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金融家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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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罗湖区的星辰大酒店与香港隔海相望,入夜后,这里也是车水马龙,人潮涌动。跟海那边的节日盛景比起来,虽然少了一份喜庆,但商业气氛更浓。时值春节,数九寒天,这里却是热风扑面,其乐融融。饭店后面的游泳池里,都是些来此渡假的名流大亨,不少人的背景说出来就石破天惊。五星级的享受,固然是生命中美好的奢侈,但也要付出昂贵代价。

靳天舒吩咐周锐去停车,独自走进饭店大厅。他很少坐那辆宝马车,觉得太招摇,现在索性丢给外甥去开。有时他真为自己感到骄傲,从一个普通工程师,到一家上市公司老总,他似乎没走几步就达到目标。如今他又跟海南一家新成立的航空公司合作,准备迈向另一个大目标,并且同样将不费吹灰之力。他走进电梯,想着这个来头不小的俄罗斯大亨——他俩只见过三面,却已达成某种一致,这要归功于还在莫斯科的儿子。外甥拒绝去俄罗斯,他就把儿子从美国召回来,长驻莫斯科。真是父子连心,其利断金啊!虽然对方肥胖臃肿,贪得无厌,但他们与之打交道却寸步不让,遇上如此强劲的对手也没退缩。在诱使大胖子让步方面,靳天舒做得更是天衣无缝:他悄悄给对方传递了一些商业情报,结果是别的航空公司做出牺牲,对方却获利不少,也对他青睐有加。别看靳天舒身子有些弱,在谈判中却从不输与人,他的策略是外围突破加主动进攻,胜利的滋味已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这次,他也必须占上风。

装饰豪华的总统套房里,俄方富商伊万诺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靳天舒刚走进去,他就迫不及待地伸出熊掌一般的大手,恨不得把瘦小的靳天舒搂进怀里。“你好,中国朋友,你定的这地方真棒,不用生火炉也那么温暖,而且还有漂亮非凡的东方美女!”

旁边一个面无表情的俄语翻译,把这串卷着舌头吐出来的话,统统倒给了来客。

靳天舒矜持地点点头,将自己保养得很好的手,从那钳子般的关怀里抽出来。他有洁癖,尤其听说什么东方美女,更是在心里冷笑。“没问题,签了合同,保你满意。”

伊万诺夫舒服地倒在沙发上,手指轻抚着自己凸出的大肚皮。他头发几乎全脱光,臃肿不堪的脸上,一对蓝眼睛出奇的敏锐有神。“好啊,那就快谈正事儿吧!”

靳天舒瞟见对方微微掀起的衬衣下面,有一团雪白的肥肉在闪亮,不禁为那些即将应召前来的美女们感到恶心。尽管如此,他仍是彬彬有礼。“亲爱的朋友,东方是礼仪之邦,又碰上我们传统的节日,无论谈什么正事,怎能没有酒喝呢?”

伊万诺夫眨着蓝眼睛,“好啊,我就喜欢喝你们进口的酒,比我们的伏尔加更有劲。鲜花、好酒,再加上美女,还有金钱,这真是个美妙的世界!”

这也是靳天舒的如意算盘,他只需按一下电铃,菜肴和美酒便精致考究地端上来。但让他生气的是,正该用上外甥的好酒量,他停了车却不知跑哪儿去了?靳天舒只好独自应酬,亲自上阵,不顾医生不让自己喝酒的警告,陪那小子喝了几杯。也如他所料,酒精燃烧了俄罗斯民族的血液,伊万诺夫虽然还在竭力控制自己,额头上却已布满贪欲的汗珠。靳天舒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从皮包里取出一叠文件,耐心地解释着自己的打算……

谁也不会想到,海南那家新成立的航空公司,居然没有自己的大飞机。这家公司成立于1990年,当时省财政厅给他们划拨了1000万,还不够买一只飞机翅膀的!只好先租飞机晃了两年,终于等到一份国务院的文件:海南、广东、福建三省,可以进行由社会公开发行不上市股票的实验,这才打入资本市场,看到了光明的前景,从此走向新天地。这家航空公司已把本钱花费殆尽,却有幸挤进了该省批准的定向募集的股份公司行列,募集到了5亿的家当,真是大喜过望。靳天舒也就在这时候捷足先登,凭借自己曾做过航空器材的优势,与这家航空公司达成协议,要帮他们购买几架大飞机。原本打算购买波音机型,或者是空中客车,这两方面也有供货关系——他早就派子女分别占领了美、法的航空阵地嘛!但他却突发奇想,要通过俄罗斯来转手这买卖。由于美元和卢布的外汇差价,他就会赚得更多……

伊万诺夫放下酒杯,松了松腰带,让圆实的肚子更解脱些,以便把面前那盘带血的牛排全都吞进去。他平静地抬起脸,审视着谈判伙伴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怎么?你还是坚持那个价码?3900万美元一架?我不是已经同意了吗?何必再浪费时间!”

靳天舒瞥了翻译一眼,据儿子说,这个从小就生长于莫斯科的混血儿,已经被他们完全收买了。此刻他见对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才放心说出自己的意见。“除此之外,你还得签两份合同,另一份是3950万美元一架……对不起,这是我们中国的做账规矩。”

伊万诺夫狼吞虎咽吃完了牛排,又开始细细品尝法国的巴拿马酒,靳天舒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把两份合同放在他面前。沉默在继续,但也包含着某种无形的力量。

“我认为,这并不在我的合约范围内,也不是我此行要达到的目的。”伊万诺夫嘶哑着嗓子说,眼里闪出讥讽的光,傲慢的神态表露无遗。

靳天舒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却拿了一根精致的牙签细细地剔着牙,一面微笑着,“亲爱的朋友,这些意见,都是我儿子跟你们在莫斯科谈好的,今天只想完成一些细节,和技术处理……反正不用我多说,我们父子俩跟你早就上了同一条船。也许在这项生意上,看起来是我沾了一点儿光,但在其他生意上,我也会照顾你们的情绪。请你相信我,现在你们的国家跟中国比起来,落后了许多,你们需要我照顾的地方,也绝不是一点点……”

他侃侃而谈,晓以厉害,简洁而生动地阐述着,又时刻注意不要许诺太多。他眼睛细小而狭长,闪着含蓄的光,似乎里面装了太多内容。伊万诺夫抬起油渍可鉴的下巴,蓝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两手按着桌布倾听着,也渐渐放弃了原有的戒备之心和冷漠态度。

“亲爱的朋友,你说得对,我们比你们至少落后了几十年,可我们都老了!”

“但我们还有下一代,我们正是为了他们。”靳天舒的声音似乎也活跃起来,他富有想象力地总结道,“亲爱的伊万诺夫,我现在把底牌都亮给你了,我真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们还将共同并肩走很长的路,我会补偿你的。”

伊万诺夫偷偷看了看手表,脸上漾出友好的笑容,“好吧,你已经把一切都说明了,我按你的要求做,正如你所说,是为了两家的利益,也是为了我们的后代,那就赶快吧!”

伊万诺夫干脆地签了字,直截了当地问:“可以把你的东方美女叫进来了吗?

“希望你玩得愉快,可是要注意身体。”靳天舒收起合同,轻轻松了口气。

伊万诺夫哈哈大笑,拍了拍大肚皮,“你看我的身体,会有任何问题吗?”

“那就算我没说。”靳天舒朝门外走去,只回头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他在门外差点儿与三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撞个满怀,为这些即将迎向大肚皮的小姐们婉惜了一阵,才走进电梯间。他要回到楼上的房间,去跟外甥好好谈谈。

周锐正在看重播的春晚节目,他觉得那些莺歌燕舞都有些无聊,但又不想去参加靳天舒和伊万诺夫的谈判。出于聪慧,或者是直觉,周锐猜到舅父让那个俄商当中介,而不是直接去美、法买飞机另有原因。可能是为了从中赚取高额利润?那么这笔钱不但来历不明,甚至不干不净。他不愿去搅这个混水,但他又不愿挑明。象他这样性情温和的年轻人,对长辈总是怀着一种崇敬之情,他当然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舅父走向深渊,但他认为更重要的是洁身自好,绝不染指。无可奈何,同时又无比沉痛,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靳天舒脸色苍白地走进来,让周锐大吃一惊,“怎么,舅,您喝酒了?”

“你不肯现身,我只好陪那小子喝了几杯。”靳天舒倒在椅子上,觉得冷汗直冒。

周锐知道舅父前不久查出心脏有问题,医生严格要求不能喝酒,不料今天却为了一桩生意破了例。他连忙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舅,快喝点水吧?稀释一下酒精。”

“我现在口不渴,只想知道,你为啥没来?”靳天舒有些不快地看着他。

周锐像小孩子一样顽皮地微笑着,“舅,我可没答应您,要去参加这次谈判。我今天来,只是当您的司机,给您开车,送您到这个酒店!”

“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助理吗?”靳天舒想站起来,却感到浑身没力气。

周锐尽量把口气放得很平静,“舅,您奋斗了这几年,也算成功人士了。我承认您很能干,也很聪明,但世上有一种东西,无论多么能干多么聪明的人,都永远测算不出来,那就是命。尤其是想方设法拼命赚钱的人,总有一天,人们会发现他们死去的时候,脑袋下面枕着一堆堆的钱,他们这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如果他们地下有知,这便是他们最大的痛苦!”

“小锐,你在胡诌些什么?”靳天舒楞了楞,更加不悦。

“不是胡诌,我真不明白。”周锐睁大了明亮的眼睛,“舅,您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靳天舒镇静着自己,怒力不想发火,用同样的口气说:“你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我就只好改变以前对你的看法,认为你此生都不会有太大出息。”

周锐摇摇头,坚定地迎向舅父那嘲弄的目光。“我认为一个人的出息,不一定非要跟钱挂钩。或者我会成为另一种人,不是您所希望的那种人,但肯定是我自己希望成为的那种人。”

靳天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欣赏的就是外甥身上这种东西,这股劲头。现在却是这种东西,这股劲头,在妨碍着他们之间的交流。

“小锐,你还年轻,还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难道你就为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拒绝一向关心你和爱你的舅父?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理由,能说出来?能告诉我?”

周锐走到窗边,拉开了厚厚的提花窗帘,望着外面的天空。这里的夜晚犹如夏天一般,苍穹阔大,云稀星繁,银河像一条玉带横挂天际。偶尔有一颗流星划破凝止的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下去。而那黑暗深处,却是浩大的宇宙,也是让人瑕想无际的空间。

周锐转过身来,清清楚楚地说,“我不愿跟航空公司打交道。”

靳天舒暗自责怪自己,怎么又忘了这一点?这对外甥是个避不开绕不过的死结。但他又有些不甘心,便追问一句:“这算个理由,但是不是全部?还有没有别的意思?”

周锐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有就是,我不愿失去良心,为了金钱更不行。”

靳天舒大张着嘴喘不过气来,象瘫了似地倒在沙发上。难道外甥知道了?他都知道些什么?瞬间里,无数的念头蜂涌而至,走马灯似地在他脑海里旋转,让他快要窒息了!

直到周锐进入自己的公司,靳天舒才有些后悔。同样是出于聪慧,或者某种直觉,他很快就发现外甥跟自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对自己的种种得意之举,根本就没有丝毫欣赏,反而每每不以为然。他只好给外甥安了个可有可无的职位,却不得不把全部内幕都掩盖起来,只能端出较为光明的一面来示人。就这样,他也常被周锐有意无意的诘问和旁敲侧击,弄得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看来这个晚辈是太聪明了!聪明得他无法对付,在周锐面前,他的一揽子计划经常被置于无可隐藏的地步!而且哪怕他绞尽脑汁,这个外甥迟早也会离他而去,还不如用自己的亲生子女更为省心。这次来谈判,他原本也想独自来,又考虑到这是个大生意,很难瞒天过海,便带了周锐来,也算顺便试探一下,看这个外甥是否跟老舅一条心?

现在他的目光和外甥的眼睛相遇了,他太熟悉那对半掩于睫毛后面的光泽了,他更加怯于那温柔与明晰相交织的目光的凝视,靳天舒在内心长叹,看来他对不起自己的妹妹,今后只有跟这个外甥分道扬镳了!至于伊万诺夫那头,因为合同已经传走,很快就会生效,他总不会落空。商场需要冷酷无情,而不是靠打亲情牌来处理所有的事情。

“舅,您怎么啦?”周锐关心地问,“看您脸色,就像病人一样,好苍白,好吓人……”

靳天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站起来,这个动作明确无误地表示,谈话已经结束。“你就权当我病了……小锐,明天一早就开车回去吧,我累了!”

听见舅父的话突然拐了弯,周锐全明白了,他连忙答应,又把舅父送出房间。

次日清晨,舅父没去餐厅吃早饭。周锐去敲他房门,里面也没声音。周锐有些慌了,连忙找来服务员,打开房门进去一看,靳天舒已经停止呼吸。酒店马上通知了警方,经尸检,靳天舒死于“过度疲劳,心肌大面积梗塞”。这件事立刻成为深圳春节后的头条新闻。

舅父的猝死让周锐如雷轰顶,后悔万分。他深感自己有很大责任——倘若他在谈判现场,靳天舒就用不着喝酒,可能也不会过世。他不知道的是,伊万诺夫也在酒店急得团团转,即想逃走又不敢离开。幸亏尸检结果出得快,他才摆脱了刑警的询问,得以脱身回莫斯科。但这份合同却未能履行,海南那家航空公司得知消息,立刻撤回了资金。

靳天舒的子女都赶回来,处理父亲的丧事。退休后百事不管的舅妈哭得死去活来,不禁对周锐也有几分怨恨,认为他陪舅父出去,不该弄成这般结果。律师宣读公司遗产,靳天舒本来给外甥留了百分之十的股份,但除了舅妈没表态,表哥表姐都极其不满,表哥还大怒地宣布要打官司,指责周锐挑唆父亲损害家人利益,才有此事发生。周锐不愿看到至亲骨肉自我相残,坚决拒绝了这份遗产。他正欲离开深圳,不料公司又惹出一段祸事。

这一天,周锐正在舅父的公司里收拾东西,突然冲进来一群人,声称是法院的工作人员,说公司涉嫌违规经营,要求员工积极配合调查。接着一些人被带走,也包括曾任董事长助理的周锐。但他很快就被放出来了,说他新来不久,没参与此事。刚接任董事长职务的表哥吓得脸青脸黄,说话都结巴了,他一直在国外,也不知道父亲干了些啥?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周锐也终于明白舅父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发财致富的。1987年,“天舒技术开发公司”成立,注册资金只有100万人民币,其中一家国营汽车修理厂占股60%,一个港商占股20%,靳天舒自己出了二十万,只占20%的股份。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经过若干次股权转换游戏,到1990年,公司里剩下两个股东,一个是那家汽修厂,只占5%,另一个就是靳天舒自己,占95%。半年后,这家汽修厂也退出了,它原来投资60万,三年半后退出时,收回了300万,不但保住了这笔国有资产,而且大大增值,算得上是业绩成功。至于背后的猫腻,因为这家汽修厂已经换了许多届领导,也就无人知晓。但更大的成绩无疑归功于靳天舒,他却一直莫测高深,就连被他请来帮助自己的外甥,也不知道真正的内幕。

周锐来深圳时,舅父的公司已经批准上市,而且股价节节攀升。谁也不明白,为啥股民们会打破头地跟随这只股票跑,为了让靳天舒的钱大大增值而前呼后拥?同样谁也没料到,靳天舒居然在暗地里大手笔抛股套现。关于这点,在周锐没来之前,深市的证券管理层也有过异议,但却不了了之。直到靳天舒猝死后,有人才拿出特意保留下来的会议记录,揭露了这家公司的问题。其基本特征是:注入资本(怀疑是国营企业代垫)成立公司——获取贷款搞经营——转换股权转走资金——转让股权获利并增大年度经营实绩。结论是钻管理上政策上空子的投机取巧行为。也可以说,这是中国证券市场建立以来,第一起上市公司欺诈案。

人行深圳分行贴出公告,股民们这才大吃一惊如梦方醒。因为公司主要领导人已经去世,才有其他工作人员被带走的那一幕,目的是要求他们配合落实企业利润和归还贷款。但这些员工也很愤怒,认为他们也被蒙在鼓里,属于上当受骗,而新任董事长却一问三不知。周锐这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去了靳家,发现表哥表姐愁眉苦脸,舅妈病倒在床以泪洗面。他毅然决定留下来,帮助澄清和解决一些问题,于是全家人都对他感激不尽。

其实周锐也不太知道事情的原委,只有去银行了解情况。那里的态度比较缓和,只说还清贷款即可。但具体数目却吓了周锐一跳,原来公司居然拖欠了工行2000万人民币和500元美元!至于这笔款项被舅父拿去干啥了?竟是无人得知。而靳天舒抛售股票套现的那笔钱又在哪里?同样成谜。周锐只好据实陈述,希望银行能从宽处理。这下惹恼了对方,宣称要打官司讨回这笔钱。很快的,天舒技术开发公司被停牌,周锐和靳家人都一筹莫展。

“这可怎么办?”舅妈对周锐哭诉,“你也在公司任职,要帮我们想个办法啊!”

“表弟,现在全看你了!”表哥也歉意地对他说,“我长期在国外,对国内情况不熟悉。刚回来时,咱哥儿俩伤了和气,希望你别计较。”

表姐却很愤怒,“我们也是上市公司,怎能随便停牌?那些股民又咋办?”

一语惊醒梦中人,周锐立刻带着表哥表姐去银行,指责他们伤害了股民权益,扬言也会来个反起诉,要求法院保护本公司的合法权益。这件事的确投鼠忌器,谁都拿着不好办,甚至连媒体都鲜有报道,因为怕公开披露这个内幕,会引起股民的骚乱。周锐又去跑市政府,说人都死了,很多真相也被带到棺材里,却让我们活着的人束手无策。

据说深圳市政府也研究了多次,可能是要以安定团结为重吧?天舒公司终被宽大处理。三个月后,公司的股票也被复牌。但股民知道了内情,心里却很不舒服,尤其是那些散户,若不是政府出面保护股东利益,他们几年的心血就差点儿泡了汤!

这事当然远远没完,因为银行的贷款还差一大截,公司也是前景黯淡。表哥表姐都想把周锐留下来共同经营,但他坚决地拒绝了,说离开深圳有重要的事。

走之前,周锐想去看看康健,这才听说他又住院了。在病房里见到这个昔日牌友,周锐大吃一惊:对方竟然瘦得皮包骨,简直脱了形,只有眼睛仍然熠熠生辉,尚能看见往日风采。他问了问情况,知道康健又犯了心脏病,这回是去国外做搭桥手术,花了十几万,回来后竟不能报销。他性子刚烈,一气之下便打算辞职,彻底告别金融界。领导这才同意给他报销,但他已经元气大伤,成天怏怏不快,体质越来越弱,很快又患上了心肌炎……

“我听说了你舅的事儿。”康健苦笑道,“看来为了金钱而心梗,还不止我一个呢!”

“但你们不一样。”周锐见他有些悲观,连忙劝慰,“你好好休息,没事儿的。”

他们谈起天舒公司的事,康健又气愤地指出:“这事儿我也知道,当年你舅的公司,还是深圳股市的一杆绩优大旗呢!实质却是虚假上市,通过层层包装,在证券市场闪亮登场。其实那些钱,都被你舅和大股东拎走了!现在人死了,再来翻这笔账还有什么劲儿?”

“我也被舅父蒙蔽了,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周锐有些不好意思。

“这不怪你。”康健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其实把这笔账翻出来也对,至少能让我们看清这一点:这件事有多少教训可取?证券市场又如何才能规范?”

“你也别太激动了,好好保养身体。”周锐关心地看着他,“毕竟股市每天都在发生新鲜事儿,一切都应该向前看,出了问题,再来解决嘛!”

“我倒不这么看。”康健尖锐地对周锐说,“股市这东西,流通的就是钱,但是金钱这玩艺儿,可是太害人了!周锐,以后我们别再玩儿钱了,好不好?”

“我答应你。”周锐郑重其事地说,“我从此再不沾股票了!”

他走出病房时,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康健,却不知道这次分手便是永别。

一切都该结束了!周锐挤在喧嚣的人群中踏上飞机的舷梯,一边欣慰地想,他在深圳本是暂栖身,舅父死后又奔波了大半年,现在要回到他心爱的联办了。

这是1993年的最后一天,机场拥挤不堪,旅客纷攘嘈杂,工作人员的笑容也带出了疲惫。这架飞机由深圳直飞北京,乘客个个喜气洋洋,新年的欢乐气氛笼罩着机舱。只有周锐不为所动、与众不同,神情仍是那么平静和超然。他身穿黑色细呢长大衣,里面也是黑色西装,却打着一条杏黄色领带,脖子上也围着同色的羊绒围巾,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呢帽,神态优雅,不慌不忙。他知道落地后,凛冽的北风就会毫不留情地刮来。首都的冬天很寒冷,终日的阴霾让人难以忍受。但他必须回到京城,他越来越觉得,只有跻身联办,才能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

飞机直达云霄,在马达的轰呜声中,周锐尽量让思维变得清晰。目前他真是山穷水尽了!舅父的死,公司的危机,表亲们的无情,给了他沉重一击——他从没想到过,深圳之行在自己的生命中竟如此惨痛,让他的人生也变得如此灰暗。倘若不是具有乐观向上的性格,而且经得起任何失败,他的处境真是不堪设想!现在回京,还不知道联办会不会接收他?他也没做任何预先的打算和安排,甚至没给杨柳青打电话,只想到时候随机应变。

飞机逐渐下降了,接近了那张比任何一个城市的万家灯火都更加美丽辉煌的锦簇地毯。机长用热情洋溢的声音宣布,此刻已经进入了1994年,十分钟后飞机就要降落。周锐看着舷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还有不远处闪闪烁烁的灯光,心想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小了!机翼下那一片熟悉的土地上,将会有什么样的麻烦或者惊喜在等候着他?

周锐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是一批警察正拿着手铐在等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