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春节,方克冰照例带着妻子去给汪国鹏拜年,在走廊上就听到汪家传出二胡声。方克冰不懂这些高雅艺术,乔韵却告诉他,那是一首有名的二胡独奏曲《赛马》。方克冰听起来,也真有一股激越、奔放、气势如虹的力量,似乎把他带到了万马奔腾的大草原……
三姐打开房门,高兴地请他们进去,方克冰果然看见是汪国鹏在拉二胡,不免有些惊异,“你还会这个?是下乡插队时学的吧?”
汪国鹏连忙放下二胡,请他们入座,“是啊,插队下乡可是培养爱好的时期。”
乔韵帮着三姐端茶倒水拿瓜子,方克冰走到与客厅相连的书房,发现书桌上摆着几张宣纸,又问:“我在联办看见了你写给他们的字,越发好了,那首诗有什么讲究?”
“没什么,只是我在闲云中看到了沧海……”汪国鹏也笑了。
方克冰眼睛一亮,“沧海横流?那跟闲云野鹤沾不上边吧?”
“但是它们都有一种超凡脱尘的自由与畅快。”
汪国鹏说着就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写了几个苍劲的大字。方克冰一看,正是“闲云居”三个字,又笑起来,“国鹏,我以为你调到银行,也会声色犬马、红尘滚滚、不亦乐乎……没想到你却在这儿闲云野鹤,悠闲自在,这可不像你呀!”
“为什么不像我?”汪国鹏拉着他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问,“说说看。”
方克冰指指他,“刚才我在门外听你拉二胡,叫做什么赛马?哎,这就像是你,奔腾跳跃、生龙活虎。我听说你调到银行后,以干练、低调、雷厉风行著称,是银行高官中少有的,拥有丰富金融实践的实干派呢!对不对?”
汪国鹏的神情变得庄重起来,“克冰啊,跟你说实话,我调到银行后,才知道咱们国家的金融体系有多大毛病!所以啊,金融改革是任重道远,你我肩上的担子都很重呀!”
方克冰理解他的心情。汪国鹏上任后,虽只是副职,却必然要面对金融市场全球化,以及开放浪潮下竞争乏力的中国金融业,还有中国主要的商业银行积累下来的天文数字的不良贷款。幸亏通过多年第一线的打拼,汪国鹏对银行的业务流程已是了然于心,包括在货币银行理论中所需要的实际经验,他都不缺乏,因而获得了“金融专家”的美誉……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说:“对我俩来说,这一生都充满了机遇,更充满了挑战。”
他也简单谈了谈自己公司的情况,只是没提那个大的行动计划。汪国鹏又问了问联办的事儿,得知杨柳青他们承购包销国库券大获成功,深感欣慰。汪国鹏又说,至今为止,中央财政历年来向中国人民银行透支余额达557亿元,中央财政贷款余额达1688亿元,两项共占当年中国人民银行资产总额的13%。从明年开始,财政部将停止向中国人民银行透支和借款,而中央财政向社会发债时,中国人民银行可以在发债的时机和方式上予以配合,但不直接认购、包销国债和其它政府债券,从而完全切断了向财政供应基础货币的渠道……
“因此,联办这件事具有深刻和重大的意义。”汪国鹏补充说。
“因此,你们银行也够大胆的,竟然敢跟财政部叫板。”方克冰也笑道。
汪国鹏神情凝重地说:“是啊,国有银行的改革,在整个金融改革的棋盘上举足轻重,我们要想取得突破性进展,必须完善这些措施,加快经营机制的转变,任务很重呀!这也是一场政策性的改革,对你们这些非银行的金融机构来说,同样是举步维艰!”
方克冰承认自己的公司有许多难题很棘手,但在跟汪国鹏交谈的过程中,他心情也变得愉悦了。汪国鹏还劝他也学学书法,说书法虽然是靠娴熟的技法做支撑,但也能借助笔墨,把潜伏于生命底蕴的原素,通过心灵的孕育而呼唤出来。
“三寸柔毫写尽天地之意,方寸之间涵容万物具象。”他又说,“你知道老子的‘知白守黑’吗?也是对世间万物矛盾的一种理解与调和的方法,用在书法上,就是空间布局与疏密之间的关系,这对我们处理好平时的工作和公司同仁间的关系,也是大有益处呀!”
“怪不得你喜欢书法,它与生活和艺术都是相通的?”方克冰茅塞顿开。
“当然了。”汪国鹏慨然说,“在政务繁忙之际,更要让自己的心闲适下来,常反思、常沉潜,也才能常执著、常创新。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方克冰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我应该让自己奔忙的心闲下来,才会走得更远、更高!”
“这就对了!”汪国鹏站起来,拍拍他的肩,“比天高的是境界,比海阔的是胸怀。天之高远只因云淡,海纳百川全凭低位。朴实谦逊、淡泊名利,这才是我们的本性。”
方克冰正咀嚼这番话,一直在里屋密谈的三姐拉着乔韵出来,说要请他们吃饭。这次他们没在家吃饺子,而是去了胡同口的一家豆腐店。店门简陋,内堂也不大,只摆了几张方桌,但菜肴却清淡可口,且以豆腐为主。方克冰不禁想起了那个豪华奢侈的金融家乐园,又跟汪国鹏学说了一遍,还问他为啥没参加这些上流人士的俱乐部?
“我不喜欢那些高档的东西,只喜欢这低档的豆腐。”汪国鹏风趣地指了指桌上的菜,“豆腐好啊,不但让你百吃不厌,还能以不变应万变。比如说做豆腐吧,水加多了是豆浆,水加少了成豆腐;做得嫩了,它是豆腐脑;做得老了,它是豆腐干;总之都不浪费。”
这话惹得一直沉默的乔韵也笑了。汪国鹏又指指她,“这下好了,阴转晴。”
三姐趁机批评方克冰:“你怎么回事儿?又经常不回家,住酒店?你让乔韵怎么想?两口子,还是不要分开好,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嘛!”
方克冰有些无奈,“她又找你告状了?我是工作忙,成天飞来飞去的,有时候就连行李都不愿收拾了,直接拎进酒店里。再说回家也怕打扰她……”
“什么理由?”汪国鹏又指指他,“我也要批评你了!不,还是现身说法的好。比如说我跟你三姐吧,我们就很少分开——少年夫妻老来伴嘛!”
方克冰瞅了乔韵一眼,见她脸上的神情挺愉悦,便打趣她说:“可有人替你撑腰了!好吧,我改正这缺点错误,今后一定注意,好不好?”
乔韵这才悄然笑出声,又看了汪国鹏和三姐一眼。“感谢你们为民做主了!”
汪国鹏想了想,又对方克冰说:“不过有件事,我希望你这个联办秘书长抽空跑一趟,就是去上海看看。我担心林亦明那边啊,会不会出什么事儿?深圳就不安宁,靠政府托市才渡过难关。我想作为新兴的市场,中国的资本市场一定会有挫折,一定会出毛病,但也一定会更加开放,一定会不断健康地成长,只是我们要多去关心它。”
方克冰慨然应诺:“好,我过一阵就有件事要去上海,正好看望林亦明。”
方克冰没想到,还没等他去上海,那边的证券交易所就出事了。
林亦明被任命为上交所总经理,亲朋好友都替他高兴。上交所第一次开理事会,报上登了理事们的名字,他回家去探望母亲时,母亲也高兴地说,我在报上看见你的名字了!
但林亦明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不是有了证券交易所就天下太平,重要的还是该怎么去管理?而上海股市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蜜月过后是平淡,平淡过后是冷淡。
美国旧金山有家报纸登载了一条消息:“吹嘘得很厉害的上海股票市场,实际上是不确切的一个错误名词。很多市民手拿现金来到这里,却是败兴而归,因为出售早已告罄。大约有140家本地企业已经发行了股票,但只有两家企业被批准上市。”
这家报纸说得没错,但那是上交所成立之前。其后深圳杀股正烈之际,便有几千人转移阵地去上海,出了机场就直奔上交所,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公文箱,捧出上万现金收购股票。还有不少北方人也看好上海,跟风南下炒股,于是上海的股市顿时牛起……
联办的调查报告对此分析说:十年的改革开放让国人腰包鼓胀,1988年的抢购风却让他们产生了积蓄贬值的担忧,于是民众的金融意识突然觉醒,资本的魔力也张扬开来。
但是进入九十年代,上海的各种股票在分红后纷纷跌破面值,于是上海也开始压抑股市,南北炒股客又纷纷携资撤退。上海股民都在暗地里较劲,奔走相告,让亲朋好友别再接外地人抛出的股票,希望能拖住这笔资金,让他们永久地拥有这个市场。
按说林亦明经历过华尔街股灾的磨难,对怎么管理证券市场应该胸有成竹。自上交所成立以来,一直实行股价涨跌停板制度,但在上海股市面临休克状态时,林亦明也顶不住了,觉得自己应该有所作为。于是在1992年春节后,上交所突然决定放开延中和飞乐二股的价格限制。因为在半年前,深交所已经放开涨停板限制,但波澜不惊,林亦明也就不以为虑。
此后一两个月,这二只股票当然是突飞猛进,尤其是延中,一度达到难以想象的历史天价,但此后便交易萎缩,上海股市再次跌入死谷。一市两制,延、飞股票继续挺进,其他六军却只有1%的涨跌停板,处于观战状态,弄得交易大厅冷冷清清。三月中旬,又有五支新军入市,搅和了一下股市,但仍是不冷不热,没有起色。到了四月,林亦明又前进一步,放开了三只股票,涨跌为5%。五月,再接再厉,把余下的股票也放宽至5%的涨跌停板。然后一不做二不休,五月下旬,上海全面放开股价,于是掀起了一场股市风暴……
5月20日下午,已有放开股价的消息传出,虽然这时交易所都关门了,但股民们却挤在门外不愿离去。发财的愿望涨满了股民的心胸,发财的想象也是空间无限。当时唯一能异地买卖上海股票的城市是杭州,便有上海大户不惜血本,包了出租车连夜赶到杭州,不料那里的交易所门前也排起通宵长龙,看来久受压抑的上海股市即将豪情大发。果然第二天一开市,上证指数便从600余点冲到1200余点,可谓空前绝后。
其后的半个月,想发财的股民们都心情急切。有一天某个电脑显示屏发生了故障,众人看不到行情,急得嗷嗷乱叫。林亦明闻知消息,火速赶到现场欲去处置,竟被拥在外面的股民们死死抓住,好几只手攥住他的胳膊不放,痛得他也直叫唤……
“喂,你是这儿的头儿吗?”几条嗓子冲他嚷嚷,“快把那该死的电脑修好!”
林亦明甩脱疯狂的股民冲进营业部,头上直冒冷汗,也被这个阵势吓住了!他应该见过大世面,且被誉为股市英才,却照样摆脱不了股市涨也急、跌也急、不涨不跌更发愁的那种痛苦循环。如今股市打着挺的往上窜,他又在想:面对如此股疯该怎么办?难道刚刚宣布的放开政策,还要再收回来?为了平衡股市,让其健康发展,也只好小步往回收。
几天后,上交所公布了四大措施,却无人理会。接着新股呈几何级数发行,且发行完毕就上市,一级市场在短时间内就吸走几十亿资金。为了抑制股价高扬,林亦明又突发奇想,不是网点越少越挤破头吗?来不及盖大楼,咱就盖大棚吧?于是在昔日的跑狗场,如今的文化广场搞了一个超大型的证券营业部,100多家证券公司都在那儿设立临时柜台,接受股民委托。
6月1 日,文化广场正式开门营业。这是一个没有座位的大剧场,约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过去是法租界,种了几棵高高的法国梧桐。没想到那一天,竟然来了4万多人!9点不到,整个广场已经人山人海。股民恐慌,欲将手中新股抛出,落袋为安,于是秩序大乱,人群冲倒栏杆,9点半便宣布暂停业。这场混乱又加剧了股民恐慌,造成当周股价大跌……
英才如林亦明也搞不懂了——这股市咋就不按计划走呢?
一周后,文化广场重新开门,只有八家单位进场接受客户的买卖委托,让股民心下稍安。这是一个真正的露天大棚,股民们席地而坐,运筹于天地之间。广场内每隔五分钟就广播一次股票行情,委托点接受单子后,立刻通过电话传入上交所处置。至于下雨怎么办?没有人考虑过。那时的股民都很能吃苦,为了发财,可以什么都不顾。
以上所发生的情况,都是林亦明独自面对和处理的。他这人就这样,遇到所有的危机都不想请示领导,美其名曰,不愿给领导惹麻烦,日后他却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周锐在深圳呆了大半年,仍然摸不透舅父的公司在干什么?他原以为舅父会生产他自己研制的产品,后又听说他改为做航空器材。周锐之所以没有很快答应来深圳,就因为他有个心结——不愿跟航空公司打交道,因为他父母死于十年前的一次空难。后来却发现,舅父似乎在玩一种发财致富的游戏?但他老人家却神神秘秘,尽管办公室里每天人来人往,有很多商务活动,他都不让周锐参加。这让周锐不太高兴,心想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让我来?
八月初的一天,天气热得有些异常。周锐给康健打电话,想约他出来喝茶,对方的声音却有些疲惫,说是出了点儿问题,他一时走不开。周锐灵机一动,便想去深交所看看。
尹力和康健正在对坐发愁,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拆开的邮包。
“喂,你们俩在干什么呀?”周锐走过去问。
康健抬眼看见他,也没头没脑地问:“你说说,一张身份证有多重?”
周锐惊讶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尹力又在旁边问:“换句话说,1、57公斤重是多少张身份证?我来告诉你吧,是2800张!”
周锐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谁有那么多身份证?”
康健指了指桌上的邮包,“深圳邮局刚收到的,送到我们这儿来了。”
“他们把这邮包送给你们,又是为什么?”周锐仍然不明白。
康健不耐烦地站起来,“哎,你是天上掉下来的?这是用来炒股的,你懂不懂?”
周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现在全深圳,大约只有他一人不炒股吧?
原来早在今年5月份,听说深圳要发新股,便引来全国股民带着大包小包的身份证涌入。人们日夜排队,时有证券公司的门窗被挤爆。当时发行数量不大,没引发重大事件,于是花好月圆。但这个看起来最市场化的运作,却是完全由当地政府决断管理,一切均由政府指定——指定价格,指定市场,指定券商,指定购买人,指定包销人,指定中签率,指定发行的时间期限……比计划还计划,只是没指定该发行哪只股票?几天前,深圳市政府又发布了1992年新股认购的抽签表发售公告,宣布发行国内公众股5亿股,发售抽签表500万张,中签率为10%,每张抽签表可认购1000股。具体到身份证,那么每张身份证可花100元钱买一张抽签表。政府还挺体谅大家,宣布说为了减少排队人数,每一排队者最多可持十张身份证买抽签表……
“这下你该明白了吧?”尹力对周锐说,“这2800张身份证的主儿呀,可能早就料到有这种事儿,于是搜罗到这么多身份证,三个月时间,他也够能耐了!”
康健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深圳有60万常住人口,据说这几天,一下子就涌进了150万人!你们想想,那要带来多少张身份证啊?从广州到深圳的软坐火车票,原本值30多元,最近黑市上已经炒到200多元了!许多人没有边防证进不了特区,就有农民自告奋勇带他们去钻铁丝网,每位40元!我担心啊,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
周锐了解到全部情况,安慰他们说:“你俩别发愁了,这事是政府办的,跟你们交易所关系不大,真要出了事儿,也是政府担着,你们怕什么?”
“唉,就怕人赶事,事赶人啊!”康健叹道,“真要出了事儿,我们也难脱干系。”
尹力也说,“是啊,现在中央对股市的原则,还是什么都不直接认可,只是一个试验品,让我们地方上去摸着石头过河。但是哪块石头踩翻了,又该怎么办?”
周锐看了看桌上的邮包,心想这次发行计划也太计划了,反而让人心里没底。
发售抽签表的三天前,本市的各售卖点前就排起了长龙。长龙迅速粗壮蜿蜒,有人就拿来长长的绳子,男男女女都紧紧抓住绳子,甚至把绳子缠绕在自己手臂上。异常火爆的时候,怕有危机突发,人们便不分男女,紧紧抱住前面人的腰,早已忘了老祖宗的古训:“男女授受不亲。”半夜天降大雨,第二天早晨又艳阳高照。但暴雨和烈日轮番来袭,仍挡不住股民们发财致富的热情。众人汗流在一起,劲使在一块儿,气喘作一堆,接连三天三夜不动窝……
到了八月九日凌晨,人都快挤爆了,警察只好拉起警戒线。这时一辆辆运钞车来了,一个个发售的窗口打开了,一张张汗湿的钞票在艳阳下闪着金光。还不到中午,抽签表就卖完了,一个个窗口也就关闭了。第二天,上摊的深圳各报全都宣布,抽签表已经卖完了,还有人不相信,不肯走,仍然可怜巴巴地在排队。尽管媒体都宣称,这次发售的过程“公平、公开、公正”,但许多人都不这么认为,各地赴深来采访的记者也有不同声音,终于引起了人们心中的委曲,又在现场交换了许多各自的所见所闻,大家的愤怒就爆发了!
这天晚上,人群开始大批涌入市政府,整个深南路陷于瘫痪。接着警察来了,武警来了,高压水龙头也来了,却压不住人们的怒火。此事很快惊动了中央和国务院,北京的高层领导都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次日凌晨,市委市政府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
市委书记首先发言说:“重大决策一定要慎重,良好的愿望不一定要好的结果,现在到底出事儿了!群众在冲击政府机关,如果再有重大冲突流血事件,我们怎么向中央交待?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应该怎么办?大家都说说吧!”
众人都束手无策,一时间没说话,似乎找不到什么好办法。就有人建议说,把明年的500万股票额度提前到今年来发。又有人反对说,这不行,寅吃卯粮,还得中央批准。但更好的办法又提不出来,眼看着分秒必争,市委书记急出一头汗。
最后他拍板说:“事不宜迟,就这样定了!你们想啊,股民都是冲着股票来的,不满足他们行吗?可能我们决策有错误,可能这中间有营私舞弊,股票发行本身也有缺陷,股民们也不该急红眼,好像买股票就没有风险,只赚不赔……但眼下实在没有好办法,哪有时间让我们层层请示?全部责任都由我一人承担吧,哪怕是撤职法办!”
就这么一锤定音,连起草文件都来不及,匆匆写了五条,便以市政府《公告》的形式,开出广播车去全城广播。同时连夜派出机关干部,到人群集中地点去宣传,告诫群众说,你们游行示威、冲击政府是不对的,但我们一定要惩治腐败。市里决定将明年的额度提前发行,再增发500认购兑换券,相当于50万张认购申请表,明天还在原地点发行。游行队伍顿时呼拉一下子全散了,都去街上排队。等到市长发表电视讲话,事态已基本稳定。很快又成立联合调查小组,而后扩大成联合清查办公室,调用干部一百多名,去查核这次发行新股认购抽签表中的营私舞弊。发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果真有不同程度的此等行为,可说是深交所成立以来,第一起集体违法的犯罪事件,牵连到各部门若干人。不少发售点都在暗中私分抽签表,最厉害的竟然达到私分了44%!调查结果公布了,许多人不相信,因为说真话也没人信了……
康健在这次被称为“8、10”的事件中,再次发作心梗,又被送进医院抢救。
事后汪国鹏给当地银行打电话询问详情,除了关心康健的病情,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他说:“在此之前,上海已经有了较为成功的发售方式,他们的抽签表是30元一张,你们深圳为何要采取这种既不利己也不利人的方式?”
对方答:“我们也讨论过,后来定了这个数,是想让股民们多冒点风险。再说500万张就是5个亿,我们想,弄点钱来修修路也不错嘛!”
汪国鹏又毫不客气地说:“无限量发售一样集资嘛!再说你们的所谓计划也没谱,一是认购者只管买,并不知道会碰上什么股?二是决定了抽签表的发售量和中签率,却不知会有多少人来买?三是实打实的发售方案定下来了,却不知道执行这方案的队伍中有多少败类!”
对方也承认这件事情很可悲,应该好好接受这一教训。其后发行的青岛啤酒就采用了无限量发行抽签表,认购者反而畏缩不前——谁愿把身家性命往这无底洞里填?
上海与深圳的两次股灾,联办没有身处旋涡中心,还算平静。他们自己也有一些股票,但炒股的全都是行家,当然只赚不亏。上次杨柳青从深圳回来,就跟田希云说了周锐的情况,也提到康健等人如何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田希云听到深市的情况,善于思考的他又觉得恐慌。尤其是最近,联想到“8、10”事件,深感牛市后必是熊市,股票市场可能也会因之崩盘。
田希云近来要忙的事很多。最重要的,还是联办受人事部中央国家机关机构编制委员会的管理司委托,正在草拟一份《国家证券管理体制设计方案》。早在几年前,这拨精英在那份“白皮书”中就提到,中国应该有一个专管证券的机构。上交所和深交所成立时,也都捎带着议过此事。在去年的人大政协两会上,一帮经济学家也搞了个提案,但没被接受。若不是“8、10”事件催生,这事儿可能还会搁浅。但这个偶然却造就了历史,如今上下众口一词,都在嚷嚷着要成立一个证券管理委员会,田希云想,这个阵容应该不小。
他一直想找方克冰谈谈,恰好这天接到对方一个电话,请他去打保龄球。
田希云不太喜欢运动,但他在国外见识过这项运动,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国内来了。坐在方克冰的车上,后者热情很高,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在郊外,是京城第一个保龄球馆。田希云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相信他今晚不是第一次去那里,肯定练习过多次,才来露一手。
他猜得没错,方克冰确实在保龄球馆大显身手。高高的大厅很宽畅,所有的设施都挺豪华,四壁镶嵌着木雕和镜子,显得典雅而高贵,宛如繁华之巅。客人很多,个个身手不凡,意气昂扬。田希云心想,今后这项运动将成为贵族运动,而方克冰之类就是新兴的贵族。见他穿一身灰色绵质休闲服,飒爽英姿,矫健挺拔,田希云不免自惭形秽。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刚习惯了西装革履的国人,如今又时兴穿休闲服,舒适又养眼,而他身上却还是一套灰朴朴的西装。
“哎,你怎么不动呀?快打球,不许偷懒!”
方克冰说着,又弯腰俯身,把一个球递滴滴打过去,撞倒一片球柱……
田希云见他笑脸明眸,脸上汗光直闪,头发也有些湿润,不禁问:“你常来打球?”
“有空就来。”方克冰又抓起一个球,弯腰瞄准,俯身打过去,又是一个十分!满场的人似乎都在注视他,他只看着田希云,“你也打呀,快来!”
田希云只得硬着头皮摸起一个圆滚滚的球,漫无目标地打过去,那球却旋转着滚到旁边的轨道里。方克冰不由得哈哈大笑,说你打球这么没准头呀?
“我不擅长运动。”田希云只好说,“我不像林亦明,他会滑着滑板来联办上班。有一次,他滑了一个多小时,滑得大汗淋漓,还直呼痛快!”
方克冰抓起一个球,转身对他说:“提起林亦明,我还答应过汪国鹏,要去上海看看他,但一直没空过去……现在上海的危机,好像已经过去了?”
“不一定吧?”田希云撇撇嘴,“深圳的8、10事件,肯定会波及到上海。”
方克冰看了他一眼,又弯身把那颗球打出来,获得一个九分。这才转头说:“希云,你这个人不爱运动,不会打球,但却料事如神啊?”
田希云被他一激,便把那份正在草拟的《国家证券管理体制设计方案》和盘托出。
打完球后,两人坐在车上,田希云心里很畅快,方克冰却一直不说话。遇到第一个红灯,他才把车停下来,幽幽地说:“希云,我以为你全都知道,其实我这阵子很难。别看我们公司表面上挺风光,我又坐着第一把交椅,但我的很多主张都不能实施……”
他也畅快地说下去,这时绿灯亮了,后面喇叭声一片。田希云提醒他好好开车,别出事故,然后从容不迫地说:“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的公司后院起火,那可是最麻烦的!”
“你别来教训我。”方克冰没好气,“我知道,你对杨玉刚一向就不感冒……”
“你是要重点防范他。”田希云平静地说,“否则,事情可能就坏在他身上!”
“怎么可能?”方克冰很惊讶,“他也是公司的重要骨干呀!”
“那是因为利益的驱使,还有人性……”田希云反而更不放心了。
方克冰却感到不安,“如果真那样,我又该怎么办?”
“方克冰,你怎么回事儿?难道还要让我教你怎么当老总不成?”田希云啼笑皆非。
方克冰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想把公司的难题丢给田希云去处理,说明这事儿已经很让他心烦但又无奈了。怎么一提起杨玉刚,自己便有些惶惶然?这一刻,方克冰未免有些妒忌,妒忌田希云身上那些容易与人沟通的东西。他自己怎么就不行呢?当然是因为,他仍然信任着自己的副手,倘若两人闹捌,他还真有些不舍和难过!何况,还有公司的利害关系……
他皱起浓黑的眉毛,在纷繁的车灯中看着对方,“但愿他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你不相信我?”田希云双眼一眯,“好吧,出了事,你可别来找我。”
方克冰不做声了,好一阵才说:“谢谢,我不会忘了你的提醒。”