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克冰那晚听了田希云的话,思考了很久,决定去上海调查一番。公司在上海设有办事处,还是叶蒙来这儿买地时建立的。下属在机场接到他,就安排他住在办事处里,说是一套高档公寓,电梯都是快速的,号称“一分钟之内,送你上云霄。”房间的面积约有两百多平米,装修考究、陈设豪华,是那种带着浪漫色彩的简约气派。大阳台最引人注目,站在设有玻璃栏杆的环形回廊上俯瞰,这座海上城市的万丈繁华尽收眼底,有种一步登天的感觉。
更让方克冰吃惊的,是他发现客厅里有个玻璃壁柜,里面摆设着不少玉石翡翠。办事处的人说,这都是叶蒙钟爱和购买的,还没来得及运回北京。方克冰对这些珍品不太了解,只知道翡翠纯净高洁,是稀世之宝。以前寻常百姓别说拥有,见都没见过。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有些富足体面又殷实的人家,也开始收藏这种新宠了。但方克冰总觉得,这是富豪巨贾或者文人雅士才敢染指的,不料自己的副手也大手笔收藏。方克冰的眉宇间增加了很多问号:一个国营企业的副总,哪来这么多钱任意抛洒?难道她在买地交易中有什么损公肥私的行为?
这时下属来问他,他住哪间屋?行李放哪儿?
方克冰不由得心头火起,声色俱厉地说:“我不想在这儿呆,快送我去酒店!”
办事处的人吓得不敢做声,赶快把他送到一家五星级酒店。他们早就听说这位公司老总为人苛刻,无法亲近,不接地气,现在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
云创公司和仟佰度再次携手,两家合作在上海兴办了一个大型卖场,名叫“青田百业”。用的就是叶蒙买下的浦东地块,建设速度也挺快,规模虽比不上海天商业中心,但在上海也是数一数二。开业典礼除了请领导来剪彩,还要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算是一种宣传攻势。但是青田一夫剪完彩,就低调地躲在酒店里不出来,任务又落在方克冰身上。
新闻发布会在一个新建的大楼里举行,这座50层高的建筑是浦东最大的开发项目,位于陆家嘴金融贸易中心。还不到上午九点,顶层就云集了无数记者。这里的大堂挑高达26米,占据四层高的巨大空间,弧型的玻璃墙面,使整个大堂看起来气势恢弘。正中搭了一个台子,前面架着麦克风,后面的彩色纸板上分别写着“云创”和“仟佰度”几个大字。背后的落地窗,不论从哪个角度望出去,都能看到无敌江景,记者们都在啧啧叹服。
发布会开始,方克冰首先走上台去,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云创公司跟日本的仟佰度合作,继在首都创立海天商业中心后,又在上海捧出了一个大手笔,表达了我们两家公司要为中国的经济改革,做出卓越贡献的决心及勇气。相信上海也会欢迎我们……”
他心里有事,本不想在这种场合夸夸其谈,欲草草收兵。但记者们却不肯放过他,又抛过来一个个问题,可谓狂轰乱炸,弄得他喘不过气来。
一个男记者问:“方总,青田百业这种大卖场在上海属于首次,但你们公司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在上海也属首次,有什么感想吗?”
方克冰只好回答:“是啊,千百年来中国人的传统根深蒂固,那就是不炫富。现在突然发现,财富居然已经从遮遮掩掩到登堂入室,令人炫目,这也是经济改革带来的变化嘛!”
另一个女记者问:“请问方总,这种财富如何才能不断流?”
方克冰漫不经心地说:“这应该是全社会的财富饥渴症吧?都想发财,觉得遍地是黄金,同时又焦虑不安,深怕这财富会从指缝间溜走。我的工作给了我接触这些财富的机会,因此我要告诉你,财富和金钱本身就是流通的,谁也不能把它抓在手里不放。”
又一个女高音从人群后飘过来,“那么方总,请问,你有自己的财富梦想吗?你觉得这梦想距离现实有多远?我很好奇这一点。”
简直是出难题了,方克冰也高声说:“请问地球到月亮有多远?据说如果一张纸能对折64次,就是地球到月亮的距离。这说明什么?难道说踩着这张纸,你便能登上月球?当然不是,那只是一种感觉在欺骗我们的大脑。这就是现实与梦想的距离,既遥远,也很近!”
人们不禁哄笑起来,觉得这个老总很机智,反让那个女记者有些被动和窘迫。
方克冰发现了,又灵机一动,大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现实却总是让我们失望,甚至于无奈,其间的距离也可能让我们放弃努力。但只要你客观地分析,理性地选择,就会发现这梦想并不遥远,而依稀可见的希望之神将渐渐拉近它……”
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方克冰结束了这次财富之访。发布会之后是一个大型的自助餐,向各路记者提供简单而又美妙的西餐,无非是想满足他们的饮食需要,好让他们在报纸上做足文章。记者们便三三两俩地端着盘子,喝着饮料,一边品美食,一边聊天,同时也可以临窗眺望,欣赏这浦东陆家嘴的中央绿地,和黄浦江两岸的美丽景色。
方克冰正欲离开,突然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林亦明。方克冰立刻走过去,跟他攀谈起来。林亦明忙说,他都给联办打过几次电话通报情况了。
田希云猜得没错,受深圳股市影响,上海股市也开始下跌。就从八月十号那天开始,刚开盘便全线飘绿,16只股票直线下落。第二天深圳的消息传到上海,各交易机构门口早早排起长队,抛风劲吹,当日的上证指数比前一天又暴跌10%左右。第三天,虽有机构奋力托市,仍跌去8%。短短三天,上海股市猛跌22%,与5月份相比,净跌640点,跌幅达到45%……
“何止是风雨,简直就是冰雹往下砸!”林亦明说到这里,不禁叹道,“真是好兄弟有难同当啊!很多股票都跌破发行价了!你说我急不急?”
方克冰这才得知,大量抛单都来自文化广场。有些散户拼命抛,只想逃出去便是幸运。
“那,这几天的情况怎么样?”他连忙问,“老汪同志很关心呢!”
林亦明说,最近有大户开始吃进,情况才开始好转。否则又该组织救市了。
方克冰松了一口气,连忙笑道:“看来你们上海的股市,抗打击能力还是很强嘛!对了,你胆子也挺大,怎么就敢在上海放开股价?我听了都吓一跳!”
“是啊,这事儿就是我自个儿定的,谁也没有请示。”林亦明索性坦言,“我想,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应该有大勇气,去承担大责任嘛!”
“说得好!”方克冰赞赏地拍拍他的肩,“不过,你也有点儿个人英雄主义吧?”
林亦明又苦笑道:“嗨,这耍个人英雄主义的机会呀,也不会多了!我和希云都估计呀,国家对股市的监管会越来越严,留给咱的主观能动性也就不多了。”
方克冰不禁哈哈大笑,觉得这个林亦明敢于讲真话。虽然说得不一定正确,但他却不想给对方泼凉水。林亦明这份工作,可是比他在华尔街股市还要辛苦!谁叫这股市阴晴不定,让人也捉摸不透呢?他只好用这份坦承和失语,来为心灵找平衡了。
当晚,方克冰在酒店里给汪国鹏打电话说:“不管深圳唱的那一出是闹剧还是悲剧,反正给了中国证券业沉重一击,没想到上海这边,立马就见颜色……”
接下来,他详细诉说了上海股市的一些情况,表示很不乐观,甚至忧心仲仲。
汪国鹏却不这么看,他反而说:“古诗云,得句锦囊藏不住。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何况我们的股市也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锦囊,干脆都拿出来,大家分享,共同感受。大悲之后才是大喜,我想中国的证券业,很快就会走向正常了!”
这话反而让方克冰费思量,心想中国的证券业还有什么好戏可唱?拭目以待吧!
方克冰当初跟乔韵结婚,曾经答应过带她去江南渡蜜月,因为乔韵是江苏人。小两口还就此讨论过,哪条旅游路线为最佳?然而这个旅行被他一推再推,竟然十年都未能成行。方克冰有时候回家,看见妻子那期盼的眼神,心里总会交织着愧疚和懊恼的情绪。他没能适应从钻石王老五到一个好丈夫的变化过程,总觉得对不住妻子,也一直想办法补救。
恰好这一年年底,云创公司决定在三亚开年会,破天荒可以带家属。方克冰立刻告诉了妻子,然后兴致勃勃地收拾行装。乔韵也挺高兴,却发现丈夫眉毛胡子一把抓,似乎想把四季服装都装进箱子里,不禁抿唇一笑,走过去推开他,自己来帮他整理,方克冰这才舒了一口气。
“谢谢你。”他忙说,“看来缺了你,我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乔韵暗暗好笑,也有些感动。其实丈夫出差都是他自己收拾行装,今天这么说,无非是宽慰自己,她虽然觉察到,却不想点破。“我们去几天啊?要带这么多衣服?”
“我们租了个游船,要开几天会。”方克冰笑道,“船上风大,多带点衣服吧!”
他不想告诉她,这是自己准备了足足一年的会,将端出一个大动作。公司的状况一直不太妙,有几个大股东很不满,威胁说要退出。方克冰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支撑局面,同时还要找机会出击,为公司争取更大效益,那真是够难的!他必须用一个具体行动给下属鼓劲,也给自己打气,却又不能再冒太大风险。尤其在同意杨玉刚去做咖啡的期货生意,公司又拨出去一大笔钱之后,他干任何事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给他的工作增添了很大难度,但他却必须做到。谁让他是第一把手,要对所有投资和经营都全面负责呢!除非你是金刚不坏之身,他想,同时还具有三头六臂,才能承受任何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所以,你一步也不能走错。至于那两个副手,他到现在都搞不懂,他们到底是友还是敌?他想到这里经常怒火上升,因为哪怕是他的主张,在公司里也很难顺利推行。他只能叮嘱自己:清醒、镇定、凡事多想想,随时都得顶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明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乔韵在旁边悄悄观察方克冰,见他突然陷入沉思,便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一个天神般英俊的男人走近她,主动跟她攀谈,让她的心快活得升入了云天。如今回忆起来,仍然感到很温馨。而她又多么爱他呀!她对他的情爱始终不变,她会永远爱他。
但是此刻,乔韵却隐藏起自己对方克冰的满怀柔情,尽量淡淡地问:“你们公司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你好像回来总是愁眉不展?你能度过难关吗?”
“当然能。”方克冰怔了怔,就坚决地回答,“只要我能坚持住,一切都会圆满解决。”
乔韵暗暗吃惊,看来情况果真不妙,但问题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像一场台风刮来,彻底粉碎他们的生活?乔韵真怕失去这一切,但她又不敢多问,丈夫也不会告诉她。她只好浅浅一笑,装作不以为然。“你只是个凡人,千万别把自己当救世主,去包打天下……”
“我知道。”方克冰认真地说,“可我是公司的一把手,肩上的担子很重。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呆一天,我就不能推卸责任。而我会永远坚定地走下去!”
乔韵想,他说这话的样子多可爱!他明明知道,他不能对所有人负责。
这艘停泊在岸边的游船堪称豪华,船上设施一应俱全,除了船员还可载五十人,船舱里的大厅和走廊上都摆满了鲜花,带卫生间的套房也布置得挺舒适。云创公司的领导干部和高层员工带着家属在这里度假,但也捎带着要开一个会,只有方克冰知道,这个会有多重要。然而这个会耽搁了几乎整整一年,原因是方克冰抽身去山东搞电力股,最后却无功而返。其过程甚至跟杨柳青做淄博基金的遭遇很相似,可见偶然中又有必然。
那是方克冰在一次公差中偶然发现,国内现在所有的发电厂,每仟瓦发电价是2000元人民币,而国际上的价值却合人民币8000元。于是他突发奇想,准备重新评估,找一个发电厂来跟云创公司合作,再找一个国外厂家来购买一部份股,经过优化组合后,就去香港运作上市。他始终没忘记自己跟汤世杰的约定,一直在积极想办法,看用什么方式进入才最合适?他选定了山东一家发电厂,经过整整一年的努力,从国外分别筹集到两亿美金到账,而且得到国务院的批准,与合作各方都商量好,正准备在人民大会堂签订协议,还请来几十个部长参加助阵,堪称本年度金融行业的最大手笔,情况却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就在签字仪式的前一天晚上,人行一个副行长打来电话,说国务院的一个副总经理不同意此事,认为此举是让外国人赚走了中国人的钱。方克冰竭力申辩,说这是能源基金,名叫“国际电力”,我们是从海外融资,也会让中国企业受利。但对方却不肯通融,而且毫不留情地申斥他,说这个签字仪式必须取消。方克冰没办法,连夜去见那个副总理的秘书,两人在中南海谈到深夜,仍是毫无进展。上面只说,国企去国际市场上融资,这是一个可行的渠道,但不是一个简单的资产转换问题。尤其想在香港上市,更需要从长计议,目前却是急不得……
这项目又搁浅了,方克冰却不能不急,他甚至觉得心力交瘁,连心脏都感到隐隐不适。最近一阵总这样,医生说是疲劳所致,心脏供血不足,建议他好好休息。但他怎能歇下来?这也是他不愿回家,长期住酒店的真正原因——他怕妻子受惊吓,陪着他提心吊胆。
更重要的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在香港上市这个大目标,他非得继续努力,而且全力以赴夜以继日地工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哪怕是屡战屡败……
今天在船上召开办公会议,他就要吹响一个号角,发起一场进攻。
人们在会议室里齐聚,都穿得很整齐,一律西装,衬衫领带,有如盛大节日。这是云创公司对职员的要求,方克冰把这看作对他本人的信任,那双黑色眼眸也比往日更加神彩奕奕。主持这类会议,他本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只怕杨玉刚会巧妙地与他作对,以滔滔雄辩来保住往日权威。但方克冰把公司利益看得更高,甚至当成自己的命脉。他有情绪时,也很乐于跟高级职员谈论自己的设想和计划,还有公司的奋斗方向;办公会一开几小时,大家沉浸在暇想中,却言不及义。但今天不同,他必须稳扎稳打,寸土必争。开会前,方克冰先让秘书给人们分发了一些文件,这些文件包括宏田国际、嘉利实业和快乐线的情况介绍。虽然大家还不知道今天总裁的底牌是什么?但人人心里都明白,云创公司又要发起冲锋了……
杨玉刚无意识地瞟了一眼资料,便笑道:“这段时间,世界金融界的每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了!泰铢剧烈波动,东南亚股市低迷,真是险象环生。国际投机者看准这一点,一再向泰国的货币和股票发起强攻,人们都担心一场墨西哥式的金融风暴,会由此而引发。这时候,我们总裁给大家发这些资料,不是意味着要来一次投机吧?”
方克冰笑笑说:“你的消息过时了!昨天泰国中央银行就指出:抛售泰铢的投机活动已经结束,而该货币也开始恢复正常状态。他们还会采取积极措施,捍卫泰国铢的币值。这样一来,如果海外投机者大量吸购泰铢,就将在市场上付出高昂的代价。我想,我们也不至于那么傻吧?在任何时候,染指东南亚货币都不是个聪明行为,何况,还有更有利的事要做。”
叶蒙疑惑地翻看着资料,“克冰,你真是对宏田国际感兴趣?想要收购它?虽然他们现在的财政危机更大了,但我们公司想吃掉它,还是好比蛇吞象啊!”
方克冰微笑地望着她,“靠我们公司的实力,当然不足以跟宏田国际硬拼。事实上,我对宏田国际虽然感兴趣。但我想让大家关注的,却是快乐线。”
“快乐线?”杨玉刚迅速地跟叶蒙交换了一瞥眼光,“我看过资料了,在宏田国际的王国中,快乐线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成员,微不足道呀!”
方克冰饶有兴致地把目光转向其他人,“你们呢?也都认为快乐线微不足道?”
一个部门经理犹犹豫豫地说:“我想,方总一定掌握了许多我们还无法了解的事……不过,快乐线近年来在香港这么红火,总是有原因的。或者,这真是一个投资方向?”
“不见得吧?”另一个人大胆反驳,“据我所知,快乐线早已在我国大陆铺设了不少分店,但除了上海之外,大部份都亏损!”
又一个人显然有数地说:“上海分店之所以没亏损,是因为有人在上海为他们架桥铺路。象快乐线这样的游戏机店,只要获准大批进口具有赌博成份的出票机,就会赚大钱!”
“可是在咱们国家,一个地方一个规矩。上海行得通,在其他地方不见得行得通!”
“是啊,如果这道手续批不准,进口的游戏机就成了一堆废铁!”
“问题没那么严重吧?快乐线的业务发展并非没有前景,主要是看怎么经营嘛!”
“就是已经亏损的店,也有个投资策略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快乐线就是个鸡肋,不知道咱们总裁,怎么会断定它是块肥肉?”
方克冰等这一轮的争议告一段落,才笑眯眯地说:“我看大家确实没弄清楚我的想法。确切地说,我关注快乐线,并不是对它的经营感兴趣。我是认为在宏田国际的诸多下属公司中,快乐线因为规模小、负债少,加上业务有扭亏为盈的可能性,发展的机会也很多,因而便可能成为一个出售股权和套现的目标。”
那个部门经理首先明白过来,“您是说,如果有一天,宏田国际土崩瓦解了,会有人愿出高价钱,从我们手中再买走快乐线?”
方克冰肯定地点点头,“如果我们现在就能控制它的话。快乐线就好比一颗未经琢磨的宝石,打它主意的人很多。比如说两年前曾跟它接触过的嘉利实业,也对它感兴趣……”
杨玉刚打断他,“克冰,我想你一定很清楚,快乐线在宏田国际,只拥有百分之五点八的股权,理论上不可能取得控制权哪!”
叶蒙接着说:“是啊,我也曾经听说过,嘉利实业对快乐线垂涎已久,也想购得它股权。现在我们如果对快乐线感兴趣,两家狭路相逢,会不会各不相让啊?”
“我们就是要扼住嘉利实业的喉咙!”方克冰话锋一转,目光也变得犀利,“上次不是提到过吗?宏田国际将有个大股东退出董事局,他就是泛太平洋投资公司的翁世海。翁先生已给我来过传真,愿意放弃他们所持有的百分之二十股权。这样,我们如果又吃掉快乐线,那么实际拥有的宏田国际股权,将达到百分之二十五点八,并成为宏田国际的最大股董,对这个名冠全球的大商业旗舰,也就能起到绝对控制与操纵的作用。”
一阵沉默中,杨玉刚拍了几下巴掌,“想不到,确实想不到,我们总裁会有这样好的主意……不过我还是想不到,在这次收购中,云创公司到底有什么实惠?”
方克冰几乎不能忍受自己对这位副手的厌恶。最近一段时间,杨玉刚对他的管理方式大为不满,据说私下里对此做了许多绘声绘色的描述,把他形容成一个具有专制作风和陈旧模式的老板,每每引得一片拥护和赞同。这个男人的本事似乎就是把下属搜罗到身边,把自己的想法讲得天花乱坠,再对这批人安抚奉承、顺毛抹油,最后加上一些许诺,吊尽下属的胃口。而公司的实际利益在他眼里看来,却好似无足轻重……
他毫不客气地盯着此人,目光阴沉,面带怒容。“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同坐一条船,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这条船是否沉没,其他人我不清楚,我作为船长,将始终留在船上,与这条船共存亡。但最好的办法是,将它平平安安驶向辉煌的终点。至于公司有什么好处什么实惠?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大家有难共担、有福同享。有时我真不明白,我这个总裁要怎么做,你们才能满意?我们忙碌了整整一年,能源基金却胎死腹中;发行债券的事也颇多不顺,一时筹不到那么多现金;现在面对这个有利可图、甚至有大利可图的事,却举棋不定……香港的九、七回归迫在眉睫,我们拿什么举措来迎接?我们想在香港运作一个公司上市,又该采取什么实际行动?如今宏田国际濒于破产,收购它的股权,每一家投资公司都势在必行,居然有人问我,这样做有什么实惠?那么,你们宁可云创公司也破产、也被人收购吗?说到底,你们到底希望什么?公司关闭?大家失业、清算?只拿工资不拿奖金?或者是另外找个单位谋生?我不是危言耸听,最近不是有几家非银行的投资公司,都被人行给关闭了吗?因此大家应该心里有数,究竟公司应该向何处去,才会有前途?要不,你们也就此来好好讨论一下?”
谁都没想到总裁会发这么大火,除了有人悄悄咳嗽两声,四处一片寂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无言以对。杨玉刚神情有些尴尬,目光也有几分沮丧,叶蒙则聪明地闭紧嘴一声不吭。方克冰眼里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知道自己已经获得完全胜利。
他最后说:“好了,在公司这次有风险的壮举中,全体人员都有福同享。而风险呢,要是有,也让我一力承当。至于收购资金,也由我去解决……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人再提新问题,所有的障碍似乎都扫除了。收购泛太平洋投资公司和快乐线的股份,并且派人进入宏田国际香港董事局的事,于是全票通过。
几个小时后,在这严冬仍然炎热的太阳,终于沉入了地平线,空气也凉爽了许多。这艘豪华游艇离开了绿树环绕的海岸边,朝着墨绿色的大海驶去。
员工们聚集在餐厅里,享受着新鲜的海味和美妙的名酒,听着音乐聊着天,方克冰却和乔韵率先退场,漫步在宽畅的带有白色栏杆的甲板上。在他们身后,飘出一阵轻拨细弹的吉它曲,隐隐约约,不太真切,淡之又淡,却带着一股幽怨,传达出音乐深处的哀鸣……
“你只吃了一点东西。”乔韵关心地注视着丈夫,追问道:“今天你怎么啦?不高兴?是因为你们开的那个会?听说不大顺?”
“还可以吧……”方克冰做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手势,“但我心情不太好。”
乔韵知道他不想回答,便不再做声。两人看着夜色中驶过的波涛,呼吸着亚热带湿润的空气,听着吉它曲撩拨人心的旋律,都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惬意。这是在三亚度假呀!是中国人的顶尖生活,他们本该飘飘欲仙才是!但不知为什么,情绪却变得有些灰暗……
海水在脚下澎湃着,竟让方克冰的内心,陡然有种祸起萧墙的感觉。
作为云创公司的发起人和创始人之一,他本以为原始的爱国主义和新型的团队精神,会激发员工的创造力。没想到已经很成功的创业史,却让公司的高级干部逐渐变得心智麻木,在利欲的驱使下,向钱看再向钱看,终于在宏观调控之后,陷入一些项目的泥淖之中……
“你在想什么呀?”乔韵抓起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又在自己面颊上摩挲着,“好了好了,人家跟你出来一趟也不容易,有啥不顺心的事,也该暂时丢一边呀!”
原本淡淡哀怨的吉它曲,突然变成了活跃欢快的弦乐合奏,方克冰低头看着妻子。在餐厅灯光的照耀下,她看起来活泼而开郎,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她穿的白色衣裙也显得很雅致。她身上有一种光泽,使她看上去似乎比周围的世界更加轮廊分明,也更加清晰……
乔韵并不回避丈夫的目光,她知道他从未这么仔细打量过她,审视过她。“哎,别看我了!”她低声笑道,“我脸上又没秘密,不像你,公司的事从不告诉我……”
“你确实喜欢这次坐船度假,对吗?”方克冰忍不住笑起来。
“为什么不呢?”她轻轻晃着头,“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呀!”
方克冰又沉下脸来,不做声了。乔韵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也掩饰地低下头,翻看着丈夫的手掌。然后突然抬起头,“哎,你的掌纹……你的事业线,仿佛比别人都长?”
“不可能吧?”方克冰也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这么昏暗的灯光,你怎么看得清楚?”
她轻轻笑了,“不是看出来,是摸出来的……”
“你会看指纹?还会摸?”他似信非信,“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我们不需要别的什么了……”她重又把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方克冰突然感到有趣,便拉下自己的手,举到她的眼前,“不,你得再仔细看看,或许还能发现什么秘密?也许还有什么先兆?预示着别的什么事儿?”
但乔韵已经没了兴致,就放开他的手,挽起他的胳膊,“没什么秘密……哦,我的同事都喜欢互相看指纹,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一种无聊的消遣。”
音乐变得更加明快活泼了,莫扎特,欢快的行板。乔韵拉着方克冰往甲板的另一边走去,发现周围的海水更昏暗了,在夜色中滚滚袭来,似乎真有什么不吉的先兆。她尽力听着音乐,想把突然袭来的那份不愉快忘掉。她并不关心云创公司的事,她只关心自己的丈夫。她瞟了他一眼,很高兴他已经把手心掌纹的事儿抛开了。她拉着他走开,就是不想告诉他,自己在他的指纹上发现了什么不吉的征兆。关于这一点,她现在和将来都不愿再提起了。
餐厅的玻璃窗闪烁着桔黄色的光芒,装饰在角落里的棕榈树,被灯光衬托得更加淡雅。杨玉刚紧跟在叶蒙身后走出餐厅,她预感到他有话要同自己讲,就打了个小小的手势,领他走向甲板。餐厅里的音乐放完了,人也快走散了,站在门口谈话,容易被人发现。
这次来海南,他俩都没带家属。叶蒙的丈夫何庭坚,可能是北京最忙碌的人之一,元旦期间也不得安宁。杨玉刚的妻子则跟他本人的私生活一样神秘,几乎没在公司的圈子里露过面,甚至有理由怀疑,她根本不存在。此时叶蒙听着扣人心弦的音乐,很愿相信后者。
面对雾蒙蒙的海面,杨玉刚眨了眨眼睛,“拿一个法郎打赌,我知道你目前在想什么!”
“还是用一万亿端士法郎吧!”叶蒙调侃地笑道,“你不是一向都能猜到别人的心思吗?”
“让我们换一种方式来描绘这笔钱——任何一个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么多。”杨玉刚又眨了一下眼睛,似乎被这个数字镇住了。
“你也不可能用这么多钱来贿赂我,对不对?”叶蒙揶揄道。
“这是什么意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贿赂你?为什么?”
“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她笑着倚向栏杆,“你们品行端正的企业家,当然不会使用这不可告人的手段!只有我,公司分管人事和财务的副总,才有资格听到某些抱怨……”
她有意拉长了声调。杨玉刚用沉思的语气问:“你听到了什么?”
“各种各样的……各种各样的抱怨,各种各样的秘密,高尚的或者肮脏的。”叶蒙继续缓慢地说,语调和口吻都含有深意。“我可以告诉你,那绝不是小人物,都是公司的高级主管。我们曾把权力下放给他们,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用请示我们,也用不着向你我之间的任何一个汇报。但有些人之间的纽带就是那么紧密,你可以把他们视为一条线上的人。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绝非猜测,而是确实存在着。当然,这之间也有利益存在,所以,破坏这个规定、破坏这种关系和保密原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
“下文呢?”杨玉刚慢悠悠地问。
“只要有这种联盟存在的地方,也总会有空隙存在。”她笑着说,“其结果就是我们今天在这里打了个赌,而且我肯定会赢。”
“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叹息声回**在整个甲板上,“中国人根本就不懂得保密。好吧,告诉我,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不能说。因为我也是参加保密的一份子,跟他们是神圣同盟……”叶蒙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当真那么恨他?为此不惜付出可能是几个亿的代价?”
杨玉刚在黑暗中楞了片刻,然后笑了,“我很欣赏你的口才。说实话,在公司里,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真正地对上话。你也能看出来,你问的是一个政治问题,而政治总是很残酷的,几个亿,这还算是比较小的代价吧?”
这时船又驶近一个小岛,在灯光下看去,大海依旧翻腾不息。从那水天相连的黑暗处,巨浪汹涌而来,一层推着一层,前呼后拥,接连不断地撞击在渐渐驶近的礁石上,撞击在快要看清的伸向海内的栈桥上,撞击在那逐渐出现的极其坚固的陆地上,激起一株株玉树琼花……
杨玉刚的心里也颇不平静,如同狂风暴雨停息后,那仍然翻腾着的大海。
叶蒙从眼角瞟了他一眼,“你差点儿把我都骗了!所以,你也该付出代价。”
“这是一笔政治捐款吧?好,我照单全付,而且存在你的账号上,但不仅是放在那里就算完了……对一个大公司来说,尤其像你这样搞人事的,应该明白人事关系更像是购买股票,而不是简单的存款。比方说,每一个高级主管或者都愿意知道,自己名下究竟拥有多少股?这些股票现在是升值了?还是跌了?如果某人是一个大公司的老总或副老总,就更需要知道都是些谁?拥有了什么样的股票和份额?”杨玉刚停住并摇摇头,向后倚到栏杆上,“哦,别忘了,我们可是理财出身的,又在搞金融,我告诉你这些,应该收取一笔佣金吧?”
叶蒙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面前这个人是公司里有名的鹰派,不知从何时起,他与方克冰的关系起了这么大变化,竟然从人人称道的黄金搭档变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好几年过去,此人也再不是刚进公司的那副帅哥模样。他头发本来挺浓密,如今却有些秃顶,可见他也是费尽了心力。现在他的笑容在夜色中看来,还有几分狰狞。而自己呢,在公司里是出名的鸽派,或者如他所说是婉约派。她希望永远保持这种形象,因此最好的回答便是无言,于无声处听惊雷……
“哎,你小声点儿。”她突然敏感地侧头看看,“好像有人过来了?”
杨玉刚知道,她在有意避开这问题。甲板拐弯处,方克冰和乔韵手挽手地走来了。
叶蒙抿起嘴角笑笑,“哎呀!真够亲热的,让人羡慕呀!”
于是四个人便无拘无索地闲谈起来,就象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矛盾。这是有着特殊身份的一群,可称之为京城贵族。话题也是包罗万象,涉及天上地下,不但包括香港及澳门的回归,就连如何解决台湾的问题也谈到了。在1993年快要到来之际,这些都是热门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