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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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她看见我这个样子,就晓得我一定是遇到难处了。我说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我就是遇到难处了。我刚到西安城,有个人就把我身上的钱偷走了。我在西安城里走了一整天,想找一个地方卖画,只要有人买我的画,我就有钱住宾馆吃饭了。我这么说话的时候,心里就忽然有了一股心酸,眼睛里湿乎乎的。就好像它之前藏起来了,我一说话它就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了。这个女人只跟我说了两句话,可我觉得她就像是我的亲人。就好像我蜷曲在地下通道里,为的就是遇到她。

听了我的话,她就说让我跟着她走。她说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帮你一下。她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我当然不会担心,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个好人。我就收拾好东西,跟着她走到西安城的街道上。原来夜里下了雪了,整个城市白花花一片,人们穿得暖暖和和的,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我这时又冷又饿,迷迷糊糊地跟着她,心里最盼望的就是有个暖和的地方吃一碗面。她晓得我心里的念头。不久她就带我进了一家麦当劳饭馆。顿时我就觉得暖和起来。她买了一大堆吃的。这时我饿得眼睛都是花的,顾不得许多,抓起来就吃。老实说,我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我吃饭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就跟我是她的孩子一样。等我吃完了饭,她问我在西安有什么打算。我就说我是洛镇的艺术家,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要找一个地方卖画;接着我向她表示我真诚的感谢,我说一个人在冻馁之时,遇到一个陌生人伸手救援,乃是世间情谊的最高境界;作为洛镇的艺术家,我是没齿不忘她的恩情的,眼下我无以为报,但我可以送给她一幅画,以此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她听了我的话,嫣然一笑,说区区一顿饭不算什么,她先谢谢我的画,不着急,以后有机会再送也不迟。我说我会看面相,一看就晓得她是一个好人。她说,你真的会看面相?看起来她对此十分有兴趣。我说我看相占卜都在行,平常在画画之余,我都是以此维持生活的。她说那你有空就给我算一算吧。我当时就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还要继续帮我。她给西安城里的两三个人打了电话,就搞好了我卖画的事情;她又给一个宾馆打了电话,就搞好了我住宿的事情。晚上等我到宾馆的时候,才晓得她已经付了钱,不用我再掏房费了。卖画的地方就在碑林路的一家书画店门口。我赶过去的时候,店门口已经摆好了一张桌子,上面备好了笔墨纸砚。那个店老板对我十分客气,就像是见到亲人一般,他说阿唯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办妥,要办得像博物馆的文物一样妥当。我这时才晓得,帮我的这个女人名字叫阿唯。阿唯,我在心里说,阿唯。这是多好的名字。

我就在西安城卖画。我从上午一直卖到晚上。下午的时候,又开始下雪了。这雪下得十分大。我站在街道上,浑身上下都是白花花的。我就不停地走动,为的是抖掉那些越来越厚的雪。我的那些画上面,也都落满了雪。只见雪下得越来越大,整个西安城白茫茫一片,人们在大雪里匆匆忙忙地走过去,就好像不这么赶路,大雪就会把他们掩埋。落到我身上的雪有些化成了水,从我的衣领进到衣服里,过了一阵,它们就变成了冰。店老板看到我满身都是雪水,就建议我把桌子搬到屋檐下面。我晓得,他也是个好人。可是雪太大了,那些雪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根本就让人无处躲藏。

因此我没有卖出一幅画。人们都从我面前走过去,就好像我是一团空气。那些画在风中发出哗啦之响,他们也听不见。有个人倒是停下来,他看了一阵画,又看了看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匹马。接着他说,他是想买一幅画,但是我的这些画颜色都太灰暗了,挂在房间里会让人心情压抑,你应该画一些鲜艳的、有活力的画。他说,你不知道快过年了吗?过年就该喜庆一点儿。我说我晓得。你说得没有错,可我就是这么画的,让我画喜庆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我画不出来。他说,你知道吗,我女儿死了,我儿子在英国,一到过年,我就是一个人。我想在房子里挂一幅喜庆的画,这样我会好过一点儿。说着话,他忽然就哭起来了,他的白发在风里飞舞,就像是它们要把他带走,去一个热闹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一个懂得画的老人。他内心里的孤独和我一样。看着他愁苦的样子,我很想给他画一幅喜庆的画。我心里正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就叹息了一声。

有人走到我面前,问我写不写对联。起初我不想写。我是艺术家,艺术家不能为了钱就随便写对联。结果他们就到旁边的摊子去了。他们连再问一声的耐心都没有。旁边摊子上,一个白发飘飘的老先生正在挥毫,他每写完一副对联,就要在原地跳一下,就像一只巨大的蛤蟆一样。一群人都在伺候他,有人倒墨,有人裁纸,有人端茶递酒,还有一架烧得旺旺的火炉。有人告诉我说,老先生是西安城里有名的书法家,每到过年的时候,他就到这里写对联,一副一千元。他只写两三天,过了这个时候,他就不写了,你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写。果然我看见人们都排成长长的队伍,为的是得到一副老先生的对联。

我不免就在心里说,连这么有名的书法家都要卖对联。我又何必要坚持呢。况且我身无分文,晚饭都没有着落,又何必让自己这般辛苦呢。我写一副对联只能卖十元,因为西安城的人们不晓得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唉,十元就十元,若不写对联就一元都没有。

我要写的时候才晓得,我的手指冻僵了,就根本握不住毛笔,好不容易写了一副,一阵冷风吹过来,把它吹到地上去了。这大风就像是专门跟我为难。后来总算是写了几副,每副收了十元。有个人看我受冻,就给了我二十元。后来就开始下起了大雪。大雪一来,什么都写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