摊旁边有个算命先生。他戴着一副挺大的、深色的石头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睛和半张脸一片黑暗。脖子和衣领很脏。脚下摆了一块白布,布上面写的是:算命大师,河洛专家,预测吉凶祸福,测字取名,财运婚姻,绝对准确,不准不要钱。我看见的时候,他正对着一个胖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话。那声音听着好像有点儿耳熟。
我是个喜欢算命的女人,我知道算命的经常是骗子,我也总是上当。可我总喜欢让他们算一算。一个命不好的人就得多算命,我们老家讲究这个,因为这样算是“冲”。“冲”了之后,命就会好一些了。我就想既然遇见了,顺便也算一算吧。我就站在旁边,看着他。那个胖女人戴着一串特别粗的铂金项链。我也很快听明白了,她的男人养了小老婆。他的结论是,她男人虽然养了小老婆,最终还是会回来的,因为那个小老婆身上有个痣,这个痣犯了劫,她怎么努力也没有用。胖女人看上去很佩服他的说法,因为那个小老婆的脖子里的确有一颗难看的痣。她看起来满意,给了他五十元钱。他立刻就把钱塞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去了,塞进去之后在口袋外面又按了两下。这个动作我也熟悉。我们老家的很多人往口袋里装钱,就是这样的动作。
我在他面前坐下来。我对他说:麻烦你帮我也算一算。
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欢迎,欢迎。他伸出一只脏腻腻的手,接住我的一只手,因为他开始的时候要先看手相。这时候他抬头看我。忽然他眼镜后面的脸凝固了,就像是突然被点了穴位一样。接着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他的半张脸和脖子越来越红,后来又变成了紫色。忽然,他砰的一声,倒到地上了。他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周围的人也都吃了一惊。有个人说,不得了了,这个人要死了。另一个人说,这是心脏病犯了,把他平放到地上,躺一会儿就会好。于是有人就把他平放到地上了。他倒地的时候那副大眼镜掉到一边去了。
这世界真是小。我认出了这个人。这个人是许多多。
嗯,我给你讲的这个人就是许多多。兰州也算是一个大城市了,几百万人进进出出,走来走去,但是那天我就是遇见了他。实际上他没有心脏病。我知道的。他是见着我才这样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他一直就这个样子。他要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哦,不是的,你误会了,不是那种关系。我是说,这是个很奇怪的男人。在我们老家,这样的人算是另类了。
给你简单说一说这个人吧。
许多多是洛镇的艺术家。我到洛镇开服装店的时候,他开了一家画廊。当然,洛镇的画廊和兰州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只卖自己的画。但是我听说,他开画廊好多年,从来没有卖出过一幅画。可是这个人看起来不着急,就好像他开画廊不是为了把画卖出去。他只是自顾自地画。画的水平,怎么说呢,也不是不好,他还是有基本功的,但让我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东西,具体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肯定是缺了的;我走了这么多地方,见识总是有一点儿的,我感觉,在一个又窄小又缺少气量的地方,要画出一幅好画,总归是有困难的。可他还是在不停地画。洛镇的人都把他当笑话看了。平时,他帮人看风水,写对联,挣一点儿钱,然后他就把这些钱全买了颜料和纸张了。有些时候你都搞不清他拿什么生活,人活着得吃饭啊,他总不能吃空气吧。他还有个儿子,看着就像个乞丐一样,我看见那孩子的样子就难受。因此我经常偷偷地给他点吃的。那孩子有点傻,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天生的。可许多多不管这些,他还经常告诉洛镇的人说,他是伟大的艺术家,总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会晓得,洛镇出了一个大大的艺术家。他这么说的时候,洛镇的人们就全笑起来了。洛镇的人们忙着修房子,挣钱,有没有一个许多多,许多多能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与洛镇有什么关系啊。据说他原先不是这样的,他上中学成绩好,能考上大学,可他有一天突然就不去学校了。他说他看见画里的人飞起来了。他说他确确实实看见了。那是命运的召唤,是上天的安排,所以他要做艺术家了。
哦,是这样的,他父亲留给他一幅画,说是从他太爷爷辈就传下来的一幅古画。我没见过,但我知道他有。他跟我说过,我要想看他会拿给我。说是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了。你感兴趣?好啊,哪天我跟他问问。这样的古画揭裱修复很麻烦,得花很多钱,许多多他没有钱的。
我是觉得他有点中了邪。一个人要是中了邪,说什么就没有用了。他决定做艺术家,别的什么事情他就全顾不了了。他老婆跑了,他的一个孩子夭折了,祖上的房子也没有了,他父亲也死了。这都是他做画家以后的事情。挺可怜的。可他好像不觉得。他只想画画。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他挺了不起的。人要是有他这样的勇气,那就什么都不害怕了。可一个人要是像他这样活着,他还能剩下什么呢?是不是有点凄惨了?所以有时候我只要想起他,就觉得我自己还算是过得去,我有很多的麻烦,可要是比起许多多,就好得多了。那时候我在想,要是有一天我能帮他,我会的。
我在洛镇开服装店的时候,他就开始到我的店里来买牙刷。他买牙刷,不买牙膏。因为他只买得起牙刷。可他要面子,他每次说,他的牙好,就得不停地换牙刷。后来我知道,其实他根本不刷牙。刚开始我觉得没什么,他想买牙刷就买牙刷吧。后来就发现有问题了。他每次见到我身体就会抖,他自己都控制不了,就像是一见到我就着了风寒;然后他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气,就跟有人勒住了他的脖子,要把他掐死一样。他天天来买牙刷,天天都这么发抖和喘气。有一次我问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他看着面黄肌瘦,就像是个病人。他说他没有病。回头我偷偷给了傻子一百元,我告诉傻子说,让他买一点儿奶粉饼干什么的,和他爸一起吃。过了两天见到傻子,我问他是不是买东西了,傻子说,他爸拿那些钱买了颜料和纸了。你看,许多多就是这样的。他宁可饿肚子,颜料和纸张还要买。哦,傻子就是许多多的孩子。大家都叫他傻子。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送我他的画。送了好几次。这让我很为难。我不能不要。不要会驳他的面子,因为他从来没有送别人画,他是个穷人,可我知道他比有钱人更要面子;要了也麻烦啊,你说我拿着那些画能干什么呢?我没文化,不懂得欣赏,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更麻烦的问题是,我要了他的画,他心里就会多想。他就会把我的同情当成另外的东西。我不愿意这样啊,他本来就麻烦够多的了,我不想成为他的又一个麻烦。我见过的男人也算不少了,他们怎么想我可以无所谓;可许多多就不一样,我不愿意他是这个样子。那样我心里不好受。有一次,洛镇的一个流氓来纠缠,因为他的父亲走过服装店的时候死了。他们说是我的妖气害死了人。那个流氓就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洛镇的人都在看热闹。他们差一点儿就要把我的衣服脱光了。我死命挣扎,心里全都是羞耻。那时候许多多就跑了过来,他打倒了那个流氓,但是他差点儿就被对方摔死。他躺了三个月才康复。洛镇的人们都在笑话他,就跟那里的人们羞辱我一样。我帮不了他什么。我连自己都帮不了。
离开洛镇的时候,我又偷着给了傻子三百元。那时候我也穷,我只能给这么多。我是觉得他可怜。都快到冬天了,傻子还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单衣,鞋子上破了两个洞,脚指头冻肿了,跟个发霉的馒头一样。我是希望他们父子好过一点儿。我想,将来有一天我要是还回到洛镇,见到许多多,我会买他的画的。
后来到我觉得特别孤单、特别绝望的时候,我会想起洛镇的许多多。想起这个人我好像会觉得好受一些,因为我会安慰自己说,人活着就得这样,就得跟许多多和刘小美这样,就得让麻烦堆积得比日子还要多还要长。还有,我要是有许多多那样的勇气,再多的麻烦也就不算什么了。嗯,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生活里有一个许多多还是一件好事,就好像他的穷困可以缓解我心里的孤单。他的穷困就像是带给我的慈善。就像是我的孤单有了伙伴。我这样的念头是不是有点儿阴暗啊?可我就是这样想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就得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