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克冰是这一年春天由美国驻华大使洛德推荐,被一个世界金融组织“艾森豪威尔基金会”选上,作为中国大陆第一个该组织成员,飞往美国去参观学习。该组织由美利坚合众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捐助,参加成员均为世界各国的重要政府官员、优秀金融人士,如国家财政部长,或银行行长之类。而在中国,却是一个小小的投资公司管理者入选,自是极大的殊荣。本年度全世界入选的有25人,亚洲人为数不多,有新加坡总理助理,和台湾一个银行的行长。
参观学习的行程非常自由,完全让本人拟定计划和安排。各大美国企业分别负责一个人的全部费用,赞助方克冰的恰是波音公司,条件更宽松。方克冰经过仔细研究,决定多去几个城市转转,以便打开眼界,从数量上来考察美国金融业。他先到基金会的所在地费城,又去其它三十五个城市,历时近三个月,完成了这个壮举,堪称大饱眼福,脱胎换骨。
那时云创公司已成立快两年,实践证明,风险投资在中国大有作为。但他也相当清醒地认识到,要使这项市场经济高度发达下的产物在国内发挥重要作用,还有一个艰苦的探索过程。为此必须认真学习和分析研究美国等先进国家的经验,再结合实际国情加以运用。因而他十分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试图提升自己的理论水平,以便指导今后的工作。他“出洋”较早,留学几次,平时在公司也挺努力,常把外事活动中一些难懂的用语记下来,回家查字典,甚至不耻下问地去请教下属员工和翻译。如今在出行中运用外语这门技巧,还算驾轻就熟。所到之处,他见了无数的金融界人士,大多是银行行长或者投资公司老总,跟人家交流起来也挺自如。但在此过程中他却感到,多数美国人对中国都不了解。听说中国也在搞风险投资,他们时常耸耸肩,或抽抽大鼻子,用“不可思议”和“难以想象”来形容……
在费城遇到一个中国翻译,因出国较早而自命不凡。听说方克冰是搞风险投资的,他就大惊小怪地说:“不可能吧?这在中国叫做非法融资,绝对不允许!听说上海刚枪毙了一个,就是说他有在银行体系外的融资行为……你可要小心点儿!”
方克冰听了哭笑不得,也无从解释。
在风景秀丽的新泽西州,他有幸参加了一个风险投资年会,还将代表中国创投业在会上发言。当时他兴奋而紧张,兴奋是因为自己的国家第一次在这个会上被重视,紧张是因为要面对无数经验丰富的老前辈——美国可是风险投资的发源地呢!他走进会场时,恰好有一群衣着考究的美国银行家走在前面,或许都是些资深的风险投资家?他们回头瞧瞧他,又用英语议论着:
“就是他?在中国?创投?开玩笑吧?”
接着有人哈哈大笑,那是极其轻蔑的笑声,还伴随着几句:
“不可能!”
“太荒谬了!”
方克冰顿时满脸通红,继而脸色又泛白,似乎有一桶冷水浇过来,他愤怒而无奈。
由于心情不好,原准备一个小时的发言,他只讲了十几分钟就匆匆收场。后来回想,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失落吧?他心里也是九曲回肠,酸甜苦辣——没想到自己在国内已经搞得风生水起,初见成效,但美国主流社会的风险投资家们,对此却毫无所知,也不认同!
会议主席是个白发苍苍的老银行家,他似乎看出点儿端倪,散会后就紧握住方克冰的手,安抚般地说:“多年前我去过中国,感觉那是个贫穷落后的国家……或许现在变样了?你们也在搞资本市场的运作?那好啊!无论结果怎么样,我都该表示祝贺!”
这下子方克冰更是想钻到地洞里去。或许在这些老外眼里,中国仍然是男人留着大辫子,女人裹着小脚的时代吧?让他这个中国大陆艾森豪威尔第一人选,情何以堪?
方克冰这次赴美参观,原本没带什么实际的想法,更无具体的方案,总觉得自己初涉金融界,只应多看看,多想想。但在各大城市转了一圈,一个念头却越来越固执地占据了他的心田:我能为中国金融界做些什么?身逢盛世,如能亲身经历金融变革的历史浪潮,并且亲眼目睹其初创、发展和演变的过程,是何等的福份与荣耀啊!如果再能推波助澜,对其起到一定作用,那可真是功莫大焉!他似乎看到了中国风险投资的巨大发展与灿烂明天……
最后一站快到纽约时,想起一个老朋友田希云就在华尔街,于是给他打电话:
“喂,咱俩见个面,聊一聊吧?中心议题是,在中国怎么搞风险投资?”
田希云也挺幽默,“你知道希特勒是怎么死的吗?”
“你这啥意思?”方克冰莫名其妙。
“他打完欧洲,本可以称王称霸,却不知好歹,非要打苏联,结果自取灭亡!”
方克冰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我没有自知之明?”
“是啊!放眼全中国,有几人能入选那个什么基金会?你参加了;又有几人能连续到美国和欧洲去学习?你来了;又有几人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你做到了……”对方笑道,“你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就闭着眼睛干吧,非要钻那个牛角尖干啥?”
“我是不到长城非好汉!”方克冰也笑道,“去纽约我找你,听听你的高见。”
他飞到纽约那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往机翼下看去,大西洋海面一览无余,呈现在眼前的纽约市区就像一幅建筑模型的微缩景观图。高楼林立的曼哈顿半岛上,赫然矗立着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大厦,耸入云霄的钢铁之躯闪耀着白色的光芒……这就是全世界的金融文化地标,在那里有一条狭窄的长街名叫华尔街,是英雄辈出的壮丽舞台,也是滋生阴谋的黑暗角落。那里聚集着无数点石成金的英才,也是财富、智慧和力量之所在。它还极具传奇色彩,是最最令人着魔与向往的地方,世界各国的金融人士,到此谁不顶礼膜拜?
方克冰下榻广场饭店。灿烂的阳光照在暗红色的楼顶上,好似抹上了一层温暖的彩霞,使这个著名的饭店更加壮丽、美观。一群白色的鸽子从中央公园那边飞过来,又带着哨鸣飞向蓝天。饭店里的装璜极其奢华,大堂镶着白色与暗绿色相间的大理石,楼梯铺着色彩鲜艳的地毯,房间里的家具都是高贵的紫檀木,墙上还挂着一些名画,处处体现出金钱的力量和称霸世界的雄心。方克冰把行李扔下,看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决定步行一段,从中央公园穿过去。
初春的风吹在脸上有些清凉,略带寒意,方克冰正好冷静下来,再想想这件事。田希云是他多年的好朋友,下乡时在东北建设兵团,后来考上北京外贸学院,又到美国去读法律,已经拿到博士学位及律师牌照,如今在华尔街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从事金融证券业的咨询工作,据说年薪挺高。众所周知,美国盛产律师,人家是按小时收费,一个个站出来都光芒四射。田希云比方克冰大两岁,但却少年老成,又聪明绝顶,走到哪儿都是人群的中心。他还热衷于社会工作,跟几个中国留学生成立了中国旅美商学会,据说最多时竟有成百上千人参加。这个组织为促进中美两国经济贸易交流和商界与企业界的来往,都有杰出的贡献。
方克冰走到中央公园那一池清澈的湖水边,只见水里游着成群的野鸭子,何等自由自在。他不禁羡慕地想起田希云——在美国当律师,拿着高额年薪,真是万里挑一啊!还没达到小康水平的国人与之相比,可是望尘莫及呀!对发生在万里之外的那些事儿,他还会感兴趣吗?但田希云有个男人最罕见的品质,那就是他极容易取得人们的信任。方克冰也非常信任他,遇事总想讨教他。这次他又会帮自己什么呢?
他们约定的地点是在华尔街的街口。方克冰走到那里,只见街口竖着一个大理石碑,上面刻着一个公式:“24美元X 370年=300亿美元”
“怎么样?很牛逼吧?”他身后有一道温和的男中音说。
方克冰回头看见好朋友,不禁笑起来:“你是想带我来了解华尔街?”
田希云个头稍矮微胖,脸庞端正、五官明朗、肤色白晳,戴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就像个好好先生。其实他性格绵里藏针,行为办事更是杀伐决断,果敢与智慧兼而有之,否则怎么会混进美国主流社会,打入顶级律师事务所?须知这片土地上的白领,律师和医生赚钱最多;而在华尔街开业并从事金融证券类的律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已达极品,人上人。
此时他迈前一步,指着那块碑正色道:“我先让你了解一下华尔街的前世今生。1626年荷兰人彼得、密努特用珠子和小饰物,从印第安人手里买下22平方英里的曼哈顿岛,当时价值60荷兰盾,合24美元。300多年后,仅华尔街的地价就达300亿美元!”
方克冰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都说华尔街流淌着金子,就是指这个了?”
“是啊,密努特很精明,但如果印第安人也算个账,应该是笑到最后。”田希云拉着他走进华尔街,仍在侃侃而谈。“荷兰有一种永久性政府债券,当时年息为8%,直到今天,这些债券还在流通。若印第安人当时用这24美元购入这永久性债券,那么370年后,这24美元的价值将达到60多万亿美元!也就是说,印第安人可以重新买回曼哈顿岛!”
“资本的发展空间,怎么想象都不过分!”方克冰若有所悟,“还有另一种算法,如果这印第安人当时用这60荷兰盾,来购买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可能总收益还要高?”
田希云拍拍他的肩:“老弟,你不到这华尔街来干,实在太可惜了……”
这时他们已走到华尔街的中心。阳光透过狭窄的高楼组成的空间射下来,形成了一副奇特的几何图象。近距离望去,世贸中心的姊妹楼高耸入云,它高达400多米,那陡直的拔升令人头晕目眩。这是世界的金融中心,每天有十几万人进进出出,俨然一座金融城。走过去才发现,它是由不锈钢架和闪闪发光的玻璃墙组成。方克冰的目光被大楼表面上的一个金属物所吸引,那是一只吊篮,只能载一个人,他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成千上万扇玻璃窗。
“那是大厦表面的清洁工。”田希云解释道,“他一个人干,要几个月才能全部擦完。”
方克冰斜眼看他,好像他就是这座钢铁城市的主宰。“你就在这儿上班?”
“不是,我请你在这儿吃饭。”田希云拉着他,走进了世贸大楼的一号楼。“这里有个世界之窗饭店,从那里可以看到纽约的全景。”
“你也太别出心裁了!”方克冰快活地说:“那我可要好好敲你一顿!”
大厅里人很多,到处挤满了衣冠楚楚、神气活现的男女精英。方克冰相信,这里聚集着全世界第一流的金融人才,与之相比,瑞士和英国的银行简直不屑一提。电梯间门外居然排长队,他们等了一阵才进去。电梯很大,可以容纳几十个人,上升速度也挺快,就像飞机失重时带来的那种感觉,让你心跳过速,尝受到不一般的冒险与刺激。不到一分钟,他们已来到107层,走进一个巨大的餐厅,只见鲜花簇拥,侍者如云,让人精神一震。田希云办事精明,早就预订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否则不知要等多久。方克冰看着入口处排大队的人们,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们的座位正好面朝着自由女神像,田希云点菜的功夫,方克冰就观摩风景。
窗外正对着哈德逊港湾,在大约一千多英尺的下方,哈德逊河奔腾流淌,河面上来往着各式各样的船只。沿河的西岸高速公路穿过几座高楼大厦,一条宽阔的天桥飞架在世贸大楼和另一座大楼之间,那也是著名的世界金融中心,由七座不同高度的宏伟建筑组成。对面那无数块巨大的玻璃窗,映照出了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再远处的蔚蓝色地平线上,是坐落着自由女神像的伊利斯岛,虽然清晰可辩,但距离太远,看去有些似真似幻。那女神正是美国的象征,召唤着全世界各地的人们,来到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向这勇敢的精神而折腰。
方克冰突然觉得这一刻很奇妙,仿佛全世界都向他畅开了窗户,任他饱览风光。
田希云给自己点了扒鸡,给方克冰点了牛排,又给两人都要了布鲁克林生啤,然后苦笑道:“没办法,西餐就是这些玩艺儿!老外们中午只吃三明治、热狗什么的,还吃得津津有味。你看了简直牙痒痒,真想把他们一脚踢到中国去,让他们尝尝咱们的满汉全席!”
方克冰趁机问:“那你想没想过回国呀?把这身本事带回去,我第一个聘用你!”
“不瞒你说,我还真有这想法……”田希云笑道,“先说说国内的形势吧!你在中国第一个搞风险投资,是不是有大内高手支持呀?否则你怎么敢率先吃螃蟹?”
“这事儿完全是顺势而为,还真没上面的太多支持。”方克冰认真地说,“去年一月,国务院发布了银行管理条例,金融改革也是势在必行。目前已经有几家股份制银行诞生……”
“但这金融改革还缺乏最重要的一环,那就是资本市场。”田希云又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你不是想跟我聊聊,在中国如何搞风险投资吗?老弟,虽然你已经站在最前沿,而且打出了这个诱人的旗号,但风险投资的关键是上市。最后投资者要退出,要获得高额回报……你想过没有?这退出机制,没有证券市场是万事皆休啊!你怎么搞得下去?”
方克冰一向很信任田希云,但总觉得他有些好为人师。谁叫人家在美国当律师呢?只好谦虚谨慎了。他一面看着侍者上菜,一面说:“这谁不知道?国内还没建立完善的股票市场和产权市场,而这两个市场正是风险投资运行的基础……所以我才来找你这个高人请教嘛!”
田希云用刀叉切着扒鸡,一边说:“勿庸置疑,尽快建立中国的资本市场,是你们搞风险投资的当务之急。但这事儿又是急不来的……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
方克冰还算喜欢吃西餐,今天却有点儿咽不下。他急切地说:“嗨,在国内我也想过这件事,总觉得不成熟。今天不知怎么了,来到这华尔街,这世界金融中心,我心里却有点儿异样的感觉,似乎这不再是虚幻的美梦,更不是海市蜃楼,好像有一点看得见,摸得着了?”
“当然,这就是华尔街的魔力。”田希云诡秘地笑着,“欢迎来到华尔街,这里没有虚幻和欺诈,只有真实的金融神话。这里点石成金,无所不能。人们凭着智慧和勇气,还有一点点运气,在尽力掌控这滚滚而来的金钱巨浪,进行这场黄金游戏。现在,你也想加入吗?”
方克冰没有马上接口,而是把目光转向窗外。在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之上,在那蓝天白云之间,正有一架直升飞机在袅袅盘旋,朝他们飞来,场面十分壮观。玻璃窗上映照出落日的余晖,如朝霞般绚丽和灿烂。他想,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今天我们俩若不是白日做大梦,就是彻头彻尾地疯了!”他喃喃地说,“我们居然在这儿设想,要在中国搞证券市场……那可是资本主义的核心啊!这、这可能吗?”
田希云自信地说:“一切皆有可能,因为这是创造奇迹的华尔街。”
他们喝冰水、吃甜食的功夫,田希云问方克冰想不想再见一些人?他说旅美商学会有一群商界精英,经常聚在一起议论改革,畅谈发展,谈得最多的便是这股票、证券和资本市场。尽管他们对国内的时局知之不多,但聊起来却是热血滔滔。有时候人数竟多达几千,连找个聚会的地点都难。可见这帮留学海外的青年新锐们,对国内的经济改革期昐之高……
“国内来了人,也经常往里凑,其中有不少你都认识。我们一个月聚一次,过两天正好要聚一次。”田希云笑道,“怎么样?跟大家见见?你也是国内的精英嘛!”
“好啊,我看你就是个孟尝君,把食客都召到美利坚了!”方克冰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个热闹我一定要凑,我也是热血青年嘛!”
饭后方克冰想到这座颇负盛名的大楼顶层去看看,田希云又陪他去了顶层平台。此刻天已阴下来,太阳骤然失去了威风,一团团云朵朝他们脚下聚集,迅速平展开来,很快便好似浓雾遮盖了整个市区,只留下眼前这两座孤零零的高楼,看起来真有点儿像海市蜃楼。
“这情景可是不一般!”方克冰已经感到了寒意,“这里应该比楼下冷吧?”
“温度要低十多度呢!”田希云意味深长地说,“这就叫高处不胜寒。”
方克冰还要再过几年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意。当时他只觉得这家伙喜欢故弄玄虚。
接下来的两天,方克冰安排得很满。此行既是学习投资银行和股票交易,来到华尔街当然要参观一下交易所。接待方也欣然同意,次日就派人把他接到纽约证券交易所。这是一栋貌不惊人的大楼,墙面由老式的花岗石镶成,但在曼哈顿下城金融区却是鹤立鸡群。这里挤满了上百年的老建筑,有些还是一战留下的纪念物,虽然结实耐用,但楼层并不高。近几年随着华尔街股市的疯狂飚升,这些旧房老屋也成了全世界最抢手的地产,已经身价百倍了。
证券交易所的交易厅设在这栋办公楼的最底层,是一个独立大厅,高约好几层楼,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到处挤满了人。电脑显示屏围成十几个交易台,每个交易台都固定进行若干种股票的交易,互不干扰。周围有供各会员公司经纪人使用的专线电话、电传、电脑,和播放政治、经济要闻的电视。进行交易时,经纪人接到公司转来的顾客指令,立刻到交易台去执行,然后把信息反馈回公司,全过程只有几分钟,堪称神速,才能不误战机。此时的大厅里,这些穿着红马甲的经济人正在电话桌和交易台之间穿梭往返,忙碌成一片……
方克冰与陪同他参观的交易所主席约翰逊站在一起,从楼上的栏杆后向下俯视,觉得此情此景真是激动人心。这是一场华丽的金融盛宴?还是一个残酷的杀戮决斗场?如同神龙摆尾,群魔乱舞,众多金融师在这里大显身手,无数经纪人处于风口浪尖;但他们毫不退缩,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象着了魔似地,一次次游说,一遍遍交易,天花乱坠,汗牛充栋,在金钱的旋涡里打滚,然后冠冕堂皇地把你口袋里的钱,一分一厘吃得干干净净……方克冰似乎看到了光怪陆离的金钱奋斗史,也看到了人性贪婪和欲望的缩影。他可以想象,在这流淌着的金钱交易背后,有多少欲望膨胀、道德沦丧的肮脏勾当,又有多少谎言和骗局掩盖的阴暗真相。这就是金融界嗜血成性的本质。他本该对此扼腕叹息,但十分遗憾,他也正想投身于这场金钱游戏。或者若干年后,他会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抛弃这一切?现在他却心向往之,羡慕不已。
约翰逊在他身边也是得意洋洋:“有人说,证券交易所就是最大的驯兽场。无论是驯牛,或者是驯熊,总之,我们华尔街遍地是黄金!”
方克冰会意地点点头:“是啊,点石成金、一本万利的**,谁又能拒绝?”
他们又去参观别的地方,约翰逊幽默地谈起许多大人物炒股的笑话。
据说在1720年的英国股灾中,伟大的科学家牛顿也不幸失手,损失2万英镑。过后他自己下台阶说:“我能计算出天体的运行,但对人们的疯狂却无能为力。”
“你瞧,大人物炒股也不过如此——股市是天堂,也是地狱!”约翰逊骄傲地说,“而我们却是行船的舵手,指挥着金融证券这只船,在市场的浩瀚海洋中前进。”
方克冰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从那一刻起,他也时时告诫自己,要正确利用一切投资之道,为自己的王国创造财富和神话,同时又不能深陷这人性与资本的战争而无力自拔。
走道两旁隔成了无数个狭小的办公间,人们看见交易所主席陪着一个华人走来,都对方克冰肃然起敬——能够享有这项殊荣的人,全世界也没几个吧?
一个年轻人端着咖啡杯走来,跟方克冰打了个照面,那人便冲他笑笑,“是中国人吗?”
方克冰听他说国语,立刻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是的,我过两天就回北京。”
“太好了!”那人热情洋溢地笑道,“代我问候北京,就说我也想回去。”
两人素昧平生,却好似他乡遇故知,犹如老相识一般愉快地笑起来。华尔街的中国人更稀罕,只要听见有人说国语,相互立刻亲热起来。方克冰觉得,这个年轻人肯定不平凡。能够进入纽约证券交易所工作的华人,哪一个不是出类拔萃?
次日又是个好天气,方克冰走出广场饭店,就看见晴朗的蓝天。温度也挺适宜,让人感觉心情舒畅。他走进中央公园,空气更加清爽,阵阵微风吹来,带着春天的气息。公园里鲜花盛开,绿草如茵,道路上有许多跑步和骑自行车的人,显得很热闹。美国人真是匪夷所思,这个街区本是寸土寸金,他们却在这昂贵的黄金地段建了一座中心花园,它傲然面对那些银行、商铺和摩天大楼,成为人们忙里休闲之所在。田希云告诉他,今天的聚会就选在这里。
方克冰走到游人聚集的喷水池旁边,田希云已经等候在那里,说旅美商会的会员们知道他要来,都挺踊跃,想听听国内的情况。放眼望去,前面的草坡上已经坐满人,都是海外学子,他们在铺着报纸或桌布的草毯上席地而坐,无拘无索,高声谈笑。这是国人的垢病,无论到哪儿,都管不住自己的大嗓门。方克冰庆幸自己没穿西装,而是换了一身浅色的便服。平日他总是西装革履,配上昂贵的领带和锃亮的皮鞋,浑身上下一副成功的企业家派头。但那身打扮显然跟今天的场合不搭调。方克冰不止一次地想,穿着打扮并非无关紧要,它就是你的名片。
田希云把他介绍给众人,也这么说:“这是国内成功的企业家,曾当选为新长征突击手……哎,你们别笑,这也是一个人的名片嘛!方先生还是国内第一个搞风险投资的先行者。”
人们收住笑容,神情变得恭敬。就本质而言,金融业是个高风险行业,生产的东西都是无形产品,不可触摸。金融行业每一个重要的收入渠道,都来源自冒险的胆量及本领。所以成功的金融家和银行家才令人敬佩。来人高大英俊,气质不凡,显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说点什么吧!”有人叫道,“我们什么都想听……”
田希云说:“时间有限,拒绝漫谈,还是有个主题,请方先生谈谈国内的股票市场。”
“哎,你明明知道,国内还没成立股票市场。”方克冰瞪了他一眼。
“你不会如此孤陋寡闻吧?”田希云笑道,“国内早就有人在悄悄发行股票……”
方克冰不得不承认这家伙信息灵通,那就先顺杆爬,再把话题引回自己的兴趣点吧!
于是他说:“先生们,各位关心国家大事的朋友们……”
有人带着嘲笑的口吻打断他:“你咋不说同志们?哦,这话在国外听来不对味儿吧?”
他也跟着笑了。又有人喝止:“别打断,听人家说下去。人家不比你土。”
方克冰无伤大雅地笑笑,继续说:“事实上自八十年代初,国内就成立了多家股份制公司,也有人为发展企业而私募资金。据我所知,中国大陆第一个私自发行股票的是抚顺市红砖厂……是的,大家没听错,中国第一支股票不是高科技,不算大制作,绝不高雅,反倒低俗。也不是历史悠久的秦砖汉瓦,而是经济耐用的红砖!因为八十年代初各地都在盖房子,闹得这砖都稀缺了!抚顺市人民银行一个信贷员为砖厂出谋划策,又帮他们申请发行股票。该市领导几次开会研究,最后决定批准,发行了两百多万股,每股一万元。听说那股票是由报社印的,不卖个人,只卖企业,因为大家都怕犯错误。砖厂因此产量大增,两年后就收回了全部股票……”
又有人打断说:“股票哪有收回的?这不能算真正的股票!”
田希云补充:“这是中国股票的星星之火,也是改革开放以来证券市场的星星之火。”
方克冰朝他打了个优美的手势,以示鼓励,继续说:“紧跟其后的是成都市,为了盖一个展览大楼,发行的股票是印钞公司制作,可比红砖厂强多了!再后来是深圳特区的一个小渔村,人家竟敢在报上登招股广告,胆子不小吧?上海就差远了,他们第一支股票自行上市的时候,市领导就像地下党一样,一直在告诫大家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方克冰难得幽默,大家都被逗笑了。又有人说,还有成都市的红庙子呢?自发股票,却洋洋大观,可见改革的春天已快来到。众人就国事与时局夹议夹叙,且笑且叹,气氛热闹异常。美国人一向被认为是直筒子,他们创造的国际形象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方克冰觉得,旅美商会这帮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把这一形象延伸得过了头。他有点儿招架不住,连忙收兵。
“总之,去年咱们中国的金融改革,刚刚走到建立拆借市场这一步。你们都知道什么叫拆借吧?银行的贷款计划是早就定好的,北京的钱不能流到上海,工行的钱不能借给农行,左口袋的钱不能放进右口袋,打酱油的钱不能去买醋……你们想想,钱在银行内部拆借,都要打破阻力奋勇改革,这钱不能流通还叫钱吗?所以我认为,金融改革势在必行!”
方克冰结束了讲演,人们可谓掌声雷动。方克冰自己也挺感动,忍不住对田希云说,你们这帮人还真是爱国,热血滔滔啊!田希云说这算啥?前几年我们搞了一个莫干山会议,来了好几千人,都是财经新锐,纵论时局指点江山,那可真是挡不住的爱国热潮……
“哎,我还要给你介绍一个人……”田希云看看人堆里,似乎没找着。
恰在此时,一个身材健壮的年轻人飞也似地跑来,大喊:“我来晚了!”
方克冰一看,正是在交易所新结识的那个青年,便笑道:“真巧,是你啊?”
田希云听说了他们认识的经过,也笑起来:“都是热血青年,一见如故啊!”
他介绍说,这个青年名叫林亦明,是他在北京外贸学院的同学,来美国后主修国际金融,如今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打工,年薪也挺高。此人也是旅美商学会的发起人与积极份子。但林亦明跟田希云相反,据说在非正式场合从不穿西装,即使穿了也从不打领带。方克冰见他穿着马虎,心想这人倒有点儿反叛意识,是个闯将,中国的证券市场,也需要这种人来闯一闯吧?
在他的提议下,田希云又引导大家转移话题,议论起如何建立中国的证券市场。
林亦明率先发言,他喘息未定,就气势磅礴地说:“这件事是我们这帮人的使命。可能国内许多人还看不到这一步,但我们异地而处,身在海外,就在世界金融中心,也可以说,是在资本主义的核心圈吧?我们应该看到这一步,而且向国内反映,最好是反映到高层……要想个办法去振聋发聩,让国人觉醒,让他们知道,我们再不搞证券市场,就要被这个时代抛弃!”
众人又是兴奋无比,欢声如雷。接着有人发言附合,也有人持悲观主义的态度,说在中国搞资本市场,至少还要等十年……各种意见,不一而足。
方克冰想看田希云今天怎么收场?不料他却胸有成竹,站出来支持林亦明:“我同意他的说法,在中国建立证券市场这件事,已经历史性地落到我们肩上。虽然我们身在海外,人微言轻,但我们应该不遗余力去促成……不过,干什么都有个名正言顺的问题,那样才师出有名嘛!我建议,成立一个相关的组织,就叫,促进中国证券发展委员会吧?”
人们又是欢呼雷动,一致通过。方克冰心里也卷过阵阵春雷,似乎见证了一个伟大的时刻。
林亦明接着说:“口说无凭,我还提议,我们应该写一份,有关促进中国证券市场建立的建议书,送回国内去,想办法送给中央领导,以便引起他们的重视!”
掌声的热潮一浪高于一浪,向来冷静的方克冰也被大大感染。散会后,他对田希云说,想不到你们这帮人,还真是干实事儿的。田希云骄傲地说,我们是身在海外,心系祖国。
方克冰回到酒店,心情仍不能平静。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他觉得此行真是收获颇丰。他走到窗前,望向夜空,只见整个纽约城区都灯火辉煌。远处有座小岛也是灯火通明,多彩的灯光点缀着高耸入云的自由女神像,又映照到海面上,随着海波跳动闪耀……
自由女神的全称是“自由照耀世界之神”。方克冰任自己的思想自由地驰骋,他有一种预感,在春风复苏的中国大地上,关于创业投资和资本市场的好戏都将陆续登场。
回京三个月后,他接到了汪国鹏的电话,从此人热情邀约的姿态里,他更加感觉到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会发生?或者,建立资本市场的大幕已徐徐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